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雞叫頭遍,我就醒了。炕那頭空著。秀梅又起得比我早。我翻個身,炕席冰涼。
心里也涼颼颼的。灶屋里有了響動。是風箱呼哧呼哧的聲音。我披上褂子走出去。
秀梅正往鍋里舀水。她背對著我。頭發梳得光溜溜,一根毛刺兒都沒有。
身上那件碎花舊褂子,洗得發白。肩膀那兒還磨薄了,透出一點肉色?!罢Σ欢嗨瘯??
”她沒回頭,聲音像摻了井水,有點涼?!八恢?。”我蹲在門檻上,摸出煙袋鍋。
煙絲是自家地里種的,勁兒沖。我悶頭抽著。藍灰色的煙,一團團散在清早冷冽的空氣里。
嗆人。秀梅咳嗽了兩聲。她最煩我大清早抽煙。往常早該罵了。今天沒吭聲。鍋里水開了,
咕嘟咕嘟響。她下了一把玉米碴子。白氣呼地騰起來,罩住了她半個身子。
“晌午別等我吃飯,”她說,手里攪著鍋,“我去趟后坡,拾點柴?!薄昂笃??
”我吐出一口煙,“那點柴火,早幾天不都拾掇干凈了?”“再去瞅瞅,興許落下點枝子。
”她語氣平平。像在說別人的事。我盯著她的背。那件舊褂子空蕩蕩地掛在身上。
她好像更瘦了。肩膀尖得像能戳破那層薄布。我心里像塞了把濕麥秸。堵得慌。
悶悶地應了聲:“嗯。”天光大亮。我扛著鋤頭下地。麥子剛抽穗,綠油油一片。風吹過去,
麥浪一層趕著一層。好看??晌倚睦餂]一點看景的心思。腦子里全是秀梅空蕩蕩的褂子。
還有她那雙眼睛。以前像兩汪清水,啥都藏不住?,F在呢?像蒙了層霧。啥也看不透。
鋤頭砸在田埂上,濺起干硬的土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砸我心里那個解不開的疙瘩。
晌午日頭毒。我扛著鋤頭回家。鍋蓋掀著。鍋底還剩點溫乎的玉米糊糊。旁邊盤子里,
放著兩個雜面饃饃。硬邦邦的。秀梅果然沒回來。我舀了瓢涼水,就著饃饃啃。嚼在嘴里,
像鋸末子。咽不下去。心里那點涼氣,順著喉嚨往下爬。爬得渾身都冷。太陽偏西。
我坐在門檻上。眼睛盯著院門外那條黃土路。路上空蕩蕩。連只狗都沒有。心也空蕩蕩。
像被挖走了一大塊。手里攥著半塊沒啃完的饃。攥得死緊。指甲都陷進面里去了。
自己卻一點感覺不到。天擦黑。院門吱呀一聲。秀梅回來了。空著手?!安衲兀俊蔽艺酒饋恚?/p>
聲音有點啞?!皼]…沒拾著,”她眼神躲閃了一下,很快又穩住,“白跑一趟。
”她徑直走進灶屋。身上飄過來一股味兒。不是汗味,也不是柴火味。是…一股香胰子味兒?
淡淡的,有點甜膩。我們村,只有小賣部王婆子那兒有這種香胰子賣。一塊錢一小塊。
夠買好幾斤鹽。秀梅哪來的錢?哪舍得買這個?她端了盆水出來。蹲在院子里洗臉。
月光慘白。照著她脖子。那兒系著條東西。紅艷艷的。是條紗巾!薄得像層霧。紅得像血。
村里誰戴這個?只有…只有村長家那個在城里念過書的兒媳婦,前陣子回來省親,
脖子上圍過一條。聽人說,是村長兒子從省城捎回來的。金貴得很?!澳膩淼??
”我指著她脖子,聲音像生了銹的鐵片在刮?!吧叮俊彼忠活D,水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滴。
“那紅布條子!”我嗓子眼發緊。“哦,”她抬手摸了摸那紗巾,手指頭捻著薄薄的料子,
“王婆子小賣部買的,便宜,處理貨,就…幾毛錢?!睅酌X?哄鬼呢!王婆子那摳門精,
處理個破碗底還要五分錢。這紅得晃眼的紗巾,幾毛?她當我傻子!我心里那團濕麥秸,
騰地一下,像是被火星子點著了。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煽粗兔柬樠鄣臉幼?。
看著月光下她尖尖的下巴。看著她身上那件磨得透亮的舊褂子。那點火,又被什么壓了下去。
滋滋地響。冒出一股憋屈的煙。“幾毛錢也是錢,”我硬邦邦地甩出一句,“省著點。
”轉身進了屋。門板被我摔得山響。震得土墻簌簌往下掉灰。夜里。我倆躺在炕上。
背對著背。中間隔著一條冰冷的縫。像隔著條河。月光從破窗紙的窟窿眼兒里漏進來。
照在炕沿上。慘白的一條。像刀?!爸印彼鋈惠p輕叫我。我沒應。假裝睡著了。
“柱子,”她又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氣,“咱家…太窮了?!备F?還用你說!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手心?!拔視敕ㄗ樱蔽液韲道锵穸轮鴫K石頭,“等秋后,
麥子賣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她打斷我,翻了個身,面朝著我的背,
“今天…李強碰見我?!崩顝?!村長那個兒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掉進了冰窟窿。
渾身的血都凍住了?!八f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皼]啥,”她頓了頓,
“就…就說他爹管著磚窯廠,缺個記工分的,輕省,錢不少…”“你應了?”我猛地翻過身。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她呼吸停了一下?!皼],”她說,“我說…回來跟你商量。
”“商量個屁!”我吼了出來,唾沫星子噴在黑暗里,“不準去!那李強是個啥東西?
