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沉甸甸的,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心跳都撞擊著太陽穴,
帶來沉悶的鈍痛。眼皮也重得抬不起來,仿佛粘了千斤重的膠。鼻尖縈繞著一股陌生的甜香,
膩得人發慌,絕不是翊坤宮里清冽沉靜的鵝梨帳中香。這味道甜得發俗,甜得膩人,
帶著一種暖烘烘的、被太多脂粉和熏爐悶出來的濁氣。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沉浮,
努力想抓住些什么。記憶的碎片像沉船的碎片,冰冷刺骨:滴血的鶴頂紅,
安陵容臨死前那怨毒又解脫的眼神,
禮……允禮那張溫潤含笑的臉在刀光劍影中碎裂……最后是皇帝那雙渾濁、了無生氣的眼睛,
死死盯著頭頂明黃的帳?!€有我自己,在空寂得只剩下回音的慈寧宮里,
指尖拂過冰冷的鳳印……“太后……太后……” 誰在喚?聲音遙遠得像隔了幾重宮墻。
可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刻意的柔順:“太太?太太?
您醒醒神兒?該起身了,老太太那邊晨省,時辰快到了……”太太?這稱呼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入我昏沉的腦海。紫禁城里,沒人會叫我“太太”。我是太后,是圣母皇太后!
一股蠻力不知從何而生,我猛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光線刺了進來,
帶著窗欞雕花的朦朧影子。入眼是藕荷色的紗帳頂子,
繡著繁復卻透著小家子氣的纏枝蓮紋樣。不是慈寧宮那象征著無上尊榮的明黃云錦九龍帳。
身下是硬邦邦的紫檀木架子床,硌得骨頭生疼,遠不如我那鋪著厚厚絲絨墊子的鳳榻舒適。
我撐著酸軟無力的身體,想坐起來。動作間,腕上沉甸甸的,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滑落,
磕在床沿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低頭看去,是一對赤金鑲翡翠的鐲子,水頭尚可,
但樣式……俗氣,一股子暴發戶的味道。
這絕不是我素日里戴慣了的、溫潤內斂的羊脂白玉鐲。再看那雙手,保養得倒還算白皙,
指節卻略顯粗大,指甲修剪得圓潤,涂著鮮艷的鳳仙花汁子,紅得扎眼。這雙手,
屬于一個養尊處優、卻遠離真正權力中心的內宅婦人。這不是我的手!心臟驟然縮緊,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我猛地抬頭,
目光如電般掃向床榻邊侍立的人影。一個穿著水綠色比甲、模樣還算齊整的丫頭,
正一臉惶惑地看著我,手里還捧著一個銅盆。不是槿汐!那張臉年輕、陌生,
帶著一種被規矩框住的、小心翼翼的惶恐?!疤磕趺戳??可是魘著了?
”她聲音發顫,顯然被我剛才那副樣子嚇得不輕。太太……又是這個稱呼。
“你……”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刻板腔調,
“你是何人?”那丫頭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盆里的水濺濕了她的裙角:“太太息怒!奴婢是金釧兒??!太太,您別嚇奴婢!”金釧兒?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混亂的記憶里激起一絲微弱的漣漪。
似乎……是哪個話本子里的人物?可這荒謬的感覺瞬間被更大的荒謬淹沒。
我僵硬地轉動脖頸,目光掠過這間屋子。房間很大,陳設也算得上富貴。紫檀木的桌椅,
多寶格上擺著些瓶瓶罐罐,墻壁上掛著幾幅工筆花鳥。但這份富貴里,
透著一股子用力過猛的堆砌,少了幾分皇家氣象的渾然天成與含蓄內斂。
空氣里那股甜膩的香氣更濃了,熏得我頭暈。這不是紫禁城!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
卻掩不住一絲顫抖:“鏡子……拿鏡子來!”金釧兒慌忙爬起來,
手腳麻利地從梳妝臺上捧過一面打磨得锃亮的菱花銅鏡,戰戰兢兢地遞到我面前。
銅鏡映出一張臉。一張完全陌生的中年婦人的臉。皮膚保養得還算不錯,
但眼角眉梢刻著深深淺淺的紋路,那是常年不茍言笑、端著架子的痕跡。兩頰的肉微微下垂,
顯出幾分刻薄和嚴厲。眉毛畫得又細又彎,帶著一種精心修飾過的俗氣。
最刺眼的是那雙眼睛,眼白略多,看人時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冷漠,
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幾百兩銀子。這張臉,和“溫婉”、“寬厚”沾不上半點邊。
它屬于一個精明、古板、在深宅大院里用規矩和威嚴把自己武裝到牙齒的婦人。
這不是我甄嬛的臉!鏡子里的人,嘴唇微微顫抖著。我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
鏡子里那張刻薄的臉,依舊死死地盯著我。一種巨大的、令人作嘔的暈眩感襲來,
幾乎將我再次拖入黑暗。
宮廷秘術……那個傳聞中能溝通幽冥、逆轉陰陽的禁術……難道……難道那并非虛妄?
我最后的記憶,是在慈寧宮的密室里,對著那卷詭秘的殘卷……為了什么?
