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軍和小芳在麥田里長大。他幫她割麥子,她給他擦汗。那年打工潮席卷村莊,
建軍去了南方。小芳被爹媽逼著相親,彩禮三百塊。她偷偷寫信:“哥,麥子又黃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信被郵差弄丟,建軍在工地搬磚一無所知。結婚前一天,
小芳托人捎來口信:“明天晌午,村口老槐樹下,我等你。”建軍連夜扒上回村的拖拉機。
車在半路壞了,他發瘋一樣跑了二十里山路。太陽升到頭頂時,
他看見小芳穿著紅嫁衣站在槐樹下。他大喊:“別嫁!”---麥子黃了。
像鋪了一地的金子。鐮刀割下去,嚓嚓地響。麥芒扎得胳膊發癢。汗水淌進眼睛里,辣辣的。
“建軍哥,歇歇吧。”是小芳的聲音。她遞過來一塊洗得發白的藍格子手帕。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汗水和麥灰沾滿了手帕。小芳的手很小,很軟。她踮著腳,
給我擦額頭上沒抹到的汗珠。風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青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笨丫頭,
自己家的地還沒割完呢,跑這兒來干啥?”我故意板起臉。“俺爹娘割著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夏天夜空里的星星,“俺就樂意看你割麥子,快!”她笑起來,
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我也笑了。手里的鐮刀揮得更快。嚓嚓嚓!金黃的麥稈一片片倒下。
小芳家的麥田緊挨著我家的。這條田埂,我們從小跑到大。爹蹲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袋。
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煙霧把他皺巴巴的臉都罩住了。“南邊……來招工了。
”他悶悶地說,聲音像破風箱,“管吃住,一個月……聽說能有五六十塊。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塊石頭掉進了井里。五六十塊!
那是我爹在土里刨一年也未必刨得出的數目。可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隔壁。
小芳家低矮的土墻那邊,靜悄悄的。“爹……”喉嚨干得發緊。爹抬起眼皮,
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磕煙灰。“去吧。守在這窮溝里,能有啥出息?
拿點現錢回來,比啥都強。”“那小芳……”后面的話,被爹嚴厲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家是女娃!”爹的聲音陡然拔高,又壓下去,“她爹娘自有安排。你顧好你自己!
”南方的太陽,毒。曬得人皮都要掉一層。工棚像個蒸籠,汗臭味和腳丫子味混在一起,
熏得人頭疼。磚頭沉得要命,一塊塊壘上去,腰快斷了。汗水流進眼睛,又咸又澀。
我閉上眼,眼前晃動的不是灰撲撲的磚墻,是老家金黃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麥浪。
還有麥浪里,那個踮著腳,用藍格子手帕給我擦汗的身影。工頭叼著煙卷,
罵罵咧咧地催著工。手指頭被粗糙的磚角磨破了好幾處,血混著灰,黏糊糊的。
晚上躺在咯吱響的破木板床上,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工棚里鼾聲四起。我瞪著黑黢黢的屋頂,
心里空落落的。小芳的影子,就在那片空落落里晃啊晃。工地的活兒一茬接一茬。
人像被釘在磚堆上。給家里寫的信,總是石沉大海。家里窮,沒電話。
小芳……她應該還好吧?她家那幾畝麥子,今年收成咋樣?
她爹娘……應該不會那么快就……一天下午,正在灰頭土臉地拌水泥漿,旁邊一個同鄉,
叫大柱的,湊過來,壓低聲音:“建軍,聽說了沒?”“啥?”我抹了把汗,
水泥點子濺了一臉。“咱村那邊……”大柱眼神有點躲閃,
“小芳她爹娘……好像給她說親了。”攪拌棍“哐當”一聲掉進泥漿桶里,濺起渾濁的水花。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得喘不上氣。“說……說親?跟誰?”聲音干澀得厲害。
“鄰村老趙家。跑運輸那個趙老三的兒子。”大柱撓撓頭,“聽說……彩禮挺厚實,
三百塊現錢呢!”三百塊!我眼前一陣發黑。這得是我在工地不吃不喝干半年!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水泥漿的濕氣裹著汗,黏在背上,又冷又膩。
“啥時候的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有陣子了。估摸著……快辦事了吧?
”大柱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建軍,想開點。人家爹娘收了錢,
這事兒……怕是板上釘釘了。”工頭又在遠處扯著嗓子罵人。我彎腰撿起攪拌棍,
木頭把手冰冷刺骨。手上的裂口被泥漿一浸,鉆心地疼。我咬著牙,把棍子狠狠插進泥漿里,
死命地攪。泥漿翻滾著,像我心里燒不開、澆不滅的濁浪。小芳,我的小芳……她愿意嗎?
