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中央有座無名孤墳,全家人日日跪拜卻從不許我磕頭。六歲那年我在墳頭撒尿,
被爺爺和爹娘混合雙打整整一個月。后來我才知道,這墳里埋的尸骨曾救過我的命。
十三歲我重病將死,爺爺竟逼我與墳中枯骨成親。婚禮當晚紙人自燃,棺材炸土而出。
一條黑蟒趁夜馱走了我的“新娘”。我舉起油燈砸向蛇頭:“放下我媳婦!”棺蓋猛然掀開,
一只蒼白的手扼住了黑蟒七寸。月光下,新娘對我勾起唇角:“夫君,洞房花燭,
別讓畜生擾了良宵。”1 孤墳之謎院子里那座孤墳,像一枚生銹的鐵釘,
死死楔進我家的命脈里。泥土堆壘的墳包,頂端長著一簇歪斜的野草,在風里神經質地抖。
墳前那塊青石墓碑,被歲月啃噬得坑坑洼洼,刻痕早就模糊不清。打從我記事起,
這墳就杵在這兒,像個沉默的、不祥的哨兵。每天清早,天剛蒙蒙亮,
爺爺總會第一個推開堂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他瘦削佝僂的身影在晨霧里挪到墳前,
手里端著的粗瓷碗,熱氣裊裊上升,是剛出鍋的粥或者糊糊。
他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那塊凹陷的、被磨得光滑的地方,然后退后一步,
直挺挺地跪下。“咚!”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一下,又一下。
虔誠得近乎自虐。很快,爹和娘也會跟著出來,無聲地跪在爺爺身后,重復同樣的動作。
晨光熹微,映著他們伏低的背影,肅穆得像一幅褪了色的舊年畫。逢年過節,
這儀式更是升級,香燭紙錢燃起嗆人的煙霧,宰殺雞羊的血腥氣彌漫整個小院。
他們匍匐在地,額頭緊貼泥土,口中念念有詞,仿佛那墳里埋著能定奪他們生死的閻羅。
唯獨我,永遠像個局外人,被勒令遠遠地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里,看著。
爺爺渾濁嚴厲的眼神、爹娘欲言又止的神情,像一道無形的墻,
把我死死隔開在那片神圣又詭異的墳塋之外。每一次,
當我看著他們對著那堆沉默的泥土磕頭如搗蒜,心里就像被無數只小爪子抓撓,又癢又悶。
那下面,究竟埋著什么?這疑問如同藤蔓,在我心底瘋長盤繞。可每次我忍不住開口詢問,
爹娘總是瞬間變了臉色,眼神躲閃,嘴唇囁嚅半天,
最后只擠出幾句含糊的訓斥:“小孩子家家的,不該問的別問!”爺爺的反應更直接,
他那雙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會毫不留情地拍在我后腦勺上,力道重得能讓我眼前發黑,
耳朵嗡嗡作響。六歲那年的夏天,這堵墻終于被我魯莽的童子尿沖開了一道裂縫,
代價是刻骨銘心的痛。那晚熱得邪性,一絲風也沒有,黏稠的暑氣糊在皮膚上,
悶得人喘不過氣。我被一泡急尿憋醒,昏頭漲腦地摸下床,踢踏著鞋子晃到院子里。
月光慘白地鋪在地上,像一層薄霜。睡意朦朧中,我對著墻角那片熟悉的陰影就解開了褲帶。
溫熱的液體帶著一股子腥臊氣噴射而出,澆在干燥的土地上,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一種憋悶后釋放的快感讓我愜意地瞇起了眼。然而,當最后一滴尿意排空,
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一點時,借著那慘淡的月光,我渾身的血“唰”地一下全涼了。
我尿的地方,根本不是墻角!那堆微微隆起、頂端長著幾根頑強野草的土包,
赫然是那座全家敬畏如神明的孤墳!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驅散了所有睡意。
爺爺無數次嚴厲的警告在耳邊炸開:“林雨!離那墳遠點!碰都碰不得!” 完了!
我手腳冰涼,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旋轉。恐懼像冰冷的蛇,纏住了我的喉嚨。
我手忙腳亂地想找點什么掩蓋這滔天大罪,哪怕用衣服擦掉也好!就在我慌得幾乎要哭出來,
準備撲上去用手扒拉那些濕漉漉的泥土時,身后堂屋的門軸,
發出了令人心膽俱裂的“吱呀”聲。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
爺爺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像一尊突然從黑暗里浮現的石像,
悄無聲息地站在門檻的陰影里。他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越過我的肩膀,
死死釘在了墳頭上那片在月光下反著濕漉漉水光的尿漬上。時間仿佛凝固了。
爺爺臉上的皺紋在月色下顯得更深更硬,如同刀刻。沒有暴怒的吼叫,沒有歇斯底里的質問,
只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接著,他動了。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
他幾步就跨到院墻邊,抄起靠在墻根下那根用來拍打晾曬被褥的、手腕粗細的條帚疙瘩。
榆木做的疙瘩頭,沉甸甸的。我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求饒,
那帶著破空聲的榆木疙瘩已經狠狠砸在了我的后背上。“啪!”一聲脆響,
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緊接著是鉆心刺骨的劇痛,像一團燒紅的烙鐵猛地按進了皮肉里。
我“嗷”地一聲慘叫,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直接撲倒在地。“小畜生!作死啊你!
