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廢后絕命雪粒子砸在臉上,又冷又硬。我跪在宣德殿前的青石板上,
那冰涼順著膝蓋縫兒直往骨頭里鉆,凍得我牙關都在打顫。眼前明黃的圣旨刺得眼睛生疼,
可那上面墨汁淋漓的字跡,卻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我的心尖上。“皇后沈氏,
性行妒忌,戕害皇嗣,難立中宮……著廢為庶人,賜白綾自盡。”戕害皇嗣?妒忌?
喉嚨里堵著一團腥甜的血氣,我硬生生咽了下去,抬起頭,目光穿過紛揚的碎雪,
死死釘在高高丹陛之上,那個身著玄黑龍袍的身影。蕭衍,我的夫君,大梁的皇帝。
幾個月前,他還執著我的手,站在城樓上,指著萬里江山,說這天下,
唯有與我共賞才不算辜負。他眼底的柔情蜜意,曾是我在這深宮寒夜里唯一握得住的光。
如今,那光淬了毒,凝成冰,凍在他此刻漠然的眼底。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薄唇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線,仿佛腳下跪著的,不是他結發十年的妻,
而是一塊亟待掃除的污穢。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
只剩下一個呼呼漏著寒風的空洞。十年啊,從潛邸到深宮,我沈灼華掏心掏肺,
為他擋過明槍暗箭,為他熬過無數個憂心國事的寒夜,最后竟落得一個“性行妒忌,
戕害皇嗣”的污名?那碗他親手端給我、說是安神補身的湯藥,原來才是真正的奪命符!
我腹中那剛剛成型的骨肉,連同我這一生的癡心,都化作了湯碗底冰冷的殘渣。“謝主隆恩。
”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喉嚨里撕裂的痛楚。
不是謝他賜死,是謝他,終于撕下了那層虛偽的假面,讓我死得明白。
兩個面無表情的太監捧著那卷刺目的白綾走上前來。那白綾,素得刺眼,
像一條等待噬人的毒蛇。就在太監的手即將觸碰到我的肩膀時,
一陣濃郁的、甜得發膩的香風卷著雪花撲了過來。
一雙綴滿東珠的鳳頭履停在我低垂的視線里,那金線繡成的鳳凰翅膀囂張地展開,
幾乎要踩上我的手指。“姐姐,”嬌柔做作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
像淬了蜜糖的針,“地上涼,快起來吧。陛下也是心疼你,留你全尸,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我猛地抬起頭。沈清漪!我那個庶出的、平日里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好妹妹”!此刻,
她穿著只有皇后才能服色的明黃鳳袍,繁復的翟紋在雪光下熠熠生輝。
那張與我依稀相似的臉上,精心描畫著遠山黛,點染著櫻桃唇,美艷得驚人,也刻薄得驚人。
她頭上那頂九尾鳳冠,沉甸甸地壓著,每一顆寶石都折射著我此刻的狼狽。她微微彎下腰,
涂著蔻丹的手指狀似親昵地替我拂去肩頭的落雪,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我的頸側。
那濃郁的香氣熏得我幾乎窒息。她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氣音,一字一頓,
帶著淬毒的惡意:“姐姐,別怨妹妹心狠。要怪,就怪你那不爭氣的肚子,
占著茅坑……十年也拉不出一個金貴的蛋來。陛下看著心煩,妹妹我看著,更是礙眼得很呢。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原來如此!
原來竟是為了這個!十年無所出,是我心頭最深的隱痛,也是蕭衍日漸疏離的根由。
我求遍名醫,喝盡苦藥,甚至不顧宮規去求神拜佛……到頭來,竟是他們聯手,
用一碗毒藥徹底絕了我的念想,也絕了我的生路!就是為了給這個蛇蝎心腸的賤人騰地方!
一股腥甜再也壓不住,“噗”地一聲噴濺在面前冰冷的青石板上,像綻開了一朵絕望的花。
眼前陣陣發黑,沈清漪那張得意扭曲的臉在雪光里晃動、模糊。“時辰到了,庶人沈氏,
上路吧。”宣旨太監尖利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2 重生驚魂白綾猛地套上了我的脖子,粗糙的緞面勒進皮肉,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
視野急劇變窄,變暗。最后映入眼簾的,是丹陛上蕭衍冷漠的側影,
和他身邊沈清漪那張掛著勝利微笑的、令人作嘔的臉!蕭衍!沈清漪!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和冰冷。恨意像藤蔓一樣瘋長,
纏繞著我的魂魄,墜著我不斷下沉。……“咳咳……咳咳咳……”肺里火燒火燎的疼,
喉嚨像是被砂紙狠狠磨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
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胸腔都在震動。我沒死?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
刺目的光晃了一下,又迅速被昏暗取代。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入眼是低矮的、糊著劣質黃泥的房頂,幾根歪斜的椽子裸露著,掛滿了蛛網。
一股濃重的霉味混雜著廉價脂粉的甜膩,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直往鼻子里鉆。這不是宣德殿前冰冷的雪地,更不是坤寧宮熟悉的暖閣。這是哪里?