是為了再見允禮一面?還是為了徹底擺脫這令人窒息的、太后身份的枷鎖?我記不清了。
只記得指尖劃過那些冰冷詭異的符文時,靈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剝離……再醒來,
就成了這鏡中的婦人。“太太?”金釧兒帶著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
“您……您別嚇唬奴婢了,老太太那邊真的等急了……”老太太?晨???
這兩個詞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在我混亂的思緒里,強行將我拉回這個荒誕的現實。
我深吸一口氣,那甜膩的熏香嗆得喉嚨發癢。不行,不能亂。無論這境地多么匪夷所思,
驚慌失措只會死得更快。后宮沉浮幾十年,什么魑魅魍魎沒見過?眼下最要緊的,
是弄清楚“我是誰”,以及“我在哪里”。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聲音恢復了那鏡中婦人慣有的、刻板的平穩,甚至還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慌什么。
扶我起來梳洗。昨夜……似有些心神不寧,魘著了。” 我刻意揉了揉額角,
“你叫……金釧兒?”“是,太太,奴婢是金釧兒。”金釧兒如蒙大赦,連忙起身,
小心翼翼地攙扶我下床。她動作麻利地開始為我梳洗更衣,一邊絮絮叨叨,
話語里帶著明顯的討好和試探:“太太昨兒是睡得不安穩。想是惦記著寶二爺的功課?
還是……還是為著府里前幾日采買那批綢緞的事兒煩心?老太太慈愛,太太待會兒去晨省,
溫言幾句也就是了,老祖宗最疼太太您了?!睂毝??綢緞?老祖宗?
這些零碎的詞語拼湊起來,像一張模糊的網。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在心底呼之欲出的名字,
帶著陳舊紙張和脂粉的混合氣味,緩緩浮現——《紅樓夢》。賈府?王夫人?寶玉的母親?
那個古板、吃齋念佛、視兒子如命根子、卻又手段狠厲的王夫人?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現實感交織著沖擊著我。我成了王夫人?那個在話本里,
最終家破人亡、凄涼收場的王夫人?金釧兒的手很巧,很快為我綰好了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
插上一支沉甸甸的赤金點翠鳳簪,又在鬢邊壓了幾朵珠花。
她捧來一件靛藍色織金緞面的褙子,上面用銀線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料子是上好的,
但顏色過于老氣沉郁,樣式也透著一種過時的拘謹。“太太,您看這身可好?今兒天有些陰,
這顏色穩重。”金釧兒小心翼翼地問。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被華服珠翠包裹著、卻依舊掩不住眉宇間刻薄與暮氣的貴婦,扯了扯嘴角。
穩重?是了,王夫人就該是這副樣子。我點了點頭,任由她服侍我穿上。穿戴完畢,
金釧兒又捧來一個紫檀木鑲螺鈿的小匣子,里面是幾串沉甸甸的香珠和佛手串。“太太,
您的念珠。”我瞥了一眼那油光水滑、顯然被摩挲過無數遍的檀香木珠子,心底冷笑一聲。
吃齋念佛?手上怕也沒少沾血。我擺了擺手,聲音平淡:“今日心緒不寧,暫且不用了。
走吧,莫讓老太太久等。”走出這間名為“正房”卻處處透著壓抑的屋子,
一股初秋微涼的晨風拂面而來,才稍稍驅散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膩熏香。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卻又讓我心頭一沉。好大一座宅邸。抄手游廊曲折蜿蜒,
連接著一重重雕梁畫棟的院落。飛檐斗拱,朱漆廊柱,處處透著潑天的富貴氣象。
太湖石堆疊的假山玲瓏剔透,引來的活水在腳下潺潺流過小石橋。花木扶疏,雖然已近深秋,
仍有幾株晚桂散發著幽香。仆婦丫鬟們垂手侍立,屏息靜氣,行走間裙裾都不發出一絲聲響,
規矩森嚴到令人壓抑。這排場,這規制,絕非尋常富貴人家。
賈府……榮國府……那個“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
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賈府!
金釧兒和一個穿著體面些的婆子——后來知道是周瑞家的——一左一右引著我,
穿過一道道垂花門,沿著回廊向府邸深處走去。一路上,
遇到的丫鬟婆子無不遠遠就停下腳步,深深垂首,口稱“太太”。她們的目光或敬畏,
或麻木,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飛快地掃過我那張屬于“王夫人”的臉。我的心,
一點點沉下去。這表面的富麗堂皇,這嚴絲合縫的規矩秩序,像一層華麗厚重的錦緞,
包裹著內里。但錦緞之下是什么?是錦繡成灰?還是敗絮其中?我太熟悉這種氛圍了,
紫禁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著這種表面光鮮下的腐朽氣息。這賈府,不過是換了個殼子。
還未到賈母所住的正房大院(榮慶堂),遠遠就聽到一陣喧鬧的說笑聲,
夾雜著一個女人格外響亮、如同碎玉落盤般清脆又帶著點尖利的嗓音。“哎喲喲,
我的老祖宗!您快瞧瞧這個!昨兒個莊子上剛孝敬上來的,頂新鮮的山貨!這野雞崽子燉湯,
最是滋補養人!還有這猴頭菇,聽說宮里的娘娘們都愛吃呢!我巴巴兒地讓人快馬送進來,
就為了孝敬您老人家!”那聲音熱情洋溢,帶著十二分的討好和親昵,卻像裹了蜜糖的刀子,
聽得我耳膜微微發刺。引路的周瑞家的低聲道:“太太,是璉二奶奶先到了?!蓖跷貘P。
這個名字跳入腦海。那個在話本里“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嘴甜心苦,
兩面三刀”的鳳辣子。轉過一道精致的月亮門,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軒敞華麗的花廳呈現眼前,地上鋪著厚厚的猩紅洋毯,正中一張寬大的紫檀木羅漢榻上,
端坐著一位鬢發如銀、面容慈和的老婦人。她穿著赭石色團花壽字紋的常服,
頭上戴著同色的抹額,當中鑲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通身氣派雍容,
眼神卻帶著閱盡世事的平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便是賈府真正的定海神針——史老太君,賈母。而那個如同穿花蝴蝶般圍繞在賈母身邊,
一身石榴紅遍地金通袖襖,下系翡翠撒花洋縐裙,滿頭珠翠、艷光四射的年輕媳婦,
自然就是王熙鳳了。她生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
此刻正笑靨如花,手里捧著一個紅漆描金的食盒,里面裝著些山珍,殷勤地呈給賈母看。
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們。廳內的說笑聲微微一滯。賈母的目光溫和地投過來,
帶著長輩的慈愛:“政兒媳婦來了?快過來坐。聽鳳丫頭說你昨兒身上不大爽利,可好些了?