”爺爺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絕望的暴怒。條帚疙瘩帶著風聲,
雨點般瘋狂地落下來,砸在我的背上、屁股上、腿上。
每一次抽打都伴隨著我凄厲到變調的哭嚎,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瘆人,
幾乎能撕裂整個村莊沉睡的夜幕。我的慘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整個院子。
爹娘屋里的燈“啪”地亮了,緊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和爹娘驚恐的呼喊。“爹!咋了?
出啥事了?”爹的聲音帶著睡意被驚醒的沙啞和驚慌。“林雨?我的兒!
”娘帶著哭腔撲了過來。當爹娘借著屋里透出的昏黃燈光,看清了爺爺鐵青扭曲的臉,
看清了我像條離水的魚一樣在地上痛苦翻滾,
也看清了墳頭上那片在月光下反射著詭異水光的尿漬時,時間仿佛再次停滯了。
爹臉上的驚慌和睡意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暴怒的醬紫色。
他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娘捂著嘴,
發出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抽泣,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撲上來護住我,反而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絕望。爺爺喘著粗氣,
指著墳頭的手抖得厲害:“看看!看看這小畜生干了什么好事!他…他敢在那上面撒尿!
”爹的目光猛地轉向我,那眼神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幾乎要將我釘死在當場。
他沒有說一個字,甚至連呼吸都停頓了一瞬。下一刻,他猛地轉身,
大步沖向墻角堆放農具的地方。“爹!爹!別打了!求你了爹!我知道錯了!”我哭嚎著,
徒勞地在地上蜷縮翻滾,試圖躲避那即將到來的、更可怕的懲罰。爹回來了,
手里抄著的不是條帚疙瘩,而是一根手腕粗的、用來頂院門的硬木頂門杠!“小兔崽子!
今天老子打死你!省得你給全家招禍!”爹的吼聲如同受傷的野獸,嘶啞而狂暴。
他一把推開試圖攔阻的娘,那根沉重的頂門杠帶著比爺爺的條帚疙瘩更恐怖的風聲,
狠狠砸落下來!“啪嚓!”第一下砸在我的大腿外側,骨頭似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喉嚨里的慘叫都變了調。“啊——!”“啪嚓!
”第二下緊跟著落在背上,火辣辣的痛楚瞬間炸開,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皮肉綻裂的聲音。
頂門杠堅硬的棱角深深地嵌進皮肉里。“住手!孩子他爹!你要打死他啊!
”娘哭喊著撲上來,死死抱住爹的胳膊。爹猛地一甩胳膊,將娘甩了個趔趄,眼睛赤紅,
狀若瘋癲:“打死他?打死他算輕的!你知道他惹了多大的禍嗎?這是要我們全家的命啊!
”他再次舉起了頂門杠。那根沉重的硬木,如同黑色的閃電,
帶著爹心中無處宣泄的、巨大的恐懼和憤怒,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每一次接觸皮肉都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夾雜著我早已嘶啞變形、不成人聲的哭嚎。
娘在一旁徒勞地哭喊拉扯,爺爺則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站在墳前,佝僂著背,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片被我褻瀆的泥土,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進行某種絕望的禱告。
“咔嚓!”一聲刺耳的斷裂聲終于響起。爹手里的頂門杠,竟生生地被打斷了!
沉重的上半截脫手飛出去,砸在院墻上,又彈落在地。爹握著剩下的半截斷棍,
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合著某種絕望的淚水從他扭曲的臉上淌下。他喘著粗氣,
瞪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我,那眼神里,憤怒之后,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一絲……茫然。
娘趁機撲到我身上,用身體死死護住我,放聲大哭:“別打了!真的別打了!
再打……再打就真沒命了啊!我的兒啊……”爹手里的半截木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兩步,靠著院墻緩緩滑坐下去,
雙手痛苦地插進花白的頭發里,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爺爺依舊站在墳前,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緩緩轉過身,
看著地上蜷縮在娘懷里、幾乎不成人形的我,又看了看那斷裂的頂門杠,最終,
目光落回那片濕漉漉的墳頭。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沉重得像要把整個黑夜都壓垮。他什么也沒說,佝僂著背,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地走回了堂屋。吱呀一聲,那扇破舊的木門在他身后關上,
隔絕了所有的聲響和目光。我在床上整整趴了一個月。
后背、屁股、大腿上布滿了青紫腫脹的條狀傷痕,有些地方皮開肉綻,
結了厚厚的、暗紅色的痂。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觸碰,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時刻提醒著我那個夏夜的代價。娘每天含著淚,
用家里存著的、氣味刺鼻的草藥熬成黑乎乎的糊糊,小心翼翼地給我涂抹傷口。
每一次她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我腫脹發燙的皮肉,我都忍不住痛得抽氣。
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和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娘……” 我終于忍不住,趁著一次換藥的間隙,用嘶啞的聲音,
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那個禁忌的話題,“那墳里……到底埋的是誰啊?