我掙扎著想動,渾身卻像被巨石碾過,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尤其是脖子,火辣辣的,
像是被粗糙的麻繩狠狠勒過。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片黏膩濕滑,
還帶著溫熱的觸感。血?我費力地抬起手,湊到眼前。昏暗的光線下,
指腹上沾染著暗紅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體。頸間的劇痛如此真實。
我不是被賜了白綾嗎?怎么會在這里?還受了傷?“嘶……”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帶著鐵銹般的腥甜味。我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使不上半分力氣,
一個趔趄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只鋪了一層薄薄稻草的硬炕上。這絕不是我的身體!
我沈灼華雖非武將,但自小習舞,身體柔韌有力,絕不是這般綿軟無力、破敗不堪的模樣!
混亂的念頭和刺骨的寒意交織著,我蜷縮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就在這時,
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門外。
3 復仇暗涌“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破舊的木門被推開,
帶進一股更冷的穿堂風。一個穿著半舊靛藍粗布襖裙的中年婦人端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
探身進來。她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根木簪固定,臉色蠟黃,顴骨很高,嘴唇抿得緊緊的,
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鄙夷?“喲,可算是醒了?”她的聲音又尖又利,
像刀子刮過鐵皮,“還當自己真是金枝玉葉,要睡到日上三竿呢?命倒是賤,都吊上房梁了,
還能撿回來!晦氣!”吊上房梁?我心頭猛地一墜!
頸間的劇痛……勒痕……血……難道這身體的原主,是上吊自盡的?為什么?
婦人把那碗黑乎乎、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東西“哐當”一聲撂在炕沿,湯汁濺出來幾滴,
落在臟污的稻草上。“趕緊喝了!劉管事發了話,醒了就滾去浣衣局干活!
真當自己是來享福的?進了這宮門,還端著小姐的架子尋死覓活,給誰看呢!
”她喋喋不休地罵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浣衣局?宮門?我還在宮里?
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我。我明明已被賜死,怎么會……怎么會變成一個……宮女?
還是剛上吊未遂的?“我……是誰?”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
每說一個字都像吞了刀片。那婦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叉著腰,刻薄地嗤笑一聲:“喲!
這吊了一回,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姜晚!你是姜家送進來伺候新皇后娘娘的丫頭!姜晚!
聽清楚沒?別在這兒裝瘋賣傻!”姜……晚?陌生的名字像冰錐刺入腦海。姜家?哪個姜家?
我沈家世代清貴,從未聽過什么姓姜的……等等!一道冰冷的閃電驟然劈開混沌的記憶!
沈清漪!那個踩著我的尸骨登上后位的賤人!她的生母,不就是姓姜嗎?!
一個卑微的、上不得臺面的妾室!沈清漪被扶正后,她那些窮酸破落的姜家親戚,
也跟著雞犬升天!
姜晚……姜家的丫頭……伺候新皇后沈清漪……巨大的、令人作嘔的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我淹沒!我渾身冰冷,血液仿佛凝固,連指尖都僵硬得無法動彈。老天爺!
你開的什么玩笑!我沈灼華,大梁的廢后,竟然沒死!
生在了沈清漪那個庶出賤婢的、姜家遠房親戚的、一個低賤的、剛剛上吊未遂的小丫鬟身上!
用她的眼睛……來看沈清漪如何風光?看她如何睡我的龍床,用我的鳳印,
享受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哈哈……咳咳……哈哈哈……”無法抑制的、破碎又癲狂的笑聲從我喉嚨里擠出來,
帶著血腥味,在破敗的下房里回蕩。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卻不是悲傷,
而是被這滔天恨意和荒謬絕倫的命運硬生生逼出來的!
婦人被我這副又哭又笑的瘋癲樣子嚇了一跳,后退半步,嫌惡地皺緊眉頭:“真晦氣!
瘋瘋癲癲的!趕緊喝了藥滾去干活!再敢尋死,仔細你的皮!”她罵罵咧咧地轉身,
“砰”地一聲摔上門走了。破舊的小屋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和那無法抑制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慘笑。
視線模糊地掃過這間囚籠般的下房,最終,定格在角落里一張破舊的小木桌上。桌上,
放著一卷東西。白色的,疊得整整齊齊,在昏暗中散發著一種不祥的、冰冷的柔光。白綾。
那卷奪走我前世性命的白綾!此刻,又靜靜地躺在那里,
嘲弄著這個身體原主姜晚同樣絕望的選擇。恨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
在胸腔深處轟然爆發!灼熱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冰冷和絕望,燒得我雙眼赤紅,
渾身發抖!死?憑什么要我死?憑什么要我沈灼華死?憑什么要這無辜的姜晚死?
就因為沈清漪的貪婪?蕭衍的薄情?不!我猛地從冰冷的土炕上彈坐起來!
巨大的動作扯動了頸間的傷口,劇痛傳來,卻像一劑猛藥,反而讓混沌的頭腦瞬間清明!