那三百塊,就把她賣了?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像鈍刀子割肉。工地的活兒更重了,
人麻木地搬磚,砌墻。夜里躺在通鋪上,隔壁工友的呼嚕震天響,我卻睜著眼,
死死盯著黢黑的頂棚。那三百塊彩禮,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小芳的臉,
她亮晶晶的眼睛,還有麥田里淡淡的青草味兒,被這烙鐵燙得滋滋作響,面目模糊。
一個灰撲撲的下午,剛放下肩頭一摞沉甸甸的磚,工頭叼著煙卷晃過來,
斜眼瞅著我:“李建軍!村上有人給你捎口信兒!”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是小芳!一定是小芳!她托人帶話來了!我就知道!她不會認命的!
捎信兒的是個趕車路過工地的鄰村老漢。他摘下破草帽扇著風,臉上溝壑縱橫。“李家小子?
”他上下打量著我這身沾滿泥灰的行頭,“哦,是建軍吧?你們村那個叫小芳的閨女,
托我給你捎句話。”老漢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說:“她說啊,明天晌午,
村口那棵老槐樹底下,她等你。”就這一句。老漢說完,戴上草帽,趕著車走了。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直響。明天晌午!老槐樹!她等我!
她沒嫁!她在等我!巨大的狂喜像炸彈一樣在胸口炸開,炸得我手腳發麻,渾身滾燙。
工頭在旁邊罵罵咧咧催我干活的聲音,工友們的吆喝聲,全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老漢那句話,在耳朵里一遍遍轟鳴。小芳在等我!就在明天!
我像根被點著的炮仗,猛地躥起來。工頭?磚頭?工錢?去他媽的!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去!馬上回去!回到小芳身邊去!我瘋了一樣沖出工地,
朝著記憶中通往汽車站的方向狂奔。風呼呼地刮過耳朵,肺里火辣辣地疼,可腳步停不下來。
趕到那個塵土飛揚、擠滿了人和破舊客車的小站時,天已經擦黑了。
最后一班回我們縣城的破舊班車,像個茍延殘喘的老牛,吐著黑煙,慢吞吞地開走了。
晚班車沒了!明天晌午……明天晌午……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怎么辦?怎么辦?
難道要走著回去?幾百里山路啊!我像只無頭蒼蠅在亂哄哄的車站里亂轉,眼睛急得冒火。
忽然,一輛沾滿泥漿、堆著高高麻袋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停在路邊加水。
開車的漢子有點面熟,像是鄰鄉的。“大哥!”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過去,
“回不回李家洼方向?”那漢子抹了把汗,斜眼瞅我:“回是回,不過只到前頭岔路口,
離你們李家洼還遠著呢!再說,我這車斗都堆滿了,沒地兒坐人!”“我扒車斗!就扒邊上!
能掛住就行!”我急得語無倫次,“大哥,求您了!家里有急事!人命關天啊!
”也許是看我急赤白臉的樣子實在可憐,漢子皺著眉,終于不耐煩地揮揮手:“行行行!
扒穩了!摔下去我可不管!”“謝謝大哥!謝謝!”我連聲道謝,手腳并用地爬上車斗邊沿,
死死抓住捆麻袋的粗麻繩。拖拉機“突突突”地重新發動,帶著一股嗆人的柴油味,
顛簸著沖進了沉沉夜色里。夜風像冰刀子,嗖嗖地割在臉上、手上。車斗劇烈地顛簸搖晃,
好幾次差點把我甩下去。我咬緊牙關,手指死死摳進粗糙的麻繩里,勒得生疼。
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黑黢黢的山路輪廓。小芳……老槐樹……等我……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炭,
在我腦子里反復烙著,支撐著我不被這顛簸和寒冷擊垮。不知道顛簸了多久,
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快被搖散了架。突然,“噗”的一聲悶響,拖拉機猛地一歪,
像頭累垮的老牛,徹底停了下來。車頭冒出陣陣白氣。“媽的!”司機跳下車,
狠狠踹了一腳輪胎,“趴窩了!這破玩意兒!”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我慌忙跳下車斗,
湊過去看。司機打著手電筒,照著車頭下面。“操!皮帶斷了!”他煩躁地抓著頭,
“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上哪兒找皮帶去!”“大哥……這……離李家洼還有多遠?
”我的聲音都變了調。“遠著呢!”司機沒好氣,“少說還有二十多里山路!深更半夜的,
等著吧,看天亮能不能碰上路過的車!”二十多里山路!等?等到天亮?
小芳還在老槐樹下等著!明天晌午!一股血氣直沖腦門。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