” 她的聲音透著關切,但那份關切,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垂詢?!皠诶献孀趻煨?。
”我學著記憶中王夫人那刻板的調子,微微屈膝行了個禮,
走到賈母下首一張紫檀木椅上坐下,動作略顯僵硬。
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賈母的溫和審視,
王熙鳳那如同實質般、帶著探究和精光的打量,
還有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婆子們低垂眼簾下的余光?!疤?!” 王熙鳳已經放下食盒,
幾步迎上前來,臉上堆滿了比剛才對著賈母還要燦爛幾分的笑容,那笑容甜得能流出蜜來。
她親自從旁邊小丫頭端著的托盤里,捧過一盞熱氣騰騰、描金畫彩的蓋碗茶,
裊裊娜娜地走到我面前?!疤袢諝馍浦婧?!”她聲音脆亮,帶著一種夸張的贊美,
丹鳳眼彎成了月牙,目光卻如同探針,在我臉上細細刮過,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
“想是昨兒歇息得安穩?老祖宗這兒新得了上好的老君眉,我特意沏了來給太太嘗嘗鮮,
最是安神養心不過了。”她的動作熱情,話語親昵,一口一個“太太”,叫得無比自然順溜。
那盞茶遞到我面前,白瓷細膩,茶湯清亮,氤氳著溫熱的香氣。
可就在那描金彩繪的茶盞邊緣,我清晰地看到,她涂著鮮紅蔻丹的小指指甲,
似乎極其“不經意”地在盞沿內側極快地蹭了一下。動作細微、隱蔽,
若非我曾在后宮見過無數下毒、栽贓的齷齪手段,若非我此刻精神繃緊到了極致,
根本難以察覺。好一個“嘴甜心苦”的鳳辣子!這盞茶,是試探?是陷阱?
還是僅僅是她習慣性的、彰顯自己掌控欲的小動作?電光火石間,無數念頭閃過腦海。
若真是王夫人,以她的古板和遲鈍,或許只會覺得鳳姐孝順熱情。但此刻坐在這里的,
是甄嬛!是經歷過甘露寺之辱、滴血驗親之險、親手將皇帝送上黃泉路的甄嬛!
在她那甜得發膩的笑容和那盞看似清香的茶湯背后,
我嗅到了熟悉的、屬于權力場最陰暗角落的腥氣。這賈府的風平浪靜之下,暗流洶涌!
王熙鳳,這個管家奶奶,絕非善類!不能接!至少不能這樣接!就在那盞茶遞到我手邊,
王熙鳳的手指即將松開,我也做出抬手去接的姿態時——我的手腕猛地一抖!幅度不大,
卻極其精準!指尖“恰好”撞在了那滾燙的茶盞邊緣!“哎呀!”一聲低低的驚呼,
并非來自我,而是出自王熙鳳之口!她顯然沒料到這變故,手一顫,
那描金彩繪的蓋碗茶盞頓時失去了平衡!“哐當——嘩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驟然寂靜下來的花廳里炸響!滾燙的茶湯混合著碧綠的茶葉潑灑出來,
濺濕了猩紅的地毯,也濺濕了王熙鳳石榴紅襖子的下擺和我靛藍色褙子的袖口。
白瓷碎片飛濺開來,有幾片甚至彈到了我的繡鞋邊?!鞍?!”“太太!”“二奶奶!
”驚呼聲此起彼伏。丫鬟婆子們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金釧兒和周瑞家的更是臉色煞白,
手忙腳亂地想替我擦拭袖口的水漬和可能燙到的皮膚。“哎喲我的老天爺!
”賈母也驚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傾,“燙著了沒有?快!快瞧瞧!
