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歸車窗外的景物,正以一種決絕的速度倒退。那些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
那些像巨大蜂巢般壓抑的寫字樓,那些閃爍著冰冷光芒的霓虹招牌,都在我模糊的視野里,
被拉伸、扭曲,最終碎裂成一片片流光。我將臉深深埋進圍巾里,只留出一雙眼睛,
貪婪地望著窗外逐漸展露的綠色。這是我離開故鄉的第三年。
我乘坐著這趟慢悠悠的綠皮火車,哐當了整整十六個小時,
終于將自己從那座吞噬夢想的鋼鐵森林,送回了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
當連綿的金色稻浪第一次撞入我的眼簾時,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隨即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痛苦的酸澀感所包裹。夕陽的余暉像打翻的蜜糖,溫柔地鋪滿天際,
也灑在那片翻涌的稻海上,風一吹,便是我記憶里最溫柔的歌謠。我幾乎是逃回來的。
帶著一顆被碾碎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心。下了火車,
轉乘那輛一天只有三班、車身上還印著“為人民服務”的陳舊中巴。當我在村口下車,
拖著那只陪伴我征戰了無數個日夜、如今卻傷痕累累的行李箱,
一腳深一腳淺地踏上那條布滿青苔的石子路時,箱子滾輪與石子碰撞發出的“咕嚕”聲,
仿佛是叩響童年記憶的回音。空氣里有泥土的腥味、野花的甜味,
還有遠處飄來的、我無比熟悉的炊煙的味道。
那是城市里任何高級香薰都無法模擬的人間煙火氣。我的腳步越來越慢,近鄉情怯這個詞,
我從未像此刻這般深切地體會過。我害怕看見外婆失望的眼神,害怕面對鄉親們探究的目光。
三年前,我是全村的驕傲,
是那個考上名牌大學、留在省城大公司里的“有出息的丫頭”;三年后,
我卻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回來了。“瑾丫頭?
”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我猛地抬頭,
看見外婆正拄著那根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木拐杖,站在院門口那棵老槐樹下。
夕陽為她滿頭的銀發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她的背更佝僂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
她的笑容里,有三年未見的期盼,也有小心翼翼的探尋,仿佛我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我的體面。我的鼻子瞬間就酸了。三年來,
在無數個加班到深夜、被上司用最刻薄的語言責罵、被同事排擠孤立的冰冷夜晚,
我就是靠著對外婆的這點念想才撐過來的。我攥緊行李箱的拉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我以為我能笑出來,可嘴角卻無論如何也揚不起來。“外婆,我回來了。
”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外婆蹣跚著上前,
那雙布滿皺紋、枯瘦如柴的手覆上我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又摸了摸我的臉,“瘦了,
也憔悴了,在外面吃苦了吧。”那干燥而溫暖的觸感,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偽裝。
我再也忍不住,將頭埋在外婆瘦弱的肩膀上,積攢了三年的委屈、不甘、憤怒和羞辱,
在這一刻,盡數化作無聲的淚水,浸濕了她肩頭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檐下那串我小時候用貝殼串成的風鈴,被晚風吹動,叮當作響。
這清脆的聲音,曾是我在冰冷的公寓里,幻想出的故鄉的歌謠。晚飯桌上,
是再簡單不過的家常菜:一碗臥著荷包蛋的手搟面,一盤用后院剛摘的黃瓜拍的涼菜,
還有一碟外婆親手腌制的、咸香爽口的醬菜。可那熟悉的香氣在狹小的廚房里蔓延開來,
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安撫我這顆漂泊已久、疲憊不堪的心。我埋著頭,
大口大口地吃著面,仿佛是個餓了許久的難民。我不敢抬頭,不敢看外婆的眼睛。“瑾兒,
”外婆給我夾了一個荷包蛋,聲音里滿是心疼,“當年到底是為了什么,
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工作辭了,電話也換了,要不是你媽說你每個月都給她報平安,
我這顆心就沒落過地。”我的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為了什么?為了那場耗盡我所有心血,
