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可樂鮑蕾她們來的時候,日頭正毒,曬得屋頂的土坷垃都往下掉渣。
她們管這叫“城鄉手拉手,扶貧心連心”活動。說白了,就是一群城里吃飽了撐的富家子弟,
跑到我們這窮山溝里,拍幾張照片,發個朋友圈,感動一下自己,
順便完成學校布置的社會實踐作業。鮑蕾是班花,人跟名字一樣,含苞待放的。她穿得很少,
一件緊繃繃的白色短T恤,胸口的位置挖了個心形的洞,露出的一小片肌膚,
比她那件T恤還白,晃得人眼暈。底下是一條熱褲,短得跟沒有似的,兩條腿又長又直,
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她一進我那破屋,就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好像我這兒不是住人的地方,
是個化糞池。“哇,你們這兒就這么生活啊?”她捏著鼻子,聲音嬌滴滴的,
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優越感。我懶得搭理她,靠在門框上,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城里大小姐,水土不服就回去,沒人攔著你。”她身后跟著幾個男生,眾星捧月似的,
一個個手里都拿著最新款的手機,對著我屋里那口黑漆漆的鐵鍋和豁了口的土炕一通猛拍。
我爹娘死得早,這屋子,連同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跟我一樣,透著一股半死不活的味兒。
“哎,同學,你別這么大火氣嘛,”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上來打圓場,“鮑蕾她沒惡意的,
就是好奇。”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沒接話。惡意?她們的存在本身,
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赤裸裸的惡意。她們帶來的那幾袋米、幾桶油,擺在我家門口,
像是在展覽我的貧窮。鮑蕾顯然沒把我的話當回事,
她那雙好奇的眼睛在我那破爛的家什上掃來掃去,最后,
定格在了墻角一個不起眼的塑料瓶上。那是一個半滿的“可樂”瓶,
深褐色的液體在瓶子里微微晃蕩,瓶身積了一層薄薄的灰。是我用來裝百草枯的。除草用的,
這山里,野草長得比莊稼還瘋。“咦,你這兒還有可樂?”鮑蕾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眼睛一亮,踩著她那雙不沾塵的白色運動鞋就走了過去。我眼皮跳了一下,
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差點掉下來。“別動那個。”我的聲音很冷,像山里冬天的石頭。
她壓根沒聽,或者說,她聽見了,但根本沒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我這種山里窮小子的話,
大概跟放屁沒什么區別。她纖細的手指捏起那個瓶子,還煞有介事地用袖子擦了擦瓶口的灰。
“都落灰了,過期沒有啊?”她笑著回頭問那群男生,像是在分享一個有趣的發現。
那群男生也跟著起哄,“蕾蕾,別喝了,小心拉肚子,回頭叔叔阿姨要心疼了。”“怕什么,
”鮑蕾擰開瓶蓋,一股刺鼻的、絕不是可樂該有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
“越是這種地方的東西,才越‘純天然’呢。”我站直了身子,心跳得有點快。
“我讓你別碰!”我吼了一聲,聲音大得把屋頂的灰都震下來幾粒。可已經晚了。
她仰起那雪白修長的脖頸,瓶口湊到她那涂著亮晶晶唇彩的嘴邊。“咕咚。
”一聲清晰的吞咽聲。她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整張漂亮的臉蛋瞬間扭曲起來。“呸!什么味兒啊!”她把瓶子猛地扔在地上,
深褐色的液體濺得到處都是,“這根本不是可樂!是馬尿嗎?!”我死死地盯著她。完了。
她身后的那群人還在笑,沒一個人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只有我,
聞到了空氣中那股死神的味道。百草枯,沾上一點,神仙難救。她還在那兒干嘔,
想把那股惡心的味道吐出來。“怎么了蕾蕾?”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最先感覺不對勁,
上去扶住她。鮑蕾的臉開始發青,嘴唇從剛才的粉嫩變成了詭異的紫色。她指著自己的喉嚨,
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一樣的聲音。下一秒,她兩眼一翻,
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尖叫聲。直到這一刻,這群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們,
才終于意識到這不是在玩鬧。整個破屋子瞬間炸開了鍋,亂成一團。“快!快叫救護車!