” 她的聲音帶著真切的關切,目光在我和王熙鳳之間快速掃視。整個花廳瞬間亂成一團。
而我,在茶盞脫手、驚呼四起的那一剎那,所有的驚慌失措都完美地凝固在臉上。
我的身體保持著微微前傾、似乎想去挽救茶盞卻無能為力的僵硬姿勢。但我的眼神,
如同最冷靜的獵鷹,借著這瞬間的混亂,如同冰冷的刀鋒,
無聲而迅疾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賈母:最初的驚愕過后,是真實的擔憂,但眼底深處,
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感更重了,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耗盡了力氣。她眉頭微蹙,
看向王熙鳳的眼神里,除了關心,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管家奶奶“失手”的不滿。
王熙鳳:她那張艷若桃李的臉,在茶盞碎裂的瞬間,血色“唰”地褪去,變得煞白。
驚愕、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懊惱(或許是心疼那上好的茶盞?或是計劃被打斷?),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惶恐和自責,如同變戲法般瞬間堆滿了她的眉眼。
她甚至顧不上自己濕了的裙擺,連聲驚呼著撲向我:“太太!太太您沒事吧!都是我的不是!
毛手毛腳的!該死該死!燙著您哪兒了沒有?” 那夸張的焦急和自責,完美得無懈可擊。
然而,在那雙丹鳳眼底最深處,一絲極快閃過的、如同被驚擾的毒蛇般的陰冷精光,
沒能逃過我的眼睛。她,在懷疑!懷疑我是不是故意的!
其他侍立的丫鬟婆子:清一色的驚惶失措,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但有幾個年長些的婆子,
眼觀鼻鼻觀心,臉上是習以為常的麻木。
一個穿著體面、站在賈母身后的大丫鬟(后來知道是鴛鴦),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看向王熙鳳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厭煩。而那個坐在賈母另一側下首,
一直沉默寡言、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中年男人——賈政,我的“丈夫”?
他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從某種神游中驚醒,眉頭緊鎖,
臉上帶著被打擾的明顯不快和一種深深的郁結。他掃了一眼地上的狼藉,
又看了一眼正被眾人簇擁著擦拭的我,眼神里沒有絲毫對妻子的關切,
只有濃濃的厭煩和……一種“女人就是麻煩”的不耐。他甚至微微側過身子,
仿佛想遠離這喧囂的中心。就在這短短一息的混亂中,整個賈府核心權力圈的眾生相,
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清晰地在我眼前融化、顯現。賈母——看似至高無上,
實則心力交瘁,暮氣沉沉。賈政——仕途失意,冷漠疏離,對家事漠不關心。
王熙鳳——精明強干,野心勃勃,掌控欲極強,
且對我這個名義上的“太太”充滿了試探和潛在的敵意。其他仆役——敬畏、麻木,
各有心思。這花團錦簇的賈府,這烈火烹油般的富貴,不過是一層薄如蟬翼的華麗窗戶紙!
下面掩蓋的,是巨大的財務漏洞?是盤根錯節的利益傾軋?還是早已朽爛、搖搖欲墜的根基?
“無妨,無妨?!蔽疫m時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魂未定和強自的鎮定,
拂開了金釧兒和周瑞家的手,
又對著撲到眼前的王熙鳳露出一個僵硬而寬容的笑(模仿王夫人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
“不過濕了點袖子,沒燙著。鳳丫頭,你也太不小心了?!?最后一句,
語氣刻意加重了一絲,帶著點長輩責備的意味。王熙鳳臉上的自責更濃了,
眼圈都似乎紅了起來:“太太教訓的是!都是我毛躁!該打!該打!
” 她作勢要抬手打自己?!傲T了罷了,”賈母發話了,聲音帶著疲憊的息事寧人,
“人沒事就好。一個茶盞罷了,值當什么。鳳丫頭也是好意??焓帐傲?,別驚著人。
”她揮了揮手,自有婆子上前麻利地清理碎片和水漬。一場風波,似乎就此平息。
丫鬟重新奉上茶點。我接過新換的茶盞,指尖冰涼。
滾燙的茶湯也無法驅散心底那彌漫開來的寒意。我垂著眼,看著茶湯里沉浮的茶葉,
如同看著自己沉入這深不可測的賈府泥潭。曾經執掌六宮、翻云覆雨的圣母皇太后,
如今竟成了這深宅內院里,
一個被兒媳試探、被丈夫厭棄、被無數雙眼睛窺視著的“王夫人”?呵。指尖無意識地用力,
幾乎要嵌進溫熱的瓷盞里。指尖那股幾乎要捏碎茶盞的力道,
在冰涼的瓷壁上烙下深刻的印子,也在我心頭烙下同樣深刻的屈辱。這具身體的主人,
活得真真憋屈!憋屈得連骨頭縫里都透著腐朽的酸氣!想我甄嬛,執掌六宮,生殺予奪,
何曾受過這等明里暗里的搓揉?一個管家的兒媳婦,竟也敢在我面前耍弄這等不入流的心眼!
“太太,您這袖子……” 金釧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抖著手用干凈的帕子替我擦拭袖口那片深色的茶漬,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靛藍的織金緞子,濕了水,顏色更深,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
像一層揭不開的、屬于王夫人的陳舊皮囊?!盁o礙?!蔽矣舶畎畹赝鲁鰞蓚€字,
聲音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石塊。目光卻未曾離開地上那灘迅速被擦拭掉的水痕和碎片。
那碎裂的白瓷,映著窗外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天光,
像極了紫禁城某個角落里被打碎的玉如意——都是權力傾軋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哎,
你這鳳丫頭,”賈母的聲音帶著點疲憊的責備,但更多的是一種習以為常的無奈,
“平日里風風火火也就罷了,給太太奉茶也這般不穩重。還不快給你太太賠個不是?