我死死盯著那卷白綾,眼中再無一絲迷茫和軟弱,只剩下焚盡一切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跌跌撞撞地撲到桌邊,抓起那卷冰涼滑膩的白綾。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緞面,
那熟悉的觸感,帶著前世瀕死的窒息記憶,幾乎讓我嘔吐出來。“想死?你也配?
”我對著虛空,對著這具身體殘留的、屬于姜晚的懦弱靈魂,嘶聲低吼,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帶著血沫,“你的命,現在是我的!
”雙手抓住白綾兩端,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狠狠一撕!“刺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如同驚雷炸響!
堅韌的白綾在我手中應聲而裂,變成兩段破敗無用的布條!我像丟棄最骯臟的垃圾,
狠狠地將它們摔在地上,用沾著血污的腳,死死地碾踏!“既然老天瞎了眼,
讓我沈灼華用你這雙眼睛活下來……”我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穿透破敗的窗欞,
望向皇宮深處那象征權力巔峰的、金碧輝煌的殿宇飛檐,嘴角咧開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
帶著地獄歸來的森冷,“那我便好好看著!”看著你,沈清漪,如何戴著我的鳳冠,
一步步走向我為你掘好的、萬劫不復的深淵!看著你,蕭衍,如何為你今日的絕情,
悔斷肝腸!“等著吧。”冰冷的氣息拂過干裂的嘴唇,如同毒蛇吐信,“好戲,才剛剛開場。
”脖子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燒紅的炭塊。
我端起炕沿那碗黑乎乎、散發著古怪酸餿味的“藥湯”,毫不猶豫地潑在墻角。
粗瓷碗“哐當”一聲砸在泥地上,裂成幾瓣。這點苦痛算什么?
比起沈清漪刻進我骨子里的毒,比起蕭衍那碗穿腸的藥,這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
門外立刻響起那婦人尖利的咒罵:“作死的小蹄子!敢摔碗!
看我不……”我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冷風灌入,
吹得我單薄的粗布衣衫緊貼在身上,更顯得形銷骨立。
那叉腰站在院中的刻薄婦人被我眼中淬冰般的寒光一刺,后面的話竟生生噎在了喉嚨里,
臉上那副慣常的兇悍也僵住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劉管事在哪兒?”我的聲音嘶啞,
像砂紙磨過生鐵,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沉沉壓了過去。那不是詢問,是命令。
婦人被我驟然改變的氣勢懾住,嘴唇囁嚅了幾下,
眼神閃爍地指向西邊:“在…在那邊偏院訓人……”沒等她再啰嗦,我已抬步,
徑直穿過這個堆滿雜物、彌漫著渾濁水汽的破敗小院。每一步,頸間的傷口都在灼痛,
提醒著我這具身體的脆弱,也燒灼著我胸腔里那頭名為復仇的兇獸。
路過的幾個粗使宮女投來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在我冰冷的目光掃過去時,
又都瑟縮著低下頭。西偏院里,
深褐色管事服、腆著肚子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橫飛地訓斥著兩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宮女。
他背對著我,肥碩的手指幾乎戳到其中一個宮女的額頭。“劉管事。”我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他的咆哮,像一把冰錐鑿破了院里的嘈雜。劉管事肥碩的身軀一頓,
不耐煩地轉過身。當他看清是我,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上立刻堆滿了不加掩飾的嫌惡:“姜晚?
你還沒死透?醒了不去浣衣局,跑這兒來嚎什么喪?晦氣東西!”他揮著蒲扇般的手,
像驅趕蒼蠅,“滾滾滾!別在這兒礙眼!”“我不去浣衣局。”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冰冷的視線落在他那張油膩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喲嗬?
”劉管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里射出兇光,臉上的橫肉都抖了起來,“反了你了?
一個下賤的罪奴,也敢挑三揀四?你以為你還是姜家送進來的小姐?我告訴你,進了這宮門,
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更何況你這種連主子腳底泥都不如的玩意兒!”他上前一步,
肥厚的手掌帶著風聲就朝我臉上摑來,“今兒老子就教教你規矩!
”周圍響起幾聲低低的驚呼。那兩個跪著的小宮女更是嚇得閉上了眼。
就在那巴掌即將扇到我臉上的瞬間,我的身體猛地往旁邊一側!
動作快得不像這具虛弱身體該有的速度。前世那些為了取悅蕭衍而苦練的舞蹈功底,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藏在柔美表象下的敏捷,在這一刻被刻骨的恨意喚醒!“啪!
”一聲脆響!劉管事用盡全力扇出的巴掌落了空,
巨大的慣性讓他臃腫的身體猛地向前踉蹌了兩步,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驚呆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靜。劉管事穩住身形,難以置信地瞪著我,那張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羞怒交加:“你……你敢躲?!”“規矩?”我緩緩站直身體,
無視頸間因劇烈動作而滲出的溫熱液體,迎著他暴怒的目光,
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卻清晰地傳遍小院,“劉管事,你怕是忘了,我姜晚,
是姜家送進來的人。姜家是誰的母族?是當今皇后娘娘!