卻在最后一刻被全盤竊取的設計方案?為了那個在我背后捅下最冷、最狠一刀的,
我曾經最信任的“戰友”?還是為了在會議室里,面對著所有人的質疑和鄙夷,
百口莫辯的我自己?那些畫面像電影快放一樣在我腦中閃過,每一個鏡頭都像一把刀,
凌遲著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眸中的水光,
將碗里帶著咸味的面湯一飲而盡,聲音沙啞:“外婆,那個地方太累了,
人心……也太復雜了。我就是……想家了。”外婆沒再追問,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把話題轉開:“回來就好,回來就在家好好歇著。對了,村西頭的小學,
教語文的王老師上個月退休了,孩子們這都快開學了,還沒找到合適的老師。
你要是沒別的打算,不如去試試?你從小就喜歡看書,又念了那么多年大學,
教那些小娃娃肯定沒問題。”鄉村教師……這個詞像一顆被遺忘的種子,
忽然在我荒蕪的心田里落了地。我幾乎已經忘了,當初我選擇中文系的初衷,
不就是源于對文字的熱愛,和對教書育人的一份天真憧憬么?只是后來,
這份初心被城市的浮華與殘酷,磨損得面目全非。夜深了,院子里的蛙鳴和蟲鳴交織成一片,
是我闊別已久的催眠曲。我躺在自己兒時的床上,木板床散發著陽光和肥皂的混合清香。
我從行李箱最底層翻出那本早已泛黃的日記,指尖撫過那些因淚水而暈開的字跡。
上面記錄著我北漂的掙扎:第一次靠著咖啡熬過通宵的苦澀,
深夜在空無一人的寫字樓里崩潰大哭的壓抑,以及,
看到自己的心血結晶被顧晚淡然地稱為“他的作品”時,那份深入骨髓的背叛感。三年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被活埋在那場無聲的羞辱里,永無見天之日。窗外的風鈴又在叮當輕響,
像是在為我加油,也像是在安撫。我合上日記,在心底對自己說:顧瑾,從今天起,
你就在這里重生。用你曾經失去的溫柔與正義,去守護那些還未被污染的純凈心靈。
第二章 初見破曉時分,晨曦如同一位羞怯的少女,悄悄撥開籠罩著山野的薄霧,
將第一縷金光灑在鄉村小學斑駁的紅磚墻上。我提著一個半舊的水桶,
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水是外婆天不亮就從后院的井里新打的,帶著一絲甘甜的涼意,
用來擦拭教室的桌椅和黑板。教室雖舊,卻被前任王老師打理得一塵不染。
水泥地上有幾道裂縫,但掃得干干凈凈;木制的窗框漆皮已經剝落,但玻璃擦得锃亮。
墻上貼著孩子們用蠟筆畫的畫,畫著藍天、白云、小房子和歪歪扭扭的太陽,
還有幾張用毛筆抄寫的詩句,墨跡深淺不一。黑板的邊角,還留著一小截白色的粉筆頭。
我用濕抹布輕輕擦過那些刻著小刀劃痕的桌面,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寧靜。
這里沒有勾心斗角,沒有KPI考核,只有陽光、塵埃和即將傳來的瑯瑯書聲。“顧老師,
早啊。”教務主任林婆婆端著一個搪瓷缸,笑呵呵地走了進來,“真是辛苦你了,
還來這么早打掃衛生。”“不辛苦,林主任。”我回以微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位林婆婆是學校里除了校長外唯一的管理者,為人和善,這讓我稍稍安了心。很快,
孩子們像一群歸巢的麻雀,嘰嘰喳喳地涌進教室。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有的洗得發白,
有的還帶著補丁,腳上的鞋也沾著新鮮的泥土。可那一雙雙眼睛,
卻清澈明亮得像山間的溪流,毫不設防地,帶著全然的好奇與探究,直直地望向我。
我的心頭猛地一熱,那是在城市里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被全然信任和期待的暖流,
瞬間包裹了我。我有些緊張,手心里沁出了細汗。我深吸一口氣,走上那有些晃悠的講臺,
拿起那截短短的粉筆頭,轉身,在擦得干凈的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字:《靜夜思》。
“同學們,大家好,我是你們新的語文老師,我叫顧瑾。”我的聲音有些微顫,
但很快就穩定下來,“今天,我們一起來讀一首詩。有誰會讀嗎?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舉起了手。我微笑著對她點點頭:“你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的聲音細細的,像蚊子哼。“聲音再大一點,
讓所有同學都聽到,好不好?”我鼓勵道。她紅著臉,深吸一口氣,聲音果然洪亮了許多。
很快,稚嫩而清脆的童聲,參差不齊地在教室里響起,卻匯成了一股最動聽的合唱。
那一個個小小的胸腔里發出的呼吸聲,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像一只只溫暖的手,
將我從過去沉痛的記憶泥沼中,溫柔而堅定地拉了出來。這一刻,我終于能夠直視前方,
看到光。課間,操場上沸騰起來。孩子們追逐著一只被踢得看不出顏色的皮球,