為啥……為啥我尿了一下,爹和爺就要打死我?” 積壓已久的恐懼和委屈讓我聲音發顫。
娘涂藥的手猛地一頓,停在了我背上一條最猙獰的傷口邊緣。她的眼圈瞬間更紅了,
淚水在眼眶里迅速積聚,搖搖欲墜。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
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她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聲音輕得像耳語,
不得打你啊……可你這次……你這次做的事……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哽咽了一下,
滾燙的淚珠終于忍不住滴落下來,砸在我裸露的、傷痕累累的皮膚上,燙得我一個激靈。
“為啥啊?娘!我不懂!” 我執拗地追問,疼痛和委屈讓我變得不管不顧。娘抬起淚眼,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恐懼,有后怕,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敬畏。她抬手,
顫抖著指向窗外院子中央那個土包的方向,聲音壓得更低,
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因為……因為那座墳……救過你的命啊!”“救我?” 我愣住了,
完全無法理解。“是啊,”娘的聲音帶著一種陷入遙遠回憶的恍惚,
也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戰栗,“就在生你的那天晚上……”娘的眼神飄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生你的時候,娘難產了……疼得死去活來,
在炕上打滾……” 娘的聲音帶著一種深陷夢魘的顫抖,“那會兒是后半夜,
外頭原本好好的月亮地,突然就……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老天爺像發了瘋似的往下倒水,
炸雷一個接一個在房頂上滾,那閃電,慘白慘白的,
把屋里人的臉照得跟鬼一樣……”“你爹急瘋了,想用家里的破自行車推我去縣里的醫院,
可那雨大的,路根本沒法走,車輪子陷在泥里都拔不出來……沒辦法,
只能去求村尾的王婆子,那會兒她還在,是村里的接生婆……”“王婆子來了,
可你胎位不正,腳朝下……她在炕上忙活了半天,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急得直跺腳,
可就是……就是拽不出來你啊……” 娘的聲音哽咽了,帶著生產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娘當時疼得……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真的,一點勁兒都沒了,
就覺得……就覺得你……要和娘一起去了……”就在這時,屋外院子的大門,
突然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咯吱……咯吱……咯吱……”那聲音,尖銳又刺耳,
一下又一下,極其規律。就像是……有什么尖利的東西,
在一下下地、不停地撓著那扇厚重的木門!“什么聲兒?
” 正在屋檐下急得團團轉、被雨澆得透濕的爹警覺地抬起頭。
那撓門聲在嘩嘩的暴雨聲和屋里娘凄厲的慘叫聲中,顯得格外詭異和清晰。它執著地響著,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惡意。爹心里發毛,順手抄起門邊立著的破油紙傘撐開,
頂著瓢潑大雨,幾步沖到院門前。他不敢貿然開門,
只敢把眼睛湊到兩扇木門之間那道狹窄的門縫上,小心翼翼地往外窺探。
借著慘白的、不時劃破夜空的閃電光亮,爹只看了一眼——“啊——!”他猛地向后彈開,
手里的破傘“啪”地掉在泥水里。他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臉色在閃電的映照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連滾帶爬地沖回屋檐下,
對著屋里嘶聲大喊:“爹!爹!快出來!不好了!外面……外面有東西!
”爺爺聞聲沖了出來,臉上還帶著在產房外等待的焦灼。看到爹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
爺爺眉頭緊鎖,二話不說,拉著爹就踩著濕滑的木梯爬上了屋頂。兩人趴在濕漉漉的瓦片上,
探出頭,小心翼翼地朝院墻外望去。只一眼,爹就差點從屋頂上栽下去!
爺爺的呼吸也瞬間變得粗重無比。借著那一道道撕裂夜幕的慘白閃電,
他們看到了足以讓任何人肝膽俱裂的一幕:瓢潑大雨中,院墻外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東西!
不是人!是野獸!各種各樣、平日里躲在山林深處、此刻卻冒著傾盆大雨匯聚而來的野獸!
一雙雙、一對對閃爍著幽綠、慘黃或暗紅光點的眼睛,在雨幕和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著,
像無數盞來自地獄的鬼燈!它們靜靜地佇立在泥濘中,無聲無息,只是齊刷刷地、直勾勾地,
死死盯著我家這座小小的院落!而院門前,
兩只渾身濕透、毛發緊貼在身上的黃皮子(黃鼠狼),人立而起,正用它們尖細的前爪,
一下一下,執著地撓著厚重的木門!它們尖尖的嘴巴上,那幾縷長長的白色胡須在雨中顫抖,
細小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貪婪的幽光!它們身后,
是影影綽綽的狼、獾、野豬……甚至更遠處,似乎還有巨大的、盤踞著的黑影!整個院子,
被無數雙來自黑暗森林的眼睛包圍了!它們在等待!在積蓄力量!那壓抑的、無聲的注視,
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爹……這……這咋辦?”爹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牙齒咯咯打架。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野獸聚在一起,
更沒見過它們如此詭異、如此有目的性地圍住一個地方!它們想干什么?沖進來嗎?
爺爺的臉色在閃電明滅中變得極其凝重,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他沒有回答爹,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院外那些閃爍的獸瞳,嘴唇緊抿著,似乎在急速地思考、判斷。
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刻斧鑿。突然,
爺爺像是想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瞳孔猛地一縮!他不再看外面,猛地轉身,
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手腳并用地從濕滑的屋頂爬了下去。“爹!”爹驚慌地喊了一聲,
也趕緊跟著爬下。爺爺根本沒理會爹的呼喊,他下了屋頂,踉蹌著腳步,
卻目標明確地沖到了院子中央那座孤墳前!“噗通!