”我刻意加重了“皇后娘娘”四個字。劉管事的囂張氣焰猛地一窒,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宮里的奴才,最是懂得察言觀色,也最是懂得狐假虎威。
“皇后娘娘鳳體初安,正是需要貼心人伺候的時候。”我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寒意,只有劉管事能聽清,“我若是在你這浣衣局出了‘意外’,
或是‘想不開’又吊死了……你說,姜家那邊問起來,皇后娘娘心里頭,
會不會覺得是有人故意打她的臉?故意不給她娘家人活路?嗯?
”劉管事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額角瞬間滲出了冷汗。
他當然知道沈清漪對姜家的態度,也知道自己這種小管事在皇后眼里,連螻蟻都不如。
姜晚死了是小,萬一因此觸怒了皇后……他肥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你……你……”他指著我,手指都在哆嗦,卻再也說不出剛才那種狠話。“聽說,
”我微微歪頭,目光掃過他腰間掛著的銅鑰匙,“御花園暖房那邊,
伺候花木的人手好像不太夠?那地方清靜,離坤寧宮……也不算太遠。
”我的視線意有所指地飄向遠處宮殿的琉璃瓦頂。劉管事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
眼神劇烈地掙扎著。御花園暖房?那地方離各宮主子都遠,活計也不算重,但油水少,
向來是安置那些有點背景又得罪不起、卻又不想放在眼前的“麻煩”的地方。“暖……暖房?
”他喘著粗氣,眼神驚疑不定地在我臉上逡巡,試圖找出我虛張聲勢的破綻。
但我眼中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篤定。最終,對皇后權勢的恐懼壓倒了他那點管事的威風。
他猛地一甩袖子,色厲內荏地吼道:“行!行!你有種!暖房是吧?滾!
現在就給我滾去暖房!離老子遠點!看見你就晦氣!張婆子!”他朝外面吼了一聲。
剛才那個刻薄婦人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帶她去暖房!以后她就歸花房李嬤嬤管!
別讓她再出現在老子面前!”劉管事幾乎是咆哮著下令,仿佛我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張婆子驚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氣得渾身發抖的劉管事,不敢多問,趕緊應下:“是,是!
姜晚,跟我走!”我最后看了一眼劉管事那張氣急敗壞又隱含恐懼的臉,轉身,挺直了背脊,
跟著張婆子走出偏院。身后,傳來他壓抑著暴怒的低吼和那兩個小宮女壓抑的啜泣。
陽光有些刺眼。我抬手,用粗布衣袖,狠狠擦去頸間滲出的那抹溫熱粘稠的血跡。
指尖沾染的暗紅,刺目而滾燙。沈清漪,你且得意著。我來了。
4 毒計初現暖房在后宮偏僻的西北角,高大的琉璃頂棚在冬日里聚攏著稀薄的暖意。
空氣里彌漫著濕潤泥土和植物根莖特有的微腥氣息,混雜著各種草木的味道。
巨大的水缸沿墻排列,里面養著些半死不活的水仙和睡蓮。
幾個穿著同樣粗布短襖的宮女太監沉默地穿梭在花架間,澆水、修剪、搬運沉重的花盆。
這里比浣衣局更安靜,也更……邊緣。
領路的張婆子把我丟給一個面皮黝黑、眼神渾濁的老嬤嬤——花房李嬤嬤,就逃也似的走了,
仿佛多待一秒都會沾上我的“晦氣”。李嬤嬤耷拉著眼皮,像看一件破家具似的掃了我一眼,
尤其在我脖子上那道猙獰的紫紅色勒痕上停留了片刻,渾濁的眼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麻木。
她指了指角落一堆剛送來的、沾滿污泥的芍藥根莖,
又指了指旁邊一個空著的大木盆和一把生銹的鋤頭,啞著嗓子道:“新來的?
把這些根上的泥巴磕干凈,根須理順,別傷著芽點。弄不完,沒飯吃。”沒有多余的廢話,
沒有好奇的探問。在這個角落里,生存是唯一的目的,麻木是唯一的保護色。
我沉默地走過去,拿起那把沉重的鋤頭。鋤柄粗糙,磨著掌心。我蹲下身,
開始對付那堆盤根錯節、裹滿濕冷泥巴的芍藥根。動作生疏,手指很快被冰冷的泥水浸透,
凍得發麻。粗糙的根須劃破了指尖,沁出血珠,混進泥里,很快消失不見。
脖子上的傷口隨著動作牽扯,一陣陣抽痛。這具身體太弱了。姜晚,
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小家碧玉,被家人當作攀附權貴的棋子送進宮,
卻發現自己只是沈清漪眼中一個可以隨意處置的螻蟻。絕望之下,選擇了懸梁。
留下這具傷痕累累、孱弱不堪的軀殼,成了我復仇唯一的舟筏。沒關系。我咬著牙,
用鋤頭狠狠磕下一大塊凍硬的泥巴。弱,就讓它變強。痛,就讓它記住這痛!