村里誰不知道?他婆娘為啥跑回娘家半年不回來?啊?”“柱子…”“睡覺!
”我狠狠背過身。用被子蒙住了頭。一股香胰子味鉆進鼻子。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
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那晚的炕,像塊冰坨子。我躺在上頭。
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第二天。秀梅還是天不亮就起了。我閉著眼。聽著她窸窸窣窣地穿衣。
腳步輕輕地走出去。我睜開眼。盯著黑黢黢的房梁。像具僵尸。直到灶屋的風箱聲響起。
我才慢吞吞爬起來。吃飯時。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喝著玉米糊糊。那根紅紗巾,沒戴。
壓在箱底了?還是…藏到別處去了?我胸口悶得喘不上氣?!敖駜骸胰ヌ思稀?/p>
”她放下碗,忽然說?!案缮??”“扯點布,”她聲音很輕,“天熱了,給你…做件汗褂子。
”給我做汗褂子?我看著她身上那件磨得透亮的舊褂子。再看看自己肩膀上磨破的窟窿。
心里那點冰,好像裂開了一道縫。“嗯?!蔽覑烆^扒拉著碗底的糊糊。喉嚨有點哽。
“錢…夠嗎?”我問。“夠,”她站起身,收拾碗筷,“上回賣雞蛋攢了點。
”她端著碗出去了。背影單薄。我看著她。心里那點懷疑,像水里的泥鰍。剛冒個頭,
又被壓了下去。也許…真是我想多了?那條紗巾…真是便宜貨?秀梅…還是我的秀梅。晌午。
日頭白花花地晃眼。我鋤完地頭最后一點草??实蒙ぷ用盁???钢z頭往家走。
路過村口王婆子的小賣部。腳步頓住了。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進去。小賣部里陰涼。
一股醬油咸菜混合著灰塵的味道。王婆子正歪在柜臺后面打盹?!爸影?,買點啥?
”她睜開眼,懶洋洋地問?!安弧毁I啥,”我有點局促,搓著沾滿泥巴的手,“就…看看。
”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小小的貨架。肥皂、針線、火柴、鹽…還有…在一個玻璃罐子后面。
掛著幾條紗巾?;覔鋼涞摹]有紅的。最鮮艷的一條,是土黃色。像干巴的玉米葉子。
“王婆…”我嗓子發干,指著那罐子,“你…你這有紅紗巾嗎?就…就那種,
薄薄的…”“紅紗巾?”王婆子嗤笑一聲,露出豁了牙的嘴,“那金貴玩意兒,
咱這小地方哪進得起?前陣子李強他媳婦回來,脖子上那條,嘖嘖,聽說省城百貨大樓買的,
好幾塊呢!頂咱一袋子好麥子!”好幾塊!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人用鋤頭狠狠砸了一下。
眼前發黑。扶著柜臺才站穩?!爸??你咋了?臉煞白?”王婆子狐疑地看著我。
“沒…沒啥,”我喘著粗氣,“天熱…曬的。”我逃也似的沖出小賣部。毒日頭照在頭頂。
我卻覺得渾身冰涼。像掉進了三九天的冰窟窿。好幾塊!秀梅哪來的好幾塊?
她說紗巾是幾毛錢買的。她在騙我!赤裸裸地騙我!還有那香胰子味!還有那酒氣!
還有李強那個王八蛋!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我眼睛通紅。
手指頭捏得咯咯響。鋤頭把幾乎要被我捏碎。李強!李強!老子跟你沒完!我像頭發瘋的牛。
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钢z頭。不是往家走。是朝著村西頭李強家那兩間氣派的大瓦房沖。
青磚紅瓦。在太陽底下刺得人眼睛疼。就像李強那張油光水滑的臉。離他家院墻還有十幾步。
我猛地剎住了腳。院門開著。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尖細。是李強那個跑回娘家的婆娘?
她回來了?不…不像。這聲音…有點熟。像…像秀梅?又不太像。秀梅說話沒那么尖。
也沒那么…軟綿綿的?我像被釘在了原地。側著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
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辣?!鞍パ剑瑥姼纭蹦锹曇粲猪懫饋?,
拖得長長的,像蘸了蜜的鉤子,“你看你…急啥嘛…”轟——!我腦子里像炸了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