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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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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肆虐,安置點糧盡棚危。

江楓緊急調撥鎮儲備庫物資,卻撞上管理員躲閃的眼神和一本糊涂賬。

當“優質大米”的麻袋被強行撕開,發霉的陳糧混著沙土瀑布般瀉下。

現場死寂中,江楓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多管閑事會死人……”

黃河沉雷在天邊滾過,震得鎮辦公室的窗玻璃嗡嗡呻吟。鉛灰色的雨幕重重砸落,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的水簾和被狂風撕扯得東倒西歪的樹影。那已經不是雨,是天上撕開的口子在拼命傾倒渾濁的洪水。安置點那邊告急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像催命符,值班干部小張的聲音透過聽筒,被電流和風雨扯得變了調,尖利得扎人:“江鎮長!安置點頂不住了!棚子漏成了篩子,塑料布根本壓不住,糧食……糧食只夠今天一頓稀的了!哭的、吵的、罵的……快炸鍋了!”

江楓猛地拍下話筒,木質桌面發出一聲悶響。冰冷的雨水正順著辦公室破舊的窗縫滲進來,在他腳邊蜿蜒成一道歪扭的濕痕。他抓起桌上那把沉重的大黑傘,傘骨冰涼刺肉。

“走!”他對著剛撞進門、渾身濕透還在淌水的吳明低吼,聲音壓過雷聲,“去儲備庫!糧!防水布!立刻調!”

出門的瞬間,狂暴的風裹著暴雨兜頭砸來,大黑傘“呼啦”一下被掀翻過去,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江楓的領口、袖口,激得他一個哆嗦。吳明緊跟在后,兩人幾乎是頂著風墻在挪動,每一步都像踩在滑膩的泥濘深淵邊緣,冰冷渾濁的泥漿肆意沒過腳踝,又冷又沉。風雨搖撼著整個黑水鎮,仿佛要把這小小的權力廟宇連根拔起,拋進無邊的洪水里。

鎮儲備庫孤零零地蹲在鎮西頭,水泥墻面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慘淡的青灰,像個沉默又陰冷的怪物。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陳年谷物、灰塵和隱隱霉腐的、倉庫特有的沉悶氣味猛地撲了出來,嗆得人喉嚨發癢。管理員老趙像只受驚的老鼠,猛地從一張歪斜的木桌后彈了起來。桌上的搪瓷缸子被打翻,褐色的茶水流了一桌,又滴滴答答地濺到他那條看不出原色的灰褲子上。

“江……江鎮長!吳主任!”老趙的聲音抖得厲害,臉上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慌亂地用手去抹桌上橫流的茶水,卻弄得滿手臟污,“這……這大雨天的,您二位咋親自來了?有啥吩咐電話里說一聲就成……”

江楓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頭發茬往下淌,冷冰冰地滑過額頭和臉頰。他根本懶得回應老趙那套虛頭巴腦的客套,一把抹去遮住眼簾的雨水,聲音像浸透了雨水一樣沉:“少廢話!安置點斷糧了,棚子壓不住雨!立刻開倉!調大米、防水布!賬本拿來!”

“賬……賬本……”老趙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眼神像沒頭的蒼蠅,在江楓冷硬如鐵的臉上、吳明審視的目光里慌亂地撞來撞去。他抖著手在旁邊一個落了厚厚一層灰的木柜里摸索,翻了好一陣,才拽出一個封面油膩膩、邊緣卷得像油炸過的本子,顫巍巍地遞過來。

吳明一個箭步上前接了過去。翻開,一股劣質墨水混合著灰塵的味道散開。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地方暈染開一片污濁的藍黑,像是被汗水或別的什么液體浸泡過。登記的數字更是混亂不堪,大米入庫時間模糊,數量欄里涂改的痕跡比比皆是,有的地方干脆就是一團難以辨認的墨疙瘩。吳明越翻眉頭擰得越緊,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老趙臉上:“老趙!這賬怎么回事?王強副鎮長分管期間,就是這么管理的?‘優質大米’入庫日期是上周三?數量五萬斤?”