時間在單調的磕泥、理根中流逝。暖房里只有工具碰撞的聲響和壓抑的咳嗽聲。
直到日頭西斜,暖房的光線暗了下來。“都停手!準備接駕!皇后娘娘鳳駕往太液池賞雪,
要路過這邊!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沖撞了貴人!”一個穿著體面些的太監急匆匆跑進來,
尖著嗓子喊道。整個暖房瞬間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蕩開一圈漣漪。
所有麻木干活的宮女太監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臉上露出緊張和一絲惶恐。
李嬤嬤渾濁的眼睛也抬了抬,啞聲道:“都到門口階下跪好,低頭!不許出聲!不許亂看!
”人群立刻動了起來,悄無聲息卻又迅速地涌向暖房那扇巨大的、蒙著水汽的琉璃門,
在門外的石階下跪成一排。我也被裹挾在其中,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膝蓋的寒意直透骨髓。
遠處,傳來了隱隱的、整齊而富有韻律的腳步聲,還有環佩叮當的清脆聲響。
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來了。我低著頭,
視線死死盯著面前石板上一條細微的裂縫。胸腔里的心跳卻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
擂鼓一般撞擊著肋骨,每一下都牽扯著頸間的傷口,帶來尖銳的痛楚。那不是害怕,
是恨意在沸騰!是兇獸嗅到了仇人氣息的興奮與狂暴!腳步聲停在暖房門外不遠的地方。
一股極其濃郁、極其熟悉的甜膩香氣——沈清漪最愛的“鵝梨帳中香”——霸道地鉆入鼻腔,
瞬間蓋過了暖房里草木的微腥。“這暖房的花匠倒是勤勉,冬日里竟也能拾掇出幾分顏色來。
”一個嬌柔做作的聲音響起,帶著高高在上的慵懶和一絲施舍般的贊許。這聲音,
曾經在我耳邊吐出最惡毒的詛咒!我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
冰冷的石面透過薄薄的褲料,寒氣針扎一樣刺入膝蓋。我強迫自己維持著跪伏的姿態,
像其他宮女一樣,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
靈魂卻在無聲地咆哮。“娘娘謬贊了。能為娘娘裝點園囿,是奴婢們的福分。
”一個諂媚的太監聲音響起,應該是隨行的首領太監。“嗯。”沈清漪慵懶地應了一聲。
接著,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似乎是她在走動。那濃郁的香氣隨著她的移動而飄散。機會!
就在她似乎要轉身離開的瞬間,我像是跪得久了、體力不支一般,
身體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晃了一下。幅度很小,但足以讓我低垂的視線,
極其短暫地、飛快地向上掠了一眼!視線穿過前面跪伏宮女的縫隙,
穿過氤氳著冬日寒氣的空氣,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被簇擁在明黃儀仗中心的身影!沈清漪!
她穿著一身華貴無比的明黃鳳袍,金線繡成的鳳凰在暮色中依舊流光溢彩。
外面罩著一件火狐皮鑲邊的猩紅斗篷,襯得她那張精心描畫的臉龐愈發嬌艷。
頭上那頂九鳳銜珠的金冠,沉甸甸地壓著,每一顆東珠都圓潤生輝,光芒刺眼。
她微微側著頭,正對身邊一個捧著暖爐的宮女說著什么,嘴角噙著一抹矜持而得意的笑容。
那笑容,與我臨死前看到的、充滿惡毒快意的笑容重疊在一起,瞬間點燃了我眼底的火焰!
而她的手中……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的左手,正隨意地把玩著一方印璽!印璽不大,
在暮色中泛著溫潤凝重的光澤——那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印鈕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姿態靈動,細節精妙。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能清晰地認出,
那是我沈灼華執掌中宮、用了整整十年的——皇后鳳印!我沈家的傳家之寶!
象征大梁國母無上權柄的鳳印!此刻,卻被她像把玩一件普通首飾一樣,
漫不經心地捏在指間!那白皙的手指,帶著炫耀的姿態,輕輕摩挲著印鈕上鳳凰的翅膀!
“轟——!”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毀理智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眼前猛地一黑,氣血翻涌,
喉頭腥甜!頸間的傷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開,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
才勉強壓住那一聲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撕裂般的咆哮!我的印!我的位置!我的一切!
都被這個賤人……如此輕賤地攥在手里!蕭衍!這就是你選的好皇后!
這就是你賜死結發妻子的理由!恨意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流,燒灼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劇痛!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黏膩溫熱的液體滲出,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就在這時,沈清漪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或者說,是純粹出于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心態。
她停下了把玩鳳印的動作,目光隨意地掃過階下跪伏的這群螻蟻。她的視線,像冰冷的羽毛,
帶著一種審視玩物的輕慢,從跪在最前面的人,緩緩移向后面。我的頭埋得更低了,
幾乎將整張臉都埋進臂彎的陰影里,只留下頸后那道猙獰的、尚未愈合的紫紅色勒痕,
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她的目光掠過。沒有停留。像看一粒塵埃,一片枯葉。“起駕吧。
”她慵懶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饜足后的無聊。“皇后娘娘起駕——!