”“蕾蕾!蕾蕾你怎么了!”“手機沒信號!草!這什么鬼地方!”我冷眼看著這一切,
腦子里卻異常地清醒。我走到那個手忙腳亂打電話的男生面前,一把奪過他的手機。
信號只有一格,時斷時續。我撥了120,又撥了110。電話那頭問我地址,
我說了一個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地名。“X家村,后山,
歪脖子樹旁邊那個快塌了的土房子。”我又補充了一句,“急性藥物中毒,可能是百草枯。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后說,“別掛電話,我們教你急救,救護車最快也要半小時。
”半小時?黃花菜都涼了。我掛了電話,走到已經口吐白沫的鮑蕾身邊。她開始抽搐,
身體像上岸的魚一樣彈動。“都他媽讓開!”我吼道。
那群六神無主的城里人下意識地給我讓開了一條路。“會做心肺復蘇的過來!只做胸外按壓,
誰都不準給她做人工呼吸!聽見沒有!”我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為什么不做人工呼吸?”那個眼鏡男還算有點常識,但腦子顯然不夠用。
“你想跟她一起死就做!”我懶得解釋,眼睛死死盯著他,“她喝的是劇毒農藥,
嘴里全是毒,誰碰誰死!”這話比任何解釋都有用。所有人都嚇得往后退了一步,
看鮑蕾的眼神像是看一個瘟神。眼鏡男臉色煞白,但還是壯著膽子跪下來,
開始笨拙地給她做胸外按壓。一下,兩下……鮑蕾的身體隨著他的按壓起伏,但生命的氣息,
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就在這時,另一個一直沒說話,
長得人高馬大的男生突然沖了過來。他一把推開眼鏡男,吼道:“光按壓有什么用!
教科書上說要配合人工呼吸的!”他大概是暗戀鮑蕾,想當那個拯救公主的英雄。
“你他媽別……”我的話沒說完,那個蠢貨已經俯下身,對著鮑蕾那發紫的嘴唇親了下去。
他甚至還很深情地閉上了眼睛。我閉上了嘴。沒救了,又一個。英雄救美的戲碼,
有時候真的會死人的。他做完一次人工呼吸,抬起頭,還想說什么。可他的臉,
也開始以同樣的速度,變成了青紫色。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驚恐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絕望。然后,他也倒了下去,就在鮑蕾的身邊,像一尊殉情的雕像。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剩下的幾個人,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看著地上那兩具身體,
連尖叫都忘了。我走到墻角,撿起那個被鮑呈摔在地上的“可樂”瓶。
標簽上那三個血紅的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百草枯。我把它揣進了兜里。
這是證據。不能留。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
他們來得比我想象的快,但還是晚了。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沖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警察。
他們熟練地檢查了一下鮑蕾。一個醫生站起身,對著另一個搖了搖頭。“瞳孔散大,
心跳停止,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他又去檢查那個“英雄救美”的男生。“這個還有呼吸,
但很微弱,嘴唇和指甲發紺,典型的接觸性中毒。”“快!腎上腺素!準備氣管插管!
”屋子里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警察開始詢問情況。“誰是房主?
”一個老警察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沒說話。那幾個嚇傻了的學生,哆哆嗦嗦地指向我。
“是他……是他的東西……”“鮑蕾喝了他的‘可樂’……”老警察走到我面前,
眼神像鷹一樣銳利。“那瓶東西呢?”我攤了攤手,“什么東西?”“就是她喝的那個!
