江楓放棄省城前程,來到青川鎮當副鎮長。
迎接他的不是掌聲,是雜物間改的辦公室和一群冷漠同事。
唯一向他示好的老書記遞給他一個破舊筆記本:“青川的水,深著呢。”
當晚,江楓在筆記本里發現一張泛黃合照。
照片上年輕的老書記身邊站著的人,赫然是今天對他冷嘲熱諷的王強。
車輪碾過最后一道崎嶇的山梁,發出痛苦的呻吟。省城那平滑的高速公路、規整的CBD玻璃幕墻,如同上輩子般遙遠。窗外,正是七月流火,盛夏的烈日毫無遮攔地傾瀉在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上。極目處,層巒疊嶂,青翠欲滴,陡峭的崖壁猶如巨斧劈砍過,裸露著青灰色的筋骨,在陽光下反射著粗糲的光。山谷間,蒸騰起淡淡的云霧,纏繞著墨綠的林海,恍若一幅磅礴卻帶著原始野性的潑墨山水。美是真美,壯闊得令人窒息。
嘎吱——
長途大巴帶著一身泥土和疲憊,猛地一頓,劇烈顛簸起來。
“坐穩了!前面那段路,龍王來了都得搖頭!”司機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在悶罐子似的車廂里嗡嗡回蕩。
巨大的慣性把江楓的身體狠狠甩向前方,額頭“咚”地一聲撞在前排硬邦邦的塑料椅背上。一陣眩暈伴隨著尖銳的疼痛傳來。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放在膝頭的公文包,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旁邊一個裝滿山貨的蛇皮袋倒了下來,粗糙的編織物擦過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隱隱的紅痕。
“沒事吧,小伙?”旁邊一位滿臉溝壑、叼著旱煙的老農瞥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神里沒什么情緒,“這條路,每年都得吞幾個人下去咯。”
江楓揉著額頭,勉強扯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沒事,謝謝大爺。”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因顛簸和空氣悶濁帶來的惡心感,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壯麗山河的濾鏡在這一刻驟然碎裂。
就在視線所及的山腳,緊挨著這片雄奇的背景,蜷縮著一個破敗的村落。幾間黃泥夯成的土坯房經年累月,外墻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顏色更深的泥芯,像一塊塊丑陋的瘡疤。歪斜的木門仿佛隨時會倒塌,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失明的眼睛,茫然地瞪著這條塵土飛揚的土路。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路邊垃圾堆里扒拉著什么,聽到車聲,也只是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連吠叫的力氣都欠奉。一個穿著辨不出原色、打滿補丁衣服的小男孩呆呆地站在一間快要坍塌的房檐下,小臉臟兮兮的,懷里抱著一個同樣臟污的破玩具,眼神空洞地望著這輛闖入他灰色世界的龐然大物。
車窗玻璃映出江楓年輕的臉龐,名牌大學畢業證書和碩士學位的重量似乎還沉淀在眼底深處,此刻卻被這赤裸裸的巨大反差撞得搖搖欲墜。公文包棱角分明,里面靜靜躺著的任命文件,此刻仿佛烙鐵般灼燙。他懷揣著“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改變一方水土”的滾燙理想,告別導師惋惜的眼神,婉拒省城幾個令人艷羨的優渥職位,如同一個理想主義的傘兵,義無反顧地朝著地圖上這個名為青川的偏遠坐標降落。然而降落傘掀開,迎接他的,便是這畫布上的第一道裂痕——如此刺眼,如此真實。
出發前導師曾拍著他的肩,語重心長:“江楓啊,基層的水,深得很,光有熱情和書本是不夠的,要‘低頭看路’,更要學會‘抬頭看人’。”那時他年輕氣盛,只當是長輩的關切。此刻,這山、這村、這路帶來的沖擊第一次讓他對“水深”二字有了一絲模糊的、帶著土腥氣的認知。
“青川鎮!青川鎮到了!”