”爺爺雙膝重重地砸在泥濘冰冷的地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他對著那座沉默的墳塋,
毫不猶豫地、用盡全力地磕起頭來!“咚!咚!咚!”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沉悶而急促,
一聲接著一聲,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驚心。每一次磕下去,
的嘶啞念叨:“求求您……顯顯靈……救救孩子……救救我們一家……”爺爺磕得極其用力,
仿佛要把自己的頭顱砸進泥土里。幾下的功夫,他那花白的頭發就被泥水糊住,
額頭上迅速紅腫起來,很快便皮開肉綻,暗紅色的血混合著雨水,
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蜿蜒流下,滴落在墳前冰冷的泥土里。那景象,凄慘而詭異。然而,
院外的野獸們,似乎被屋里娘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凄厲的慘叫聲刺激得更加狂躁了!“砰!
砰!砰!”沉重的撞擊聲猛地響起!不再是撓門,
而是有體型更大的野獸在用身體猛烈地沖撞著那扇并不算特別結實的木門!
木門發出痛苦的呻吟,門栓劇烈地晃動,門框上的泥土簌簌落下!“嗷嗚——!
” 不知是狼還是其他什么野獸,發出了一聲穿透雨幕的長嚎,帶著嗜血的興奮!
包圍圈在收縮!它們在發動總攻!爺爺猛地停下了磕頭的動作,抬起血肉模糊的臉。
雨水混合著血水,讓他看起來猙獰可怖。他看著那在猛烈撞擊下搖搖欲墜的院門,
聽著屋里娘幾乎只剩出氣的聲音,眼中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他猛地站起身,不顧爹驚恐的呼喊,
跌跌撞撞地沖向廚房。再出來時,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家里用來剁骨頭的、沉甸甸的厚背菜刀!
刀刃在閃電下反射著冰冷的寒光!爺爺站在墳前,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污。
他沒有任何猶豫,猛地伸出左手,將那根布滿老繭、皮膚粗糙的食指,
死死地按在了冰冷的墓碑頂端!然后,在爹驚駭欲絕的目光中,
爺爺右手高高舉起了那把寒光閃閃的菜刀!“爹!不要!”爹撕心裂肺地喊叫撲了過來。
但已經晚了!刀光一閃!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厲!“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肉分離的悶響!爺爺左手那根食指,齊根而斷!
暗紅色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瞬間從斷口處狂飆而出!“呃啊——!
”爺爺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
豆大的汗珠混著雨水滾落。但他硬是咬著牙,沒有倒下!他用顫抖的右手扔掉菜刀,
左手死死攥住那血流如注的斷指手腕,將斷口處如同泉涌般的鮮血,
對準了那座墳前冰冷的墓碑!滾燙的、帶著生命氣息的鮮血,如同粘稠的墨汁,
一股股、一股股地噴灑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墓碑上!
鮮紅刺目的血順著碑面古老的刻痕迅速流淌、蔓延,在慘白的閃電光下,
勾勒出一幅詭異而血腥的圖騰!“求您……開恩啊……!”爺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
聲音在雷雨中顯得無比凄厲。就在爺爺斷指處的最后一滴熱血,如同沉重的淚珠,
“嗒”地一聲,砸落在被血染紅的墓碑根部時——“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
毫無征兆地在院中爆開!那聲音之大,甚至蓋過了天上滾過的悶雷!
只見那座承受了爺爺斷指之血、飽經風霜的青石墓碑,在巨響中猛地炸裂開來!
無數大小不一的碎石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拋出,帶著凄厲的破空聲,
朝著院墻外、朝著那些圍困的野獸群激射而去!“嗷嗚——!”“吱——!”“哼唧——!
”院墻外瞬間響起一片混亂、凄厲的野獸嚎叫!有被碎石擊中的痛吼,
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力量震懾的驚叫!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這碎石激射、群獸哀嚎的混亂瞬間——“哇——!哇——!
”一聲嘹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嬰兒啼哭聲,如同天籟,驟然從風雨飄搖的屋子里穿透出來,
清晰地響徹了整個院落!那聲音,是我的第一聲啼哭。娘講述到這里,早已泣不成聲,
淚水浸濕了我的后背。她顫抖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里。
“就在你哭出聲的那一刻……外面……外面那些野獸撞門的聲音……一下子就停了!
那些鬼火一樣的眼睛……也……也一下子全沒了!
……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娘的聲音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
些邪性的東西……那天晚上……我們娘倆……還有你爹和你爺……恐怕……恐怕都活不成啊!
那座墳……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更是你的再生父母啊!”我趴在床上,腦子里嗡嗡作響,
像塞進了一窩被捅了馬蜂窩的蜂子。娘帶著哭腔的講述,
那些電閃雷鳴、百獸圍宅、爺爺斷指血祭的畫面,
還有那最后驚天動地的墓碑炸裂……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太過荒誕,
像村口老槐樹下說書人嘴里最不著調的鬼狐志異!好端端的石頭墓碑,怎么可能自己炸開?