“啊……是……是上周三……五……五萬斤……”老趙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終于匯成一股,順著油膩的鬢角流下來,“王副鎮長……他……他親自驗收過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成了蚊子哼哼。

“驗收?”江楓冷笑一聲,寒意刺骨,“我看是鬼畫符!”他不再看那糊涂賬本,也懶得再看老趙那張灰敗篩糠的臉,目光掃過陰森森的巨大倉房,一排排粗麻袋碼得老高,一直堆到幽暗的屋頂。“鑰匙!”他向老趙伸出手,掌心向上,不容置疑。

老趙哆嗦得更厲害了,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銅鑰匙隨著他的顫抖嘩啦啦作響,像一串催命符。“江鎮長……這……這得有王副鎮長的手續……不合規矩啊……”他還在做最后的掙扎,身子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規矩?”江楓眼神陡然一厲,壓抑的怒火終于沖破冰冷的表象,“安置點幾百口人要餓肚子!棚子要塌了!你跟我講規矩?!”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幾乎要將老趙那佝僂的身子碾碎,“人命關天的時候,倉庫里的糧食壓著不動,這是什么規矩?黨的規矩,還是你王副鎮長的規矩?給我打開!”

最后四個字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倉庫嗡嗡回響。老趙被這氣勢徹底壓垮了,肩膀一塌,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抖得像一片狂風里的枯葉。他低下頭,顫巍巍地從那串鑰匙里摸索出最大最沉的那一把黃銅鑰匙,手指抖得幾乎對不準鎖孔,折騰了好幾下,才聽到“咔噠”一聲脆響。

沉重的、包著鐵皮的大木門被吳明和另一個隨行的年輕干部用力推開,發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更濃烈的、混雜著谷物粉塵和陳腐氣息的冷風撲面而來。

倉庫深處,幽暗如同巨獸的腹腔。高高壘起的麻袋垛投下大片濃重的陰影,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手電光柱里瘋狂舞動。角落特別深暗,仿佛光線到了那里就被徹底吞噬。

江楓的手電光冷硬如刀,精準地切開黑暗,打在那一排排印著醒目的“優質大米·黑水鎮應急儲備”紅色大字的麻袋上。他盯著標簽上那刺眼的“上周三入庫”,眼神沉得像是結了冰。他大步走過去,彎腰,雙手抓住其中一個麻袋的兩角,全身肌肉猛地繃緊。

“嘶啦——!”

粗糲的麻袋布承受不住他積蓄已久的怒火和力量,被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霎時間,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霉爛氣息如同潰堤的洪水,猛地爆發出來,瞬間彌漫了整個倉庫空間。那不是新鮮糧食的清香,是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隨著裂口敞開,里面的東西瀑布般瀉落下來,嘩啦啦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是什么雪白飽滿的新米。

是灰撲撲、帶著大片大片詭異綠黑色霉斑的陳糧顆粒!爛得像一堆被丟棄多年的垃圾!更刺眼的是,在這腐敗的谷物中,竟然混雜著大量粗糙的黃色沙土!沙粒粗糙,在燈光下反射著廉價的光澤。

陳糧!摻沙!還發著致命的霉!

腐敗的谷物和冰冷的沙土在水泥地面上堆成了一座骯臟的小丘,散發著絕望的氣息。

死寂。

倉庫里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還有那堆污物散發出的、無聲卻無比刺鼻的霉爛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吳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旁邊的年輕干部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和憤怒。幾個跟著過來的工作人員全都僵在原地,如同石化。

江楓死死盯著地上那攤刺眼的混合物,污穢的霉爛物和沙礫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股冰冷的怒火從他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燒遍全身。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已經癱軟在地、幾乎要縮成一團爛泥的老趙身上!

“趙富貴!”江楓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輕易地切割開倉庫里死寂的空氣,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這!就是你管理的‘優質大米’?這就是救命的應急儲備糧?!”

老趙的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那把無形的刀已經扎進了皮肉。他癱坐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一股濃重的尿臊味混入了霉爛的氣息中。他雙手死死摳著冰冷骯臟的水泥地,指甲幾乎要崩裂,頭深深地埋下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恐懼的抽氣聲,整個人抖得如同狂風暴雨中最后一片枯葉。

“我……我……”他破碎的聲音擠出牙縫,充滿了瀕死的掙扎,“都是……都是王副鎮長……他……他逼著我簽字……入庫……不許看……不許問啊……”

“王強……”

江楓的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悶響,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結的毒蛇。這個名字從他齒縫里迸出,帶著刻骨的寒意和即將燎原的怒火。那張平日里總是掛著虛偽熱情、逢迎討好的胖臉,此刻在他腦海里浮現,像一幅被惡意涂抹的諷刺畫。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一陣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灌入,吹得倉庫深處懸掛的幾盞昏黃燈泡一陣搖晃,光影在眾人驚駭未定的臉上亂撞。

是李秀蘭。

她撐著一把舊傘,顯然也是一路頂著風雨趕來,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她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像是燃著兩簇冰冷的火焰。她沒有看地上那攤令人作嘔的混合物,也沒有看癱軟如泥的老趙,她的目光直接越過眾人,精準地、緊緊地鎖在江楓臉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

江楓在那雙眼里看到了深沉的憂懼——那是為他可能面對的驚濤駭浪而生的憂懼。但更深處的,是某種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李秀蘭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極其輕微,卻帶著千鈞的分量。她無聲地遞過來一個眼神:查下去!無論多深!