笑聲像銀鈴一般,在空曠的校園里回蕩。我倚在教室門口,看著這一幕,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一個穿著藍色小褂子的小男孩不小心摔倒了,我剛想上前,旁邊立刻圍過去好幾個孩子,
七手八腳地把他扶了起來,還有一個小女孩,用自己臟兮兮的袖子,幫他擦了擦膝蓋上的灰。
我的心,被這純粹的善意,輕輕地撞了一下。或許,這才是生活本該有的樣子,簡單,純粹,
充滿了希望。正當我沉浸在這份久違的安寧中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伴隨著輕微的皮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在這鄉土氣息濃郁的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
我下意識地回頭,陽光正好從那人身后照來,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手里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穿著剪裁得體的白襯衫和西褲,
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一種刺眼的對比。他的目光越過操場上嬉鬧的孩童,直直地,
像一枚精準的釘子,釘在了我的臉上。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連呼吸都停滯了。時間仿佛倒流回三年前那個陰冷的雨夜,也是這樣一張臉,
帶著這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對我說:“顧瑾,抱歉,這次的方案,由我來主導。
”那是一張我刻在骨子里的臉,即使化成灰,我也認得。“顧老師,你好。
我來核對一下新學期的教材需求。”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仿佛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同事。眉宇間那幾分熟悉的冷厲,卻像針一樣,
狠狠地扎進我的眼里。顧晚。三年前將我推入深淵的“戰友”,如今,竟搖身一變,
成了鄉鎮教育局派來的校長助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耳邊劇烈的轟鳴。我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是你。
”顧晚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像是禮貌,又像是嘲諷。他邁步走進教室,
目光掃過墻上那些童稚的畫作,最終停留在我的臉上:“回鄉一別,近況如何?
”“托你的福,一切順利。”我感覺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淬了毒的恨意。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敵意,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教材清單,遞到我面前,
用一種純粹公事公辦的口吻:“這是初步擬定的清單,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
就在這里簽個字。”我伸出手,接過那張紙。我的手在抖,
我甚至能感覺到紙張的邊緣在我顫抖的指尖下震動。那張紙很冰,就像這個人的心一樣。
我的心思早已飄回了三年前——那場決定生死的項目競標,我的核心數據被精準地調包,
一夜的心血付諸東流。而他,拿著我成果的“優化版”,在慶功宴上接受所有人的祝賀。
我被當成泄露機密的內鬼,被推上風口浪尖,在鋪天蓋地的指責中,狼狽地遞交了辭呈。
今日再見,恍若隔世。我飛快地在清單的末尾簽下自己的名字,筆鋒凌厲,幾乎要劃破紙張。
我將清單遞還給他,目光如寒刃:“教材的最終確認單,我后天會提交。”“好。
”他應了一聲,接過清單,轉身離去,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我的恨意,
對他來說不過是拂面的微風。一陣風從門口吹過,
將他轉身時不小心帶落的一張半折的草稿紙,吹到了我的腳邊。紙張簌簌作響。
我鬼使神差地彎腰拾起,展開。紙上是潦草的字跡,卻力透紙背:“真相,終會大白。
”第三章 謎底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零星的犬吠和不知名的蟲鳴在夜色中唱和。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毫無睡意。那張寫著“真相,終會大白”的草稿紙,
被我壓在枕頭底下,卻像一塊烙鐵,燙得我輾轉反側。顧晚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那張紙條又是什么意思?是貓捉老鼠的游戲,是他對我這個手下敗將的又一次嘲弄和施舍?