司機扯著破鑼嗓子喊了一聲,猛地踩下剎車。
塵土像黃色的巨浪,轟然撲向車窗,瞬間模糊了外面本就灰撲撲的世界。江楓猝不及防,又被慣性帶著狠狠往前一栽。他一手死死抓住前座椅背,一手護住公文包,才沒讓自己狼狽地撲出去。
車門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打開。
一股混合著泥土腥味、牲畜糞便氣息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敗味道的空氣,熱烘烘地灌了進來。
江楓拎起自己那個在省城略顯時髦、此刻卻沾滿灰塵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行李箱,深吸了一口這陌生的空氣,邁步下車。腳下一軟,踏在了厚厚的、浮動的黃土塵埃里。
鎮政府大院就在路邊不遠。一道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敞開著,旁邊掛著幾塊同樣飽經風霜的牌子:“青川鎮人民政府”、“青川鎮人民武裝部”……紅漆剝落,字跡黯淡。一棟三層的灰白色小樓矗立在院中,不少窗戶玻璃碎裂,用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或硬紙板胡亂地堵著。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輛沾滿泥漿、看不出原色的摩托車和一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隨意停放著。
他拖著行李箱,輪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單調而突兀的“咯噔、咯噔”聲,穿過寂靜的院子,走向那棟主樓。樓門口一塊小小的指示牌,箭頭指向“鎮長辦公室”、“黨政綜合辦公室”。
剛踏上幾步臺階,身后傳來一陣刺耳的摩托車轟鳴。接著是引擎熄滅,一個帶著明顯不耐的男聲響起:
“哎!那個誰?干啥的?杵這兒擋道兒呢?”
江楓回頭。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穿著緊身POLO衫、頭發用劣質發膠抹得油光锃亮的年輕男人,正支著他的摩托車,皺著眉頭看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輕視。他微微歪著頭,一側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帶著點混不吝的勁兒。
“你好,”江楓穩住身形,露出一個標準的、帶著初來者謹慎的微笑,聲音清朗,“我是新報到……”
“哦——你就是那個省城來的大學生副鎮長?”對方拖長了調子,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確認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實。他跨下摩托車,動作隨意地把頭盔往車把上一掛,發出“哐當”一聲響,“江楓是吧?我是王強,鎮黨政辦主任。”他伸出手,那手看著倒也干凈,只是握手時敷衍得很,一觸即分,帶著一種滑膩的涼意,眼神卻依舊在江楓身上刮來刮去,重點落在他那身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整潔衣著和那個略顯精致的行李箱上。
“王主任,你好。”江楓點點頭,保持著禮儀。
“行啦,跟我來吧。”王強轉身,自顧自往樓里走,語氣平淡無波,“辦公室給你騰好了。嘖,咱們這小地方,條件有限,將就點吧,比不了你們省城的高樓大廈。”
他一邊走一邊掏出鑰匙串,漫不經心地在指尖甩著,發出嘩啦嘩啦的噪音。
樓道里光線昏暗,墻壁斑駁,不少地方的墻皮脫落,露出里面的水泥甚至紅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王強領著江楓走到二樓最西邊的一個角落,停在一扇掉漆的綠漆木門前。門的上半截是塊毛玻璃,上面用紅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副鎮長。
王強“嘩啦”幾下,擰開了門鎖,用力一推。
門發出“吱呀”一聲痛苦的呻吟,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灰塵、霉味和雜物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房間里光線暗淡,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戶對著后面的山坡,窗玻璃臟得幾乎不透光。面積不大,頂多十來個平方。墻角堆著幾個破舊的紙箱,隱約能看到里面露出卷曲的舊報紙、殘破的文件夾,還有一些看不清的雜物,上面都積著厚厚一層灰。一張舊式木制辦公桌擺在屋子中央,桌面坑洼不平,漆皮剝落得厲害。桌腿旁邊,赫然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白色搪瓷痰盂,里面干涸的污漬清晰可見。唯一一把椅子,是那種老式的藤椅,藤條斷裂了好幾處,用黃色的勉強纏著。
窗臺上一個褪色的塑料花盆,里面黑乎乎的土早就干結龜裂,只剩一根枯死的、不知是什么的植物莖稈頑強地支棱著。
這與其說是一間辦公室,不如說是一個廢棄雜物間的再利用。
王強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臂,臉上沒什么表情,只用下巴朝里點了點:“喏,就這兒了。前兩天剛收拾出來,倉促了點,別介意啊江鎮長。辦公用品……回頭我看看庫房還有沒有多余的,給你弄點紙筆來。”他頓了頓,嘴角那抹習慣性的弧度又向下撇了撇,“飲水機在樓下綜合辦公室,要喝水自己去倒。廁所……在走廊盡頭,公用的。”
他語速很快,仿佛在完成一項例行公事般的通知,說完轉身就要走。
“呃,王主任,”江楓壓下心頭那股被這惡劣環境激起的不適和隱隱的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請問,陳書記在嗎?我應該先去向他報到。”