江楓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微微松動了一點,也極輕微地點了下頭。所有的交流都在這一瞬間完成,無需言語。風暴中,他們是彼此唯一的礁石。

吳明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一口氣,他猛地蹲下身,不顧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抓起一把混著沙土的霉爛陳糧,粗糙的沙粒和腐爛的谷殼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抬頭,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顫抖:“江鎮長!這……這簡直是殺人!喝災民的血!”他手中的污穢之物被狠狠摔回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周圍的幾個工作人員也終于從石化中驚醒,壓抑的議論聲如同沸騰前的湯鍋:

“天啊……這還能吃嗎?吃了要死人的!”

“王副鎮長他……他怎么敢?!”

“儲備庫空了!安置點那邊幾百號人怎么辦啊?”

“完了……這下全完了……”

恐慌和憤怒像瘟疫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發酵,壓得人喘不過氣。

突然,江楓口袋里的手機尖銳地震動起來!

急促的嗡嗡聲在死寂的倉庫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毒蛇吐信的嘶嘶聲,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神經。連癱在地上的老趙都驚恐地停止了抽泣。

江楓掏出手機。冰冷的屏幕上沒有任何來電顯示,只有一條來源未知的短信詭異地懸浮在那里,慘白的背景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一張來自地獄的判決書:

“糧倉水深,瞎子點燈。多管閑事,當心掉井里淹死……”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閃爍著冰冷的惡意。

……

冰冷的短信在屏幕上亮著,像一雙藏匿在黑暗里的毒蛇眼睛。

江楓捏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透倉庫彌漫的粉塵和霉爛氣息,掠過眾人驚惶憤怒的臉,最終投向倉庫唯一那扇高懸的、布滿灰塵和蛛網的透氣小窗。

窗外,是茫茫無邊的、如同鐵幕般籠罩一切的暴雨。黃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匯成渾濁的水流扭曲地蜿蜒而下。

就在那模糊一片的玻璃后面,貼著冰冷雨水沖刷的窗面……

一張臃腫的、被雨水和扭曲光影弄得有些變形的臉,正死死地貼在玻璃上!

油膩膩的半張臉孔,一只眼睛透過渾濁的雨水和骯臟的窗玻璃,死死地、怨毒地朝倉庫里面窺視著!

那是王強的臉!

他像一只窺伺獵物的癩蛤蟆,緊緊扒在窗外!

閃電!

一道慘白猙獰的巨型閃電驟然撕裂濃墨般的鉛云!如同天神憤怒揮下的巨矛,瞬間將這黑暗的天地劈得一片死白!

刺眼的白光透過那扇小窗,如同巨大的探照燈,將王強那張緊貼在濕漉漉玻璃上的、陰森扭曲的臉,清晰地、無比詭異地映照出來——

肥肉堆積的腮幫子被冰冷的玻璃壓得變形,嘴角向下撇著,拉扯出一個極其怪異、怨毒無比的獰笑!那雙平日里總是瞇著的、看似和氣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想要噬人的兇光!仿佛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正隔著薄薄的屏障,貪婪地窺視著倉房中待宰的羔羊!

刺目的電光一閃即逝,世界重歸無邊的黑暗暴雨。

但那一瞬間烙印般的恐怖景象,已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驚鴻一瞥者的視網膜上!

倉庫里瞬間陷入冰窖般的死寂,連呼吸都停滯了。只有暴雨瘋狂捶打屋頂和墻壁的轟鳴,一聲聲,沉悶如喪鐘。

江楓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刺入掌心的銳痛讓他保持著最后的清醒,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沖撞。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腳下,是從破麻袋里瀉出的、散發著死亡霉味的陳糧和沙土的混合物。

他伸出腳,用沾滿泥水的沉重雨靴鞋尖,碾進那堆污穢冰冷的沙土和霉粒之中。粗糙的沙礫在靴底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碾碎了。

一些霉爛的谷殼。

留下一個深深的、如同傷口般的印痕。

渾濁的泥水順著鞋幫緩緩流下,沖刷著那骯臟的印痕,匯成了一小灘顏色更加污濁的黃褐色泥漿……粘稠地蔓延開來,像一灘正在無聲擴散的陳舊血跡。


更新時間:2025-06-08 14:2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