還是……另有隱情?我一遍遍地回想我們共事的那些年。我們曾是公司里最默契的搭檔,
一起熬夜畫圖,一起為了一個創意爭得面紅耳赤,也一起分享過項目成功后的喜悅。
我曾以為,我們是并肩作戰的戰友,是可以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相互取暖的同類。
直到最后那致命的一擊,將我所有的信任和幻想,擊得粉碎。我越想,心越亂。
一種強烈的不安和不甘驅使著我。我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樣,
做一個任人宰割、不明不白就出局的失敗者。我必須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悄悄起身,
換上一身深色的衣服,像一只貍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夜風微涼,
吹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我心頭的火焰卻越燒越旺。我要去學校看一看,
我不相信這一切只是巧合。校長辦公室的門鎖是老式的,
我從外婆的針線笸籮里偷了一根發夾,對著鎖孔捅了半天,只聽“咔噠”一聲輕響,
門竟然真的開了。在寂靜的夜里,這聲響格外刺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閃身進去,然后輕輕帶上了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劣質茶葉混合的味道。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那張突兀地出現在鄉村小學的、顧晚的臉,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我的目光落在那個上了鎖的鐵皮檔案柜上。根據我對他行事風格的了解,越是重要的東西,
他越不會放在明面上。我試著拉了拉,紋絲不動。我冷靜下來,環顧四周,
最終在校長那盆快要干死的吊蘭花盆底下,摸到了一串冰涼的鑰匙。
我選了一把看起來最匹配的,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又是一聲“咔噠”,鎖開了。
我拉開了最底層的一個抽屜。里面沒有想象中的賬本,而是一疊厚厚的文件。我抽出來,
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飛快地翻閱。越看,我的心跳越快,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這里面沒有一份是正常的教學文件,
福利”“辦公用品”為名義開出的各種數額巨大的可疑發票、幾份語焉不詳的匿名捐款記錄,
以及一份份與教育局之間模糊不清的資金往來明細……零零總總加起來,金額竟高達數十萬!
對于一個貧困鄉鎮、每年經費都捉襟見肘的小學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
真相……這就是他所謂的真相?一個藏在象牙塔之下的,骯臟腐爛的利益鏈條。就在這時,
一道陰影籠罩了我的頭頂。身后,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深夜加班,顧老師真是敬業。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法,手機差點脫手。我猛地回頭,顧晚正倚在門框上,
雙臂環胸,昏暗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
在黑暗中像狼一樣閃著光。我迅速鎮定下來,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鼓,
但聲音卻出奇的冷靜:“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這么沉不住氣。”他走進來,隨手關上了門。辦公室里頓時陷入一片純粹的黑暗,
只有他手機屏幕的光亮起,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我“啪”地一聲將文件甩回檔案柜,
發出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這些東西,從來沒有在學校的公開賬目里出現過。
三年前,你用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毀了我的一切。今天,你又想在這里唱哪一出?
把這些爛賬推到我頭上,讓我再當一次你的替罪羊嗎?
”我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了三年的憤怒與屈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直刺向他。
他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
竟帶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如果我說,三年前,是我幫你擋了最致命的一擊,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