”王熙鳳早已換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那變臉的速度,連安陵容都要甘拜下風。
她絞著手帕,丹鳳眼里的精明算計被一層薄薄的水光覆蓋,對著我深深一福:“太太,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太太看在老祖宗面上,饒了我這一遭吧!回頭我親自去庫房,
挑一套上好的官窯粉彩茶具給太太賠罪!” 她說著,眼風卻若有似無地掃過賈母,
又極快地垂下。那姿態,三分惶恐,七分做戲,分明是把賈母搬出來當擋箭牌,堵我的嘴。
我心底冷笑更甚。賠罪?怕是變著法子提醒我,這府里庫房的鑰匙在她手里攥著呢!
也提醒我,在老祖宗眼里,她這個能說會道、會哄人開心的管家奶奶,
分量可比我這個古板寡言的“太太”重得多?!傍P丫頭也是一片孝心,忙中出錯罷了。
”我學著王夫人那種慣常的、帶著點刻板疏離的口吻,
甚至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堪稱“慈和”的笑意,“一套茶具罷了,值什么。
你管著這么大個家,事多繁雜,一時失手也是有的?!?這話聽著像是原諒,
實則把“管家奶奶事務繁忙所以出錯在所難免”這頂帽子給她戴得嚴嚴實實,
順便點出她“事多繁雜”背后可能的力不從心。王熙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那層水光似乎也凝滯了。她顯然沒料到我會順著她的話,
把“管家不力”的軟釘子輕輕巧巧地遞回去。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昂昧撕昧?,
”賈母適時地打斷,顯然不想在這件“小事”上再糾纏下去。她揉了揉額角,
那抹疲憊更深了,連帶著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幾分不耐?!凹仁嵌紱]燙著,這事就揭過去了。
政兒媳婦,你身子既不爽利,今日晨省就早些回去歇著吧。鳳丫頭留下,
我還有幾件年節下采買的事要同你商議。”這話,如同冰冷的逐客令。
我清晰地看到王熙鳳眼底瞬間掠過的得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她腰肢款擺,
重新湊到賈母身邊,聲音又恢復了那脆生生的、帶著點撒嬌的甜膩:“老祖宗您吩咐!
孫媳婦保管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 那姿態,仿佛剛才的“失手”從未發生。而賈政,
我的“丈夫”,從頭到尾,眼皮都沒朝我這邊抬一下。他端著他的茶盞,眉頭依舊鎖著,
目光放空,仿佛神游天外,又仿佛沉浸在自己仕途不順的苦悶里。這個家,
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剛才險些被燙到,在他心里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像一尊冰冷的、只關心自己前程的石像?!笆牵献孀??!蔽掖瓜卵酆煟?/p>
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站起身,屈膝行禮。動作標準得如同尺子量過,
卻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僵硬。金釧兒和周瑞家的趕緊上前攙扶。在轉身離開花廳的那一剎那,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王熙鳳正俯身在賈母耳邊低語著什么,
臉上是那種全然的、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賈母聽著,微微頷首,
臉上露出了今日最真切的一絲滿意。那畫面,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眼底。
被金釧兒和周瑞家的“攙扶”著,沿著來時的雕梁畫棟、曲徑回廊往回走。
來時只覺得這府邸富貴逼人,此刻再看,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虛妄的泡沫上。
那些精心堆砌的奢華,那些垂手侍立的仆役,在王熙鳳那脆亮的笑聲和賈母疲憊的倚重下,
顯得如此空洞而脆弱?;氐侥情g彌漫著甜膩熏香、處處透著刻板壓抑的“正房”,
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覺瞬間包裹上來。揮退了金釧兒和周瑞家的,只留下金釧兒一人伺候。
房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虛偽熱鬧?!疤?,
您先喝口熱茶壓壓驚。”金釧兒小心翼翼地又捧了一盞新茶過來,眼神里全是后怕和擔憂。
我沒有接。徑直走到那面菱花銅鏡前。鏡子里,依舊是那張屬于王夫人的臉??贪澹瑖绤枺?/p>
眉宇間積壓著揮之不去的怨氣和……一絲深藏的怯懦。這張臉的主人,
頂著二房正室夫人的名頭,卻活得像個影子。丈夫視若無睹,婆婆敷衍了事,管家權旁落,
被一個伶牙俐齒、心思活絡的侄媳婦壓在頭上,連奉茶都要受她的試探和算計!憋屈?
何止是憋屈!這具身體里,曾經屬于王夫人的靈魂,
怕是早已在這日復一日的冷落、架空和無形的傾軋中,磨盡了最后一絲生氣,
只剩下一個空殼,一個守著“夫人”名分的、華麗而腐朽的囚徒!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荒謬感在我胸腔里沖撞。想我甄嬛,
從甘露寺的塵埃里爬回紫禁城的巔峰,踏著多少人的尸骨才坐上太后的寶座,
難道就是為了穿越時空,來受這深宅婦人窩囊氣的?!