”一個女生尖叫起來。“我不知道,”我面無表情地說,“她自己進來,拿起個瓶子就喝,
我攔都攔不住。”我的目光掃過那幾個幸存者,“你們都看見了,我讓她別碰的。
”他們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是,我的確吼了。但在警察聽來,
這更像是一種推卸責任的狡辯。老警察沒再問我,他開始勘察現場。他很專業,
很快就在地上發現了濺出來的液體痕跡,他用棉簽小心地沾了一點,放進證物袋里。我知道,
跑不掉了。就算化驗結果證明我沒有主動投毒,但一個“保管不當”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尤其,死的是鮑蕾。我太清楚她家是什么背景了。她爸是市里有名的地產大亨,
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他女兒死在我這窮山溝里,死在我家里,喝了我裝農藥的瓶子里的水。
他會信我說的嗎?就算他信,他會放過我嗎?法律或許會給我一個公正的判決。但鮑蕾的爹,
只會給我一個血腥的下場。他不會讓我坐牢。他會讓我,還有我那還沒出生的十八代祖宗,
都后悔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看著醫護人員把蓋著白布的鮑蕾抬上擔架,
把那個半死不活的蠢貨也抬了出去。警察讓我跟他們回局里做筆錄。我點了點頭,很順從。
他們沒給我上手銬,可能覺得我這么一個瘦弱的鄉下小子,掀不起什么風浪。
我跟在他們身后,走出了那個我住了十八年的破屋子。外面的陽光依舊刺眼。我瞇了瞇眼,
看著不遠處的后山。山巒疊嶂,林深似海。只要進了那片山,就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
誰也別想再找到我。去鎮上的路,只有一條土路。警車就停在山腳下。下山的時候,
我故意走在最后面。在一個拐彎處,旁邊就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斜坡,長滿了灌木和野草。
我沒有絲毫猶豫。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猛地轉身,縱身一躍。
耳邊是警察驚怒的吼聲。身體在陡峭的山坡上翻滾,被尖銳的樹枝和石頭劃得生疼。
但我不在乎。這點疼,跟落在鮑蕾她爹手里比起來,連開胃菜都算不上。我像個泥鰍一樣,
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沖進了密林深處。身后傳來了幾聲槍響。是朝天鳴槍示警。
他們不敢對著這片林子隨便開槍。我頭也不回,拼了命地往大山深處跑。我必須活下去。
不為別的,就為了不讓他們那么輕易地弄死我。2 亡命之徒山里的夜,
黑得像一盆潑翻的墨。我躲在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像一只受傷的野狗,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上全是傷,火辣辣地疼,血腥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
引來了不少蚊蟲。我不敢生火,不敢弄出一點光亮。山下,警燈閃爍,像一只只鬼火,
搜山的手電筒光柱不時地掃過我頭頂的林冠。他們還在找我。
我把揣在兜里的那個“可樂”瓶拿了出來。現在,它是我唯一的護身符,也是催命符。
只要這東西還在我手里,我就還有一絲主動權。我可以找個機會,
把它交給一個絕對公正的機構,證明我不是蓄意謀殺。但我也清楚,這玩意兒只要被人發現,
我就徹底完了。鮑蕾的爹會動用一切力量,讓這瓶百草枯變成我親手灌進他女兒嘴里的鐵證。
我擰開瓶蓋,把里面剩下的毒液全都倒在了腳下的一片苔蘚上。
綠色的苔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黃、枯萎。這就是生命流逝的樣子。鮑*蕾的生命,
那個白癡男生的生命,也是這樣枯萎的。我把空瓶子仔細地埋進一塊松軟的泥土里,
又用落葉和石頭偽裝好。做完這一切,我才稍微松了口氣。沒有了物證,他們想給我定罪,
就沒那么容易了。剩下的,就是人證了。那幾個幸存的學生。他們會怎么說?他們會說,
我提醒過鮑蕾,讓她別碰。但他們也會說,那瓶毒藥是我的。
在巨大的恐懼和來自鮑蕾家族的壓力下,他們的證詞會偏向哪一邊,用屁股想都知道。
我必須消失。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靠著冰冷的巖石,饑餓和疲憊像是兩條毒蛇,
啃噬著我的意志。我閉上眼,腦子里卻亂成一團。我想起了我爹娘。
他們也是死在這片大山里的。那年雨季,山洪暴發,他們為了搶收那幾畝薄田里的玉米,
被泥石流卷走了。找到的時候,尸體都泡爛了。從那天起,我就恨這片山。現在,
我卻要靠著這片我最恨的山活命。真是諷刺。后半夜,山下的動靜漸漸小了。
他們應該是暫時放棄了。這片山太大了,晚上搜山跟大海撈針沒什么區別,還很危險。
我不敢放松警惕。我換了個地方,爬到一棵幾十米高的大樹上,把自己卡在濃密的枝杈中間。
這里視野好,也相對安全。我就這么在樹上,睜著眼睛,一直熬到了天亮。