王強腳步頓住,半側著身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嗤笑:“陳書記?在呢。東頭第一間就是。不過,”他拖長了調子,瞥了江楓一眼,眼神里帶著點看好戲的涼薄,“書記他老人家忙得很,這會兒……估計正‘頭疼’著呢。你自個兒過去碰碰運氣唄。”說完,不再理會江楓,自顧自甩著鑰匙串,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晃晃悠悠朝走廊另一邊走去,他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口。
江楓站在彌漫著塵埃和霉味的房間中央,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腳邊。窗外,是青川鎮灰撲撲的屋頂和遠處沉默的群山。辦公室里異常安靜,只有灰塵在透過臟污窗戶射進來的幾縷微弱光柱中靜靜地懸浮、舞蹈。剛才大巴車上看到的山河壯麗與破敗現實形成的猛烈撞擊感還未消散,此刻又被這間“雜物間”般的辦公室和那位王主任毫不掩飾的冷漠與輕視,結結實實地澆了一盆透心涼的冰水。
理想主義者精心折疊的降落傘,落到地面,似乎只發出了“噗”的一聲輕響,便被這沉重的現實迅速吞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刺得肺腑都有些發痛。“改變鄉土”?現實給他上的第一課,就叫“生存”。他走到那張破舊的辦公桌前,用手指抹了一下桌面,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灰。他皺了皺眉,目光掃過那個墻角的痰盂,胃里一陣翻騰。
敲門聲響了。聲音不大,但很沉穩。
“請進。”江楓立刻收斂起臉上所有的情緒,轉過身,面向門口。
門被推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光,一時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身形不高,甚至有些清瘦,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棵歷經風霜卻未曾彎折的老松。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灰色夾克衫,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
“江楓同志?”來人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速舒緩,卻有種奇特的穿透力。
“是我。”江楓快步迎上兩步,伸出手,“您是陳書記?”
來人終于完全走了進來。陳建國看起來六十歲上下,兩鬢已是斑白,臉上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記錄著歲月的風霜。他的眼睛不大,眼袋有些浮腫,但眼神卻異常銳利,像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那目光在江楓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評估什么。他伸出右手,很用力地握住了江楓的手。那是一雙典型的、屬于這片土地的手——關節粗大,皮膚黝黑粗糙,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裂口,溫暖而有力。
“歡迎!一路辛苦了,江楓同志!”陳建國握手的力道很重,語氣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卻又透著一絲真誠的客套,“我是陳建國,青川鎮的書記。”他的目光快速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像是歉意,又像是無奈,或許還有一絲江楓看不懂的沉重。
“條件確實簡陋了些,”陳建國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點安撫的味道,“鎮上經費緊張,辦公用房也緊張…委屈你了。”
他沒有像王強那樣強調客觀條件,反而直接點明了“委屈”,這讓江楓心里的那點憋悶稍微舒緩了一點。
“沒關系,陳書記,”江楓露出一個理解的微笑,“能有個地方落腳辦公就行。下來之前,也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準備吃苦?”陳建國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布滿皺紋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苦澀的笑意,稍縱即逝,“嗯,好…有準備就好。”他那銳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江楓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老書記的目光緩緩掃過墻角堆放的陳舊雜物,掠過那張坑洼的桌面和那把用塑料繩勉強加固的藤椅,最后,停留在窗臺上那盆早已枯死的植物上。屋子里光線晦暗,塵埃在僅有的幾縷光線里無聲浮動。
陳建國沉默了。
這沉默很短,卻像一道無形的閘門,驟然截斷了剛才那點公式化的客氣氣氛。
他慢慢踱步到那張破舊的辦公桌前,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面粗糙的紋路,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然后,他抬起頭,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牢牢鎖定了江楓。
“江楓同志,”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我知道你是省城名校出來的高材生,有理想,有抱負,想為這片窮地方做點實事。這很好,非常好。”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疲憊,聲音里摻進了一絲沙啞的顆粒感:“但是啊……”