“太太……”金釧兒怯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試探,“您……您別往心里去。
二奶奶她……她向來是風風火火的性子,在老祖宗跟前又得臉,
有時候是……是有些不拘小節。但她對太太您,面上還是極恭敬的……”恭敬?
我猛地轉過身,鏡子里那張刻薄的臉也隨之轉了過來,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刺向金釧兒。
金釧兒嚇得一個哆嗦,手里的茶盞差點又摔了,慌忙低下頭,大氣不敢出?!敖疴A兒,
”我的聲音不高,卻冷得掉冰渣,“你跟著我,多久了?”“回……回太太,奴婢八歲進府,
在太太房里伺候……伺候有十年了?!彼曇舭l顫。十年。
足夠看清一個主子在這個家里的真實處境了?!笆辍蔽揖従徸呓?,
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低垂的發頂,“十年了,你看得倒是清楚?!嫔蠘O恭敬’……呵,
好一個‘面上’!”金釧兒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幾乎要跪下去:“太太息怒!
奴婢……奴婢不是那個意思……”“那你告訴我,”我打斷她,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府里,真正‘恭敬’的,有幾人?這府里的賬,
又是怎么個‘恭敬’法?”賬?金釧兒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
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她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問這個!
太太……太太以前是從來不過問這些的!她只關心寶二爺的功課和吃齋念佛!
府里的銀錢流水,在她眼里如同洪水猛獸,沾都不愿沾的!
“太……太太……”金釧兒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四下亂瞟,像是怕隔墻有耳,
“這……這賬目上的事……向來是璉二奶奶……是庫房上……”“庫房?”我冷笑一聲,
逼近一步,那屬于太后的威壓,即便套在王夫人這身皮囊里,也足以讓一個小丫頭魂飛魄散,
“庫房里堆著的,是金山銀山,還是……填不滿的無底洞?!”金釧兒腿一軟,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哭腔:“太太!太太饒命!
奴婢……奴婢只是個小丫頭,哪里知道庫房的事!只知道……只知道前些日子,
管后園子花木的何婆子來哭訴過,
說上個月的月錢還沒發全……還有……還有廚房采買的柳嫂子,也抱怨過幾次,
說撥下來的銀子總是不夠用,買的東西……比外頭市價貴好些……” 她語無倫次,
顯然是嚇破了膽,只敢把平時聽來的、最底層的抱怨零碎地倒出來。月錢發不全?
采買價虛高?呵,果然!這表面的烈火烹油,錦繡繁華,底下早已是千瘡百孔!
王熙鳳這個管家奶奶,只怕是拿著賈府的公中銀子,在填她自己的私房窟窿,
或者是在拆東墻補西墻,勉強維持著這個搖搖欲墜的空架子!而她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張膽,
無非是仗著賈母的信任和……我這個“太太”的懦弱無能!憋屈?王夫人,你何止是憋屈!
你簡直就是個瞎子!聾子!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蠢貨!“起來。”我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金釧兒哆哆嗦嗦地爬起來,頭垂得低低的,不敢看我?!敖袢罩拢€有我問你的話,
”我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刻板的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爛在肚子里。
若傳出半個字……” 我頓了頓,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掃過,“你知道后果。
”金釧兒渾身一凜,拼命點頭:“奴婢明白!奴婢打死也不敢說!”“嗯?!蔽覔]了揮手,
“去,把上個月,還有這個月,
送到我房里來的所有對牌、支取銀錢的簽子、以及府里各處送來的例行賬冊,
不拘是田莊的、鋪子的、還是日常開銷的,都給我找出來。悄悄的,別驚動任何人。
”金釧兒猛地抬頭,眼睛里全是驚疑不定:“太太……您……您要看賬?” 那神情,
活像見了鬼。王夫人看賬?這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稀奇!“怎么?我不能看?”我眉梢微挑,
鏡子里那張臉也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銳利,“這府里,
難道還有我這個當家太太不能看的東西?”“不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這就去!
這就去!”金釧兒嚇得連連擺手,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空氣里那股甜膩的熏香似乎也淡了些。我緩緩走到窗邊,推開一扇雕花木窗。
初秋的風帶著涼意灌進來,吹散了屋內的濁氣,也吹得我腦中一片清明。憋屈?不,
甄嬛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憋屈!既然老天爺讓我借了這王夫人的軀殼,
在這《紅樓夢》的泥潭里重生,那這盤死棋,就得由我甄嬛來下!賈府的興衰?