”太監尖利的聲音劃破空氣。腳步聲再次響起,環佩叮當,
那濃郁的鵝梨帳中香隨著她的離開而漸漸飄散。沉重的威壓也隨之遠去。暖房外的石階下,
死一般的寂靜。跪著的宮女太監們依舊保持著匍匐的姿態,大氣不敢出,
直到那儀仗的聲響徹底消失在宮道的盡頭。“都起來吧!該干嘛干嘛去!
”李嬤嬤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人群這才窸窸窣窣地起身,
揉著凍僵的膝蓋,沉默地走回暖房。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低著頭,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與至高權力擦肩而過的瞬間,耗盡了他們所有的力氣,
只剩下更深的麻木。我最后一個站起身。膝蓋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針刺般的麻癢順著小腿往上爬。我扶著冰冷的門框,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
試圖壓下胸腔里那幾乎要炸裂的恨意和翻騰的血氣。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宮道盡頭,
沈清漪消失的方向。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將巍峨的宮殿輪廓勾勒得如同蟄伏的巨獸。
坤寧宮……那個曾經屬于我的地方,此刻正被她占據著。龍床……此刻正被她玷污著。
我緩緩抬起手,攤開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幾道深深的月牙形傷口正緩緩滲出鮮血,
在昏暗的光線下,紅得刺目。沈清漪……我沾著血污的指尖,在冰冷的門框上,
用力地、緩慢地劃過一道無形的刻痕。等著。石階的冰冷透過粗布褲子,
像無數根細針扎進膝蓋的骨頭縫里。沈清漪那身明黃鳳袍和把玩鳳印的刺目景象,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眼底深處,灼得我靈魂都在抽搐。恨意,不再是洶涌的浪潮,
而是沉入了骨髓,凝成了冰,又淬成了毒。人群散開,麻木地回到各自的角落。
李嬤嬤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僵立的身影,沙啞地咳了一聲:“新來的,愣著等雷劈?
活計做完了?”那堆沾滿凍泥的芍藥根莖還在角落,像一團盤踞的毒蛇。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喉嚨翻涌的血腥味,轉身走回去。拿起那把生銹的鋤頭,手指觸到冰冷的鐵,
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這不是坤寧宮里溫潤的玉如意,不是鳳印上凝重的白玉,
這是屬于姜晚的、屬于我沈灼華此刻處境的工具。“哐!哐!”鋤頭砸在凍硬的泥塊上,
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暖房里回蕩。每一擊都用盡全力,仿佛砸碎的不是泥土,
而是沈清漪那張得意洋洋的臉,是蕭衍冷酷無情的眼!泥塊碎裂飛濺,粗糙的根須刮過指尖,
帶出細密的血絲,混進骯臟的泥水里,很快消失不見。頸間的傷口隨著每一次用力而撕扯著,
尖銳的痛楚如同警鐘,時刻提醒著我此刻的脆弱與屈辱。這具身體太弱了。手臂酸軟,
氣息短促,僅僅是這種粗活,就耗盡了這孱弱軀殼的氣力。姜晚,
一個被家族當作貢品、被沈清漪視為草芥、絕望自戕的可憐蟲。
她的軟弱和絕望還殘留在四肢百骸,像沉重的枷鎖拖拽著我復仇的腳步。不行!絕不行!
我咬著牙,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用更尖銳的痛楚來對抗身體的疲憊和靈魂的嘶吼。
汗水混著泥水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澀得發疼。我抬起臟污的衣袖狠狠一抹,
視線重新聚焦在那些盤根錯節的根莖上。弱,就讓它變強!痛,就讓它成為鞭策!
日頭徹底沉了下去,暖房內點起了幾盞昏黃的油燈。巨大的琉璃頂棚外是沉沉的墨藍色天空,
映著遠處宮殿檐角模糊的輪廓。暖房里只剩下我和另一個佝僂著背、默默清理花盆的老太監。
“吃飯了!”一個粗使宮女拎著個破舊的木桶進來,重重放在門口。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餿味和菜幫子味的劣質氣息彌漫開來。人群沉默地圍攏過去。
木桶里是渾濁的、飄著幾片發黃菜葉的湯水,
旁邊一個柳條筐里堆著幾個又冷又硬的雜面窩頭。我端著分到的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溫吞渾濁的湯水,幾乎照不出人影。窩頭像石頭一樣沉,啃一口,
粗糙的麩皮刮著喉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前世錦衣玉食的記憶如同最惡毒的嘲諷,
狠狠撕扯著我的神經。沈清漪此刻在坤寧宮,想必正享用著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珍饈美味吧?