石頭又沒長腿!再說,娘生我,跟山里的那些豺狼虎豹、黃皮子有啥關系?它們吃飽了撐的,
大雨天憋著勁兒往我家這破院子里沖?就為了……圍觀我出生?我心里一萬個不信,
覺得這不過是爹娘為了解釋他們差點把我打死找的借口,
或者是爺爺那些神神叨叨的迷信說法。可看著娘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
看著她眼中那刻骨銘心的恐懼和不容置疑的敬畏,我那點質疑又死死地卡在喉嚨里,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但無論如何,自打那次在鬼門關前被活活揍回來之后,
我對院子中央那座孤墳的態度,徹底變了。以前只是好奇和一絲被排斥的委屈,現在,
則變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忌憚和恐懼。每次經過,我都下意識地繞著走,離得遠遠的,
仿佛那不是一個土堆,而是一個張著黑洞洞大嘴、隨時會擇人而噬的妖魔。
那墳包上搖曳的野草,都像是在對我無聲地冷笑。日子在提心吊膽中一天天滑過,
直到我十三歲那年冬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才讓我真正明白,娘當年那番泣血之言,
并非虛妄。起初只是鼻子發堵,喉嚨有點癢,像尋常的著涼。爹娘也沒太在意,
熬了點姜湯給我灌下去。可過了兩天,情況急轉直下。先是渾身骨頭縫里像塞滿了冰碴子,
冷得我縮在被窩里直哆嗦,牙齒磕得咯咯響。緊接著,高燒如同野火燎原般燒了起來,
額頭燙得能煎雞蛋,臉頰通紅,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
噴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白霧。更可怕的是,身上開始冒出東西。先是星星點點的紅疹,
像被蚊子叮了。但很快,這些紅疹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突起,
變成一顆顆黃豆粒大小、飽滿得發亮的紅疙瘩!
它們密密麻麻地覆蓋了我的手臂、胸口、后背……又癢又痛,鉆心刺骨!我忍不住去抓撓,
指甲劃破皮膚,流出腥臭的黃水。那些被抓破的紅疙瘩周圍,又迅速冒起一個個透明的水泡,
里面晃蕩著渾濁的液體,輕輕一碰就破,流出更多膿液,粘在衣服上,結成硬痂,又痛又癢,
折磨得我日夜哭嚎,生不如死。“不行!這絕不是感冒!”爹看著我在炕上翻滾哀嚎,
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皮,急得眼睛都紅了。他二話不說,
用家里那床最厚實的破棉被把我裹粽子似的裹起來,
抱上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二八自行車后座,頂著凜冽的寒風,
一路蹬著把我送到了幾十里外的縣城醫院。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皺著眉頭,
拿著聽筒在我滾燙的胸口聽了又聽,翻起我的眼皮看了又看,又抽了好幾管血。
折騰了大半天,最后看著手里一沓化驗單,眉頭擰成了疙瘩。“奇怪……”醫生推了推眼鏡,
一臉困惑,“各項指標……基本都在正常范圍啊?血常規、肝功腎功……都沒啥大問題。
就是有點炎癥反應,白細胞稍微高點……可這燒得也太邪乎了,
還有這疹子……” 他放下化驗單,看著爹,“孩子最近接觸什么特別的東西沒有?
或者吃了啥不干凈的?”“啥也沒干!啥也沒吃!就是好端端地就病了!
”爹急得額頭青筋都暴了起來,對著醫生吼,“你們這醫院行不行?孩子都燒成這樣了,
人都快沒了,你跟我說沒病?你眼睛瞎了嗎?!” 爹越說越激動,
看著醫生那張公事公辦、充滿困惑的臉,積壓的恐懼和絕望瞬間爆發成了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撲上去,一把揪住了醫生的白大褂領子!“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跟你沒完!
”場面瞬間一片混亂。護士的尖叫,其他病人的驚呼,保安沖進來的拉扯……混亂中,
爹那常年干農活、布滿老繭的拳頭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醫生臉上。最后,賠了幾百塊錢,
爹才在保安的“護送”下,抱著氣息奄奄、裹在棉被里的我,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醫院。
回家的路似乎比來時更漫長,更寒冷。爹蹬著車,我能感覺到他后背的肌肉繃得死緊,
像是在對抗著無邊的絕望。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割,但我身上的灼熱,
卻仿佛要把骨髓都燒干。回到家,我的情況急劇惡化。那些紅疙瘩和水泡開始潰爛流膿,
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腐爛氣味。高燒持續不退,神智開始模糊,連水都喂不進去了。
喂進去的水會從潰爛的嘴角流出來,喉嚨腫得像是塞滿了燒紅的木炭,吞咽都成了酷刑。
我只能發出微弱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娘日夜守在我旁邊,眼睛腫得像桃子,
眼淚就沒干過。爹在短短幾天里,頭發白了一大片,背也佝僂了下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蹲在堂屋門檻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最劣質的旱煙,煙霧繚繞,
也遮不住他臉上那深重的絕望和茫然。整個家,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如同在等待一場無可避免的葬禮。唯獨爺爺。這個親手把我從六歲鬼門關前揍回來的老人,
此刻卻顯得異常沉默。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在院子里轉悠,
而是終日圍著院子中央那座孤墳打轉。一圈,又一圈。他的腳步很慢,很沉。
花白的眉毛緊緊鎖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座土堆,嘴唇不停地無聲翕動,
像是在跟墳里的東西進行一場無人能懂的、漫長而緊張的對話。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
沒有爹娘那種顯而易見的悲傷,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凝重,一種近乎搏命般的專注和決絕。
終于,在一個傍晚,夕陽將院子染成一片凄涼的暗紅色。
爹娘看著炕上氣若游絲、身上潰爛流膿、幾乎看不出人形的我,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絕望。爹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像要把肺都吐出來。
他啞著嗓子,對還在墳前轉圈的爺爺說:“爹……看這樣子……怕是……怕是不行了。
咱……咱得給孩子……準備準備了……” 他的聲音干澀哽咽,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但意思不言而喻——準備后事。一直沉默轉圈的爺爺,腳步猛地頓住了。他緩緩地轉過身,
夕陽的余暉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土地上。他布滿血絲的眼睛,
如同兩口枯井,深不見底,直勾勾地看向爹娘,然后,
用一種異常清晰、斬釘截鐵、甚至帶著一絲瘋狂決斷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辦!