我或許不在意。但我的命運,我在這深宅里的立足之地,絕不能再由他人擺布!王熙鳳,
你的“恭敬”,我收下了。你的算計,我也記下了。這賈府的賬,該好好算算了。
就從這……憋屈到死的王夫人留下的爛攤子,開始!窗外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但我知道,
一場無聲的風暴,已經在這看似平靜的榮國府深處,悄然醞釀。
金釧兒抱著厚厚一摞賬冊進來時,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活像捧著一堆隨時會炸開的炮仗。
她把東西輕輕擱在臨窗那張紫檀木雕花大書案上,激起一片細微的灰塵,
在透過窗欞的、灰蒙蒙的天光里上下翻飛?!疤?,都……都在這兒了?!彼曇魤旱脴O低,
眼神躲閃,飛快地瞟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按太太吩咐,
是……是從庫房后頭那間放舊年雜物的屋子里翻出來的,管事的趙媽媽還納悶,
奴婢只說太太要找些舊年花樣子參詳……”我“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那堆蒙塵的賬冊上。
藍布封面,紙頁泛黃卷邊,有些地方墨跡都洇開了,透著一股陳年腐朽的氣息。
這哪里是賬冊,分明是賈府華麗外袍下流膿的瘡疤,被王熙鳳精心掩蓋在角落里,
而它們的主人——王夫人,竟視而不見!“出去吧?!蔽覔]揮手,“在門口守著,
就說我身子不爽,要靜養祈福,任誰也不見。”“是,太太?!苯疴A兒如蒙大赦,
幾乎是踮著腳尖溜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窗外秋風掃過竹葉的沙沙聲,還有我自己一下下敲在紫檀桌面上的、冰冷的指甲聲。
靜養?祈福?呵,王夫人,你倒是真會躲清凈!躲在這吃齋念佛的空殼子里,
眼睜睜看著別人把持你的家,掏空你的底子!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戾氣,
伸手拿起了最上面那本賬冊。入手沉甸甸的,滿是灰塵。翻開,
一股陳舊的霉味和墨臭撲面而來。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
收支項目倒是列得清晰:某月某日,某莊子上交粗糧若干,折銀多少;某月某日,
支取某房月例多少;某月某日,采買某物若干,耗銀幾何……起初看得極慢,
那些枯燥的數字和名目在我眼前跳動,如同天書。畢竟,太后是不需要親自看賬本的,
自有內務府和掌事太監料理清楚,我只需掌握最終的結果和那些執掌權柄的人。
但甄嬛的腦子,終究不是王夫人那被佛經香火熏得僵化的腦子能比的。后宮幾十年,
什么樣的賬目貓膩沒見過?
克扣份例、虛報開支、以次充好、挪用虧空……那些太監總管們玩剩下的把戲,
本質上和這深宅大院里的勾當,并無二致!漸漸地,
那些看似尋常的數字開始在我眼前扭曲、變形,露出猙獰的獠牙?!芭D月二十,
支取大廚房采買年貨銀,貳佰兩。
” 旁邊一行小字備注:“雞鴨魚肉、干鮮果品、各色點心香料等項。”二百兩?
我在心里飛快地盤算著紫禁城大膳房同等規模的年貨采買。就算賈府再奢靡,
這數目也高得離譜!我迅速往前翻找。果然,去年臘月也是這個數!
再往前……居然年年如此!而且,這二百兩只是“大廚房采買”一項!
緊跟著還有“小廚房特供”、“各房主子添菜”、“年節下賞人果品”……林林總總加起來,
光一個年節,廚房的流水就奔著五百兩去了!這還不算日常!
手指點在那刺眼的“貳佰兩”上,指尖冰涼。王熙鳳,你好大的手筆!這采買的管事,
是她的心腹周瑞?還是她陪房來旺家的?層層扒皮,中飽私囊!繼續往下看。“三月初九,
支取后園子修繕花木、添置太湖石銀,壹佰伍拾兩。”“四月初五,
支取后園子修繕花木、添置名貴花種銀,捌拾兩?!薄拔逶鲁醵?,
支取后園子修繕花木、更換破損花盆銀,陸拾兩……”短短三個月,
一個“后園子修繕花木”,就支取了近三百兩?!賈府的花園子是金子鋪的不成?
我猛地合上這本賬冊,胸腔里一股邪火亂竄。這哪里是修繕花木,分明是借著名目,
明目張膽地往外掏銀子!這管園子的,只怕是王熙鳳的另一條錢袋子!我強忍著怒意,
又翻開另一本,是府里幾個綢緞莊的進項賬。賬目更是一塌糊涂。出貨記錄倒是不少,
么“上等云錦五十匹”、“蘇杭軟緞一百匹”、“蜀錦妝花緞三十匹”……可收回來的銀子,
卻少得可憐!備注里要么寫著“某某府上賒欠”,要么寫著“某某大人府上人情往來,
折價處理”,更有甚者,直接寫著“庫房積壓次品,低價發賣”。庫房積壓次品?
我看著那出貨單上標著的“上等云錦”,再看看旁邊標注的回收銀兩,簡直要氣笑了。
這“次品”賣出去的價錢,連好料子的成本價一半都不到!這哪里是賣次品,
分明是把上好的料子當爛布頭賤賣!中間這巨大的差價,流進了誰的腰包?王熙鳳?
還是經手這些“發賣”的管事?我重重地將賬冊拍在桌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胸口劇烈起伏,眼前發黑。這哪里是賬冊?這分明是一本本血淋淋的罪證!
記錄著賈府的血肉是如何被這些蛀蟲一點點啃噬殆盡的!而王夫人這個當家主母,
竟然十年如一日地“眼不見為凈”!憋屈?我現在只想把王熙鳳和那些個吃里扒外的管事,
一個個揪出來,塞進慎刑司的刑房里!不行!甄嬛,冷靜!我猛地閉上眼,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怒火解決不了問題。王熙鳳敢這么干,
憑的是什么?是賈母的信任!是她在賈府盤根錯節的關系網!