這兩個字出口,整個雜物間改造成的辦公室仿佛瞬間被抽走了空氣,變得更加壓抑。陳建國向江楓走近一步,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他從自己陳舊夾克衫的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筆記本。
極其破舊。封面是那種老式的硬塑料皮,曾經可能是深藍色,現在卻被磨損得幾乎成了灰白色,邊角卷曲、破損嚴重。塑料皮的邊緣已經泛黃發黑,上面沾著不知是油漬還是泥土的深色污跡。本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拿在陳建國粗糙的大手里,顯得格外單薄脆弱。
陳建國把筆記本輕輕放在坑洼不平的桌面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啪嗒”。
“小伙子,”他抬起眼,目光像兩把帶著銹跡卻依舊鋒利的錐子,直直刺向江楓,“青川的水,深著呢。”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一顆沉重的石子,猛地投入了江楓的心湖,激起層層疊疊、帶著巨大壓力的漣漪。這七個字,比王強所有的陰陽怪氣和眼前的破敗景象加起來,都更具沖擊力。
“先學著‘看’,”陳建國伸出手指,在那破舊的筆記本封面用力點了點,指關節敲擊著硬塑料皮,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敲打在江楓緊繃的心弦上,“別急著‘干’。”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陷入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塵埃還在光柱里緩緩漂浮,窗外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更襯得室內落針可聞。陳建國沒再多說任何一個字,只是深深地看了江楓一眼。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長輩對后輩的關照,有過來人對闖入者的審視,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憂慮。像是一塊浸透了山泉水的巨石,壓在江楓年輕的胸膛上。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轉身,依舊是那挺直的、帶著風骨般的背影,腳步沉穩地離開了這間雜物間辦公室。門被他輕輕帶上,隔絕了走廊的光線,也隔絕了外面那個灰撲撲的青川鎮世界。
辦公室里只剩下江楓一個人。
還有桌面上那本散發著陳舊氣息的筆記本。
那句“青川的水,深著呢”如同帶著回音的魔咒,在逼仄的空間里盤旋不去,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心頭。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粗糙的塑料封面。
空氣中彌漫的塵土和霉味似乎更濃了,無聲地鉆進鼻孔。窗臺上那盆枯死的植物,干裂的土塊縫隙里,隱約能看到一絲慘白的根須,徒勞地伸展著。
晚飯是在鎮政府食堂解決的。所謂的食堂,不過是一間低矮的平房,幾張油膩膩的木桌條凳。菜色簡單到寡淡:一大盆水煮得發黃的白菜,一碟黑乎乎的、咸得齁人的腌蘿卜干,主食是粗糙的玉米面窩頭。王強端著碗筷遠遠地坐在另一桌,和幾個同樣年輕的干事說說笑笑,聲音刻意放大,眼神卻時不時似笑非笑地瞟向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江楓,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和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那些目光像細小的針尖,扎在皮膚上,并不很疼,但密密麻麻,令人無法忽視。
江楓默默地啃著干硬的窩頭,味同嚼蠟。食堂里彌漫著飯菜寡淡的氣息和人們嘈雜的說話聲,唯有他這里,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
臨近傍晚,天空開始積聚起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沉甸甸地壓下來,山區的天黑得格外早。風從山谷里嗚咽著刮過,帶著濕冷的涼意,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
江楓拎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回到鎮里給他安排的臨時住處。那是位于大院深處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推開同樣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潮濕泥土和木頭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木桌,墻角放著一個搪瓷臉盆。窗戶骯臟,幾乎不透光。唯一的照明是屋頂中間懸著的一顆蒙著厚厚灰塵的鎢絲燈泡,拉繩開關垂在墻邊,纏著厚厚的蜘蛛網。
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環顧這個簡陋得近乎原始的空間,一種混雜著疲憊、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感,如同潮濕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身體很累,從省城一路顛簸而來,再經歷這理想落差的當頭一擊,精神和肉體都像被掏空。但腦子里卻異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