家里是得辦事!”他頓了頓,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炕上如同風中殘燭的我,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辦的,不是白事!”“是紅事!”“啥?!
”爹娘同時失聲驚呼,眼珠子瞪得溜圓,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紅事?
”爹的聲音都劈叉了,“爹!你老糊涂了?小雨都這樣了,辦哪門子紅事?給誰辦?跟誰辦?
”爺爺渾濁的眼底卻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賭徒。
他斬釘截鐵地說:“自古就有‘沖喜祛病’的說法!喜氣一沖,
說不定就能把纏著小雨的邪祟沖跑,病也就好了!”“沖喜?”娘像是抓住了點什么,
可隨即又陷入更大的迷茫,“可……可小雨才十三啊!上哪去給他討媳婦?
村里……村里就算有年紀差不多的丫頭,誰家肯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嫁過來就守活寡?
這……這根本不可能啊爹!”爺爺聽完,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動搖,
反而顯出一種近乎冷酷的堅決。他不再看爹娘,
而是緩緩抬起他那枯瘦如柴、只剩下四根手指的左手,朝著院子里某個方向,
穩穩地、不容置疑地一指!“媳婦?”“就在眼前!”爹和娘順著爺爺那根殘缺手指的方向,
驚恐地望去——目光的盡頭,赫然是院子中央那座沉默的、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陰森的孤墳!
“爹!!!”爹娘幾乎是同時發出了一聲變了調的、凄厲到極致的尖叫!
爹更是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腦袋“嗡”的一聲炸響,眼前發黑,
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堂屋的門框上,震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他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整個人如同掉進了冰窟窿,
從頭涼到腳!“您……您瘋了嗎?!”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
“那是墳!是死人住的地方!活人跟死人成親?這是要遭天譴的啊!
再說……再說這墳頭比您年紀都大,您……您咋知道里面埋的是個女人?
萬一……萬一是個男的……” 娘不敢再說下去,只是驚恐地捂住了嘴。“對啊爹!
這……這太荒唐了!這是要折壽的!是要給咱家招大禍的啊!”爹也緩過一口氣,
臉色慘白如紙,拼命地搖頭擺手,仿佛爺爺指的不是一座墳,而是一個擇人而噬的妖魔洞穴。
爺爺的臉色在暮色中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猛地踏前一步,
僅剩的四根手指緊緊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顯示出內心的激烈掙扎和不容置疑的決心。他死死盯著爹娘,渾濁的眼珠里布滿了血絲,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沉重力量:“荒唐?招禍?”他冷笑一聲,那笑聲干澀刺耳,
“看看小雨!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他還有幾天活頭?!你們還有別的法子嗎?啊?!
”爺爺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炕上氣息奄奄的我,那絕望的景象讓爹娘渾身一顫。
“這是唯一的活路!”爺爺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不這么辦,他就只有死路一條!死路一條!你們懂不懂?!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堂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爹娘粗重的喘息聲和我微弱的、痛苦的呻吟。爹娘被爺爺這近乎瘋狂的氣勢徹底震住了。
他們看著炕上形銷骨立、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我,又看看爺爺那決絕到不惜一切代價的眼神,
巨大的恐懼和一絲渺茫的希望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他們的心臟。拒絕,
意味著親眼看著兒子痛苦死去;答應,
則意味著踏入一個深不見底、充滿未知恐怖的深淵……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
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幾乎令人窒息。良久,爹的肩膀猛地垮塌下去,
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滾落,
砸在腳下的泥地上。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
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好……聽……聽爹的……”娘發出一聲壓抑的悲鳴,
捂著臉,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無聲地痛哭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爺爺緊繃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眼底深處似乎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但轉瞬即逝,只剩下冰冷的決斷。“聽著,”爺爺的聲音恢復了那種瘆人的平靜,開始布置,
“去縣城,買紅布,要整匹的!大紅燈籠買一對,越亮越好!香燭紙錢……也備齊了,
要最好的!”爹麻木地點點頭,如同提線木偶。“還有,”爺爺補充道,眼中閃過一絲冷厲,
“這事,絕不能讓外人知道!一個都不準說!對主家不利,更會給我們招來天大的麻煩!
村里人本來就跟我們疏遠,知道了,指不定傳出什么話來!”爹娘再次點頭。
村里人因為這座院中墳,確實很少與我家來往,避之唯恐不及。“可……”爹遲疑了一下,
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紅事……總得……總得有幾個賓客撐撐場面吧?冷冷清清的,
那還叫喜事嗎?更別說……沖喜了……”爺爺渾濁的老眼瞇了瞇,
里面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幽光。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賓客……自然要有。”他頓了頓,
一字一頓地吐出決定:“去棺材鋪。趕制十幾個紙人。要童男童女,
要老頭老太……男女老少,都要有。穿上大紅大綠的新衣裳,臉上……給我抹上胭脂!