第一縷晨光穿透林間的霧氣時,我看到了山下的警車已經開走了。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帶著更多的人,更多的警犬。我必須在他們回來之前,
盡可能地跑得更遠。我從樹上滑下來,雙腿發軟,差點跪在地上。一夜沒吃沒喝沒睡,
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不行,不能停。我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大山的更深處走去。
那里人跡罕至,是野獸的地盤。但也正因為如此,才更安全。餓了,就摘野果子吃。渴了,
就喝山澗里的水。我像個野人一樣,在林子里穿行。白天趕路,晚上找地方躲起來。
我不敢走尋常路,專挑那些沒有路的地方鉆。荊棘劃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膚,
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但我感覺不到疼。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一個星期后,
我徹底走出了那片山脈的范圍。我站在一座不知名山峰的頂上,回頭望去,
家的方向已經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青黛色。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山下,是一條盤山公路。
偶爾有長途大貨車呼嘯而過。我需要搭上一輛車,帶我離開這里,
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在路邊等了很久。那些小轎車看到我這副尊容,
都像見了鬼一樣,一腳油門就跑了。我現在的樣子,確實很嚇人。衣服爛成了布條,
頭發像鳥窩,臉上身上全是泥和干涸的血跡,活像一個從墳墓里爬出來的野鬼。終于,
一輛滿載煤炭的大卡車在我面前緩緩停了下來。司機從駕駛室里探出個腦袋,
是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吐了口唾沫。“小子,干嘛的?”“師傅,
行個方便,帶我一程,”我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那是我逃跑時身上僅有的財產,
“我去哪兒都行,只要離開這兒。”光頭大漢看著我手里的錢,又看了看我,
眼神里閃過一絲貪婪和警惕。“你小子……犯事兒了吧?”我的心一沉。“沒,
跟家里人吵架,跑出來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點。他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黃牙。“上車吧。”我松了口氣,拉開車門爬了上去。
駕駛室里一股濃烈的汗臭和煙味,但對我來說,卻像是天堂。車子重新啟動,
沿著公路往前開。“小子,去哪兒?”光頭大漢一邊開車,一邊從后視鏡里瞟我。“不知道,
越遠越好。”“呵,看來是真離家出走了,”他從儲物格里拿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
“抽不?”我搖了搖頭。他自己點上一根,猛吸了一口,然后問:“餓了吧?”我點了點頭。
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他從座位底下摸出一個油膩膩的塑料袋,扔給我。
里面是幾個又干又硬的饅頭。我狼吞虎吞地吃了兩個,差點噎死。他又遞給我一瓶水。
“慢點吃,別噎死了,老子可不想車上多個死人。”雖然他說話難聽,
但我心里還是涌起了一絲感激。這是我逃亡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愿意幫我的人。“師傅,
謝了。”“謝個屁,”他彈了彈煙灰,“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車子開了一天一夜。
我們穿越了城市,也穿過了荒野。我一直沒怎么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我太累了。
第二天傍晚,車子在一個叫“南風市”的城市邊緣停了下來。這里是一個巨大的物流中轉站,
到處都是倉庫和南來北往的大貨車。“小子,我就到這兒了,”光頭大漢說,
“你自己保重吧。”我下了車,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一時有些茫然。“師傅,
這個……”我把剩下的錢都掏了出來,想給他。他擺了擺手,“算了,老子不缺你這點錢。
你小子看著不像壞人,就是有點愣。以后機靈點,別再跟家里人鬧別扭了。”說完,
他開著車,匯入了鋼鐵洪流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捏著那幾張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