我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不是為了果腹,是為了活下去。每一口粗糙的食物滑過喉嚨,
都像是在吞咽仇恨的燃料。夜晚,暖房角落一個堆滿稻草和破舊棉絮的狹窄地鋪,
就是我暫時的巢穴。同住的幾個宮女早已蜷縮著睡去,發出疲憊的鼾聲。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燈油、汗味和泥土混雜的渾濁氣息。我蜷縮在冰冷的稻草堆里,
裹緊那床又薄又硬、散發著霉味的棉被,睜著眼睛。琉璃頂棚透下微弱的星光,
勾勒著暖房內巨大花架的猙獰黑影。外面巡夜太監單調的梆子聲,一聲聲敲在心上。復仇。
這個念頭在死寂的黑暗中瘋狂滋長,如同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怎么復?
憑這具弱不禁風的軀殼?憑一個暖房下等宮女的身份?硬碰硬是自尋死路。我需要刀,
一把無形的、能殺人于無形的刀。沈清漪最大的依仗是什么?是蕭衍的寵愛,是皇后的權柄。
毀掉前者,動搖后者!蕭衍……那個薄情寡義的君王。他賜死我,扶持沈清漪,圖什么?
圖她年輕貌美?圖她姜家那點微末的助力?不,蕭衍骨子里是帝王,是梟雄。他容不下我,
是因為沈家勢大,是因為我十年無所出,讓他感到皇權傳承的威脅!
他需要一個更“安全”、更“可控”的皇后。沈清漪,不過是他選中的棋子。棋子,
最怕什么?怕失去價值,怕露出破綻。沈清漪最大的破綻是什么?是她自己!
是她那掩蓋在柔弱外表下的貪婪、愚蠢和……同樣無所出的肚子!她踩著我的尸骨上位,
難道就真能生下嫡子?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冰冷閃電,驟然照亮了前方的路。
避子湯!前世,我沈家秘傳的醫術典籍中,
就記載過數種極其隱秘、長期服用可致女子絕嗣的方子!藥性溫和,癥狀隱秘,
尋常太醫根本難以察覺,只會認為是女子體虛宮寒所致!
那些典籍……應該還收在坤寧宮我曾經的寢殿暗格里!心臟猛地狂跳起來,
血液在冰冷的四肢里奔涌。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腦海中迅速勾勒。
我需要接近坤寧宮!我需要拿到那本秘典!我需要……模仿沈清漪的筆跡!對,筆跡!
沈清漪的字體,我太熟悉了。前世她為了討好我,常抄些詩詞送來,
那手娟秀中帶著刻意模仿、卻又掩不住小家子氣的字,曾被我隨手丟在一邊。如今想來,
簡直是天賜的把柄!模仿她的筆跡……能做什么?一瞬間,
無數個念頭紛至沓來:偽造她與敵國通信的證據?捏造她詛咒君王的巫蠱之詞?
構陷她與朝臣私通的書信?每一個念頭,都足以將她打入萬丈深淵!
冰冷的興奮感順著脊椎爬升,幾乎要沖散身體的疲憊和痛楚。但很快,更深的寒意籠罩下來。
難!太難了!如何靠近坤寧宮?一個暖房下等宮女,連踏入內宮區域的資格都沒有!
如何拿到秘典?坤寧宮如今是沈清漪的巢穴,守衛森嚴!如何模仿筆跡?
我連一張紙、一支像樣的筆都沒有!絕望的陰影再次籠罩。
巨大的琉璃頂棚像一個冰冷的囚籠,將我死死困在這方寸之地。恨意在胸中翻騰咆哮,
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滲出,
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不行!不能急!沈灼華,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這一次,
你必須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等待,蟄伏,尋找那稍縱即逝的縫隙!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放慢呼吸,在冰冷的草鋪上蜷縮得更緊。目光在昏暗中掃視著這個簡陋得如同牲口棚的角落。
堆放的雜物,蒙塵的工具架,角落里幾個破舊的瓦罐……視線最終停留在暖房深處,
那片靠墻的、光線最昏暗的區域。那里擺放著一些長勢不良或染了病害、等待處理的植株,
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腐敗氣息。其中一盆半枯萎的植物,葉子邊緣帶著不自然的焦褐色卷曲,
莖干上滲出暗色的斑點。我的瞳孔猛地一縮!那是……“鬼枯藤”?一種極其罕見的毒草!
性極陰寒,微量可入藥鎮痛,但若長期接觸其汁液或粉塵,尤其對女子……可致宮胞虛冷,
終身難孕!它常與一些普通藥草伴生,極易混淆,若非精通藥理,根本無從分辨!
前世我翻閱沈家秘典時,曾見過它的圖譜和特性描述!這暖房里,竟然有這種東西?
是意外混入,還是……有人刻意為之?心臟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
一個更隱蔽、更安全的毒計雛形,瞬間取代了之前那個近乎不可能的冒險計劃。
不需要去坤寧宮,不需要模仿筆跡!機會,或許就在眼前!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從草鋪上爬起來,赤著腳,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向那片陰暗的角落。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那盆“鬼枯藤”被隨意地丟在一個破瓦盆里,混雜在幾株同樣半死不活的蘭草中間,
毫不起眼。我蹲下身,借著遠處油燈極其微弱的光線,仔細辨認。葉形,葉脈走向,
莖干的色澤和斑點……沒錯!就是它!冰冷的狂喜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心臟。
就在這時,身后極近的地方,突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壓抑的抽氣聲!我渾身汗毛瞬間倒豎!