”“紙……紙人?!”爹娘倒抽一口涼氣,頭皮瞬間炸開!讓紙人當賓客?
這……這哪里是沖喜,這分明是招魂啊!“對!紙人!”爺爺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快去!
別耽誤時辰!小雨……等不起了!”爹娘看著爺爺那不容置喙的眼神,
再看看炕上氣若游絲的我,最終,那點微弱的希望壓倒了無邊的恐懼。爹一咬牙,
轉身沖出了家門,消失在濃重的暮色里。三天后,一個朔風呼嘯、星月無光的深夜。
我家那破敗的小院,被一種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慶”籠罩了。院墻四周,
掛上了兩盞新買的大紅燈籠。那紅,在無邊的黑暗里,紅得刺眼,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
燈籠里昏黃搖曳的燭火,將周圍有限的區域染上一層不祥的、跳躍的橘紅色光暈,
反而襯得院墻外的黑暗更加深邃粘稠,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院子中央,
那座孤墳依舊沉默地矗立著。但此刻,它被一整匹鮮艷奪目的大紅布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
紅布在夜風中獵獵抖動,像一面招魂幡,又像一個巨大而詭異的、等待開啟的禮物。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圍繞著這座“紅布墳”,
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四張從鄰居家借來的老舊八仙桌。每張桌子周圍,都“坐”滿了“賓客”!
那是十幾個剛從棺材鋪抬回來的紙扎人!它們被精心打扮過。
童男童女穿著大紅大綠的綢緞衣褲,臉蛋涂得煞白,
兩頰卻用劣質的、艷俗的胭脂抹出兩個圓圓的、僵硬的“紅蘋果”,嘴唇更是涂得鮮紅欲滴。
老頭老太穿著深色的綢緞長袍馬褂,臉上同樣涂著慘白的粉,皺紋是用墨筆細細勾勒出來的,
透著一股子僵死的虛假。它們被用竹篾固定在凳子上,姿勢僵硬,表情呆滯。
大紅燈籠的光線跳躍著投射在它們慘白的面孔和鮮紅的嘴唇上,光影晃動間,
那些空洞的眼窩和詭異的笑容仿佛在微微扭曲、變幻,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邪性。夜風吹過,
紙做的衣衫發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如同無數細小的鬼魂在竊竊私語。整個院子,
劣質紙錢燃燒后的焦糊味、新布匹的染料味、還有濃烈廉價胭脂香的、令人作嘔的怪異氣味。
沒有一絲人聲,只有風聲、紙衣摩擦聲,以及燈籠里蠟燭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
死寂,卻又充滿了無聲的喧囂,構成了一幅人間地獄般的“喜堂”景象。
爹娘穿著他們平時舍不得穿的最體面的衣服,站在屋檐下,臉色比那些紙人還要慘白,
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
爺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漿洗得異常挺括的深藍色舊布褂子,
站在那座被紅布覆蓋的孤墳前。昏紅的光線照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表情肅穆得如同廟里的泥胎神像,只有眼底深處,跳躍著一絲近乎瘋狂的火焰。
我被他用一床薄被裹著,勉強攙扶著站在旁邊。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我的神智,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扭曲。那些大紅燈籠的光暈在我眼中暈開成一片血海,
那些慘白的紙人面孔仿佛在旋轉、獰笑。刺鼻的香燭紙錢氣味混合著身上的潰爛膿臭,
熏得我陣陣作嘔。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軟,若不是爹娘死死架著我的胳膊,
我早就癱倒在地。“吉時……已到。”爺爺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如同鈍刀劃過生銹的鐵皮,刺耳難聽。他猛地轉身,那雙枯槁卻異常有力的手,
一把抓住了覆蓋在墳包上的紅布一角!“呼啦——!”伴隨著布帛撕裂般的聲響,
爺爺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那塊巨大的紅布掀飛!鮮艷的紅布如同斷翅的巨鳥,
在夜風中翻滾著飄落在地。那座孤墳,再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詭異的光線下。
爺爺看也沒看那墳,渾濁而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了一下,然后,
用一種近乎吟唱、卻又冰冷刺骨的語調,高聲喊道:“一拜——天——地——!
”聲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又反彈回來,帶著空洞的回音。
爹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掙扎。
但看著爺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我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們最終還是咬了咬牙,
手上猛地用力!“撲通!”我的膝蓋根本支撐不住,被爹娘硬生生地按著,
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額頭不受控制地朝著那沾滿泥濘的地面磕了下去!“咚!
”冰冷的泥土混合著小石子的觸感,撞擊著我的額頭。
屈辱、恐懼、身體的劇痛和意識的高熱模糊混雜在一起,讓我幾乎昏厥過去。
我根本無力反抗,像一具被操控的提線木偶。“二拜——高——堂——!
” 爺爺那如同喪鐘般的聲音再次響起。爹娘流著淚,再次用力將我的身體扭轉方向,
朝著他們自己,再次狠狠地按了下去!“咚!”這一次,
我的額頭磕在了爹腳邊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溫熱的液體順著眉骨流下,模糊了我的視線。是血?還是汗水?我已經分不清了。
“夫——妻——對——拜——!”最后一聲喊叫,如同喪鐘的最后一聲鳴響,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絕望!爹娘顫抖著,架著我那軟綿綿的身體,
艱難地將我轉向那座孤墳的方向。墳包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怪物,
等待著吞噬它的祭品。就在我爹娘咬著牙,
準備再次用力將我的頭按向那堆冰冷泥土的瞬間——“轟隆!!!!!!!!!
”一聲比九天驚雷還要恐怖、還要沉悶、還要撕裂耳膜的巨響,
毫無征兆地在孤墳所在的位置猛然炸開!仿佛地底深處有一頭沉睡萬年的巨獸,
在這一刻被徹底激怒,發出了毀天滅地的咆哮!腳下的土地劇烈地、瘋狂地跳動起來!
如同發生了最猛烈的地震!爹娘尖叫著,再也扶不住我,
我們三人同時被這恐怖的震動狠狠掀翻在地!我趴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驚恐地抬起頭。
只見那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孤墳,在巨響和劇烈的震動中,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頂天立地的巨手從內部狠狠撕裂、撐爆!墳包上覆蓋的泥土、石塊,
如同火山噴發般沖天而起!
大大小小的土塊、碎石、腐朽的棺木碎片……如同暴雨般朝著四面八方激射!
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狠狠砸在院墻上、屋頂上、窗欞上!噼里啪啦,
如同下了一場致命的冰雹!煙塵沖天而起!
濃重的、帶著土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古老朽爛氣息的黃色煙塵,瞬間彌漫了整個院子!
嗆得人無法呼吸,眼前一片混沌!狂風不知從何而起,呼嘯著卷過院落,
瘋狂地撕扯著那些彌漫的煙塵。幾息之后,煙塵稍稍散開,露出院中央那個恐怖的景象。
墳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直徑足有兩米多的、深不見底的巨大土坑!
坑壁邊緣的泥土還帶著新鮮的、被暴力撕裂的痕跡,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
而在那黑洞洞的坑底,一口棺材,靜靜地躺在那里。那不是尋常的、黑沉沉的薄皮棺材。
那是一口……鮮紅如血的巨大棺槨!朱漆!鮮艷奪目,如同剛剛用最濃稠的鮮血潑灑上去,
在昏紅的燈籠光下,反射著一種妖異而流動的光澤!棺身巨大,線條厚重而古樸,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和……邪性!最詭異的是,這口棺材雖然深埋地下不知多少年月,
但棺身上那層朱漆卻光潔如新,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泥土污穢,更沒有半點腐朽的痕跡!
一股奇異的、冰冷的、帶著淡淡甜腥卻又夾雜著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深谷幽蘭般的異香,
從坑底那口巨大的朱漆棺槨中緩緩彌漫開來。這股奇異的香氣鉆入我的鼻孔,
如同一股清冽的冰泉,瞬間沖開了我腦中那團被高燒和恐懼燒灼的混沌!
原本昏沉發脹、如同灌滿了滾燙鉛水的腦袋,竟在這異香的作用下,奇跡般地清醒了一絲!
身上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灼熱瘙癢,似乎也減輕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清醒,讓我心中驚駭莫名!難道……難道爺爺這荒誕到極點的“沖喜”,
真的……有效?就在這時,異變再生!一直站在坑邊,
被那口巨大朱漆紅棺驚得面如土色、渾身篩糠般抖動的我爹,在短暫的呆滯之后,
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巨大希望的光芒!
他看著我臉上似乎恢復了一絲生氣(雖然依舊慘白如紙),又看看坑底那口邪異無比的紅棺,
一種強烈的、想要探明究竟的沖動壓倒了恐懼!
“爹……那……那下面……”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試探性地朝著那黑洞洞的棺坑邊緣,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步!
就在他腳掌剛剛落地的瞬間——“嗚——!”一股極其陰冷、極其突兀的旋風,
如同從九幽地獄最深處吹來,猛地憑空出現在院子中央!它打著旋,
卷起地上散落的紙錢灰燼和塵土,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聲!緊接著,
一陣極其細微、卻又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咔……”聲,
伴隨著紙張被風吹動時特有的“嘩啦……嘩啦……”摩擦聲,
如同無數只蟲子同時在啃噬著骨頭,清晰地、密密麻麻地從我們身后響起!
這聲音……是從那些紙人賓客的方向傳來的!我爹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一股寒氣瞬間從我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我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扭動如同生銹齒輪般的脖子,
朝著聲音的來源——那四張八仙桌的方向望去。當我的目光終于聚焦到那片區域時,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水澆頭般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
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后脊梁骨上,冰冷的冷汗如同溪流般瘋狂涌出,
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時沖破了云層,慘白地灑落下來,
映照在那些紙扎的“賓客”身上。它們……動了!那些原本被竹篾固定在凳子上的紙人,
此刻竟然全都掙脫了束縛!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提拉著,
以一種極其僵硬、極其詭異、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姿態,緩緩地、緩緩地站了起來!
慘白的月光下,它們那用劣質顏料畫出來的、毫無生氣的五官,在光影中顯得格外詭異。
慘白的臉頰,嫣紅的胭脂和嘴唇,如同剛剛涂抹上去的血!它們空洞的眼窩,
直勾勾地、毫無焦點地,全都“盯”向了棺坑的方向!
“刷啦……刷啦……刷啦……”紙做的、大紅大綠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