猛地回頭!一個佝僂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是那個晚上一起干活、沉默寡言的老太監!他手里還拿著清理花盆的破布,
渾濁的老眼此刻卻像受驚的兔子,死死盯著我,更準確地說,是盯著我面前那盆“鬼枯藤”!
那張布滿皺紋、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糟了!被發現了!我腦中警鈴大作!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身體繃緊,
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沒有匕首,沒有毒針!只有這具孱弱不堪的身體!
怎么辦?滅口?一個暖房老太監無聲無息地死了,會不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就在我腦中念頭飛轉、殺機隱現的瞬間,那老太監做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動作!
他枯瘦如柴、沾滿泥污的手猛地一松,那塊破布無聲地掉落在地。緊接著,
他那佝僂的身體竟劇烈地顫抖起來,渾濁的老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然后,
在我驚愕的目光中,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太監,竟“噗通”一聲,
直挺挺地朝著我——朝著那盆“鬼枯藤”——跪了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慟和……敬畏?
他抬起滿是淚水和泥土的臉,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無聲地開合,
像是在呼喚著什么,又像是在進行某種最虔誠的……叩拜?暖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遠處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老太監跪伏在地的身影拉得扭曲而詭異。
昏黃的光線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淚水混著污泥,沖刷出幾道狼狽的痕跡。
他那無聲開合的嘴唇,在寂靜中如同默片的剪影,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和絕望。
他在說什么?我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破胸腔。頸間的傷口突突直跳,牽扯著神經,
帶來一陣陣眩暈。殺意還殘留在指尖,卻被眼前這完全無法理解的詭異一幕硬生生凍結。
他認識這“鬼枯藤”?他為什么對著它……或者說,對著我下跪?那眼神里的敬畏和悲慟,
絕非偽裝!他認識姜晚?不,不可能!姜晚入宮不久,身份低微,
怎會讓一個深宮老奴有如此反應?無數個疑問如同亂麻塞滿腦海。我強迫自己冷靜,
維持著蹲在毒草前的姿勢,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沉沉壓在那個跪伏顫抖的老太監身上。
“你……”我壓低聲音,嘶啞地開口,像砂紙摩擦,“認得這草?”老太監的身體猛地一顫,
仿佛被鞭子抽中。他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渾濁的瞳孔劇烈收縮,死死盯著我,
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他用力地點頭,又猛地搖頭,喉嚨里“嗬嗬”作響,像被扼住了脖子。
“說!”我的聲音更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絕非姜晚該有的氣勢。
老太監被我目光中的寒意刺得一縮,眼中恐懼更甚。他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
指向那盆“鬼枯藤”,又顫巍巍地指向我,最后,指向自己干癟的胸口。然后,
他再次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撞擊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在表示……他知道這草,
他怕這草,他……聽命于我?一個更荒謬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難道……他認出的不是姜晚,而是……沈灼華?!認出這盆能致人不孕的毒草,
聯想到前皇后的結局?不!這太瘋狂了!一個暖房的老奴,怎么可能認出換了軀殼的靈魂?
除非……我的目光死死鎖住他那張蒼老悲苦的臉,
試圖從那些深刻的皺紋和渾濁的眼神里挖掘出被遺忘的蛛絲馬跡。前世,坤寧宮的花木擺設,
似乎確實是由一個沉默寡言的老花匠負責定期更換……但那老花匠姓甚名誰?長什么模樣?
我身為皇后,從未在意過這種卑微的存在!“抬起頭。”我命令道,聲音依舊嘶啞,
卻帶著一種前世執掌中宮時的威儀。老太監身體又是一抖,遲疑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除了恐懼和淚水,
似乎還藏著一絲極深的、難以磨滅的……痛苦和愧疚?愧疚?
一個模糊的片段驟然刺破記憶的迷霧!
那碗毒藥……蕭衍端給我的那碗“安神湯”……送湯進來的小太監低著頭,
似乎……似乎就是眼前這張老臉年輕時的輪廓?不,太模糊了!我記不清!當時我滿心歡喜,
沉浸在夫君難得的溫存里,哪里會去注意一個送湯太監的樣貌?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是他嗎?
那個可能遞上毒藥的幫兇?他認出我了?他此刻的跪拜和恐懼,是源于對前皇后的愧疚?
還是……對鬼魂索命的恐懼?巨大的沖擊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手指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冰冷的花架。指甲刮過粗糙的木架,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聲響似乎驚醒了老太監。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
他驚恐地看向暖房門口的方向,又猛地看向我,眼中充滿了急切的、瘋狂的警告!
他拼命地搖頭,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抵住自己的嘴唇,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
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以一種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敏捷速度,抓起地上的破布,
胡亂地擦拭著剛才磕頭留下的痕跡,又迅速將旁邊散落的幾片枯葉踢過來遮掩。做完這一切,
他才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