是我這個“太太”多年來的懦弱無能造成的權力真空!現在撕破臉,賬冊在我手里,
頂多撕下王熙鳳一層皮,傷不了她的根本。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安陵容、祺貴人、皇后……哪一個不是前車之鑒?我緩緩睜開眼,
目光重新落回那堆骯臟的賬冊上。憤怒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計。王熙鳳,
你想掏空賈府?好,很好。那我就讓你掏!讓你掏得更歡實些!捧得越高,摔得才越慘!
至于這賈府……我甄嬛既然來了,就絕不會坐視它爛下去!王夫人的爛攤子,我接了!
不僅要接,我還要把它變成我的棋盤!
目光無意間掃過賬冊上反復出現的“綢緞”、“次品”、“低價發賣”等字眼,
又瞥見窗外那幾株在秋風中搖曳、依舊開得燦爛的金桂。一個模糊的念頭,
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驟然閃現?!敖疴A兒!”我揚聲喚道。門立刻被推開一條縫,
金釧兒探進半個腦袋,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太太?”“去,把周瑞家的叫來。
”我吩咐道,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刻板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模仿的、王夫人那種對瑣事不耐煩的腔調,“就說我這幾日靜養,
瞧著院里那幾棵老桂花樹開得倒好,可惜了落在地上白白糟蹋。
讓她尋幾個手巧又嘴嚴實的婆子媳婦,不拘是漿洗上的還是針線上的,
把那些干凈的金桂收起來,不拘多少,仔細挑揀了,送到我這兒來。記住,悄悄的,
別驚動人,也別弄臟了?!苯疴A兒愣住了,小嘴微張,顯然完全跟不上我這跳躍的思路。
太太……太太要落在地上的桂花?還要悄悄的?這……這是要做什么?難道太太被氣糊涂了?
開始學林姑娘葬花了?“還不快去?”我眉頭微蹙,顯出一絲不耐。“是!是!奴婢這就去!
”金釧兒一激靈,不敢再多想,連忙縮回腦袋關上門。打發走金釧兒,我重新坐回書案前。
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那些觸目驚心的虧空。我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手,
開始有目的地翻找,尋找著那些被龐大開支掩蓋的、屬于賈府本身的“東西”。田莊的出息,
雖然被層層盤剝,但底子還在。幾處位置尚可的鋪面,地段是死的,價值跑不了。
最重要的是……人。
定”了外面的貨物而常年閑著的染匠……還有那龐大的、幾乎占據支出大頭的文化活動開銷!
什么賞菊宴、詩社聚會、聽戲班子……流水般的銀子花出去,
就為了博賈母和那些小姐公子們一笑?純消耗?
我的指尖在一筆“支取海棠詩社彩頭、果品點心并請外頭先生點評潤筆銀,
共陸拾兩”的記錄上緩緩劃過,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紫禁城里,一場賞花宴,
能決定一個妃嬪的榮辱;一次宮宴獻藝,能換來父兄的升遷。
這賈府里花錢如流水的“雅事”,難道就只能聽個響?王熙鳳,
你只盯著庫房里那些死物銀子。卻忘了,賈府最大的本錢,是它百年望族沉淀下來的名聲!
是它盤踞京城、根深蒂固的人脈網!是那些看似無用、卻蘊含著巨大潛在價值的“風雅”!
還有那些積壓在庫房里、被當作次品賤賣的綢緞!賈府的紡織業,
在京城也曾是響當當的一塊招牌!怎么就淪落到要靠賤賣度日了?是技藝不行?
還是管理不善?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故意讓它“不行”,好方便從中漁利?
一個大膽的、甚至有些荒誕的計劃,在我腦中漸漸成型。它像一株在廢墟里頑強探頭的藤蔓,
纏繞著那些冰冷的賬目數字,汲取著賈府僅存的養分,向著未知的縫隙攀爬。接下來的日子,
榮慶堂那邊,我依舊稱病不出。晨昏定省也告了假。賈母派人來問過兩次,
都被金釧兒擋了回去,只說太太心緒不寧,在佛前靜心祈福,以求家宅安寧。
賈母大概也覺得我這次被“燙”得狠了,
或是被賈政入獄(雖然只是虛驚一場)的消息嚇著了,需要緩緩,便也不再強求。
王熙鳳倒是親自來過一次。那日午后,陽光難得透出云層,灑下些微暖意。
兒把周瑞家的悄悄送來的、幾大包挑揀得干干凈凈、香氣撲鼻的金桂花瓣收進里間的小庫房,
就聽見外面廊下傳來一串清脆又張揚的笑語,伴著環佩叮當的脆響?!疤稍谖堇镬o養呢?
我特意尋了幾匹上用的新鮮料子來給太太瞧瞧!都是南邊剛送來的時新花樣,顏色鮮亮,
最襯太太的氣度!”話音未落,門已被一個穿著桃紅比甲的俏麗丫頭(平兒)殷勤地推開。
王熙鳳一身銀紅撒花洋緞窄裉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滿頭珠翠,明艷照人地走了進來。
她臉上堆著無懈可擊的、甜得發膩的笑容,手里捧著一匹顏色鮮亮的織金緞子,
丹鳳眼卻如同探照燈般,銳利地掃過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最終落在我身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我正歪在窗下的暖炕上,身上搭著條半舊的薄毯,
手里捻著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做樣子用的),臉色刻意顯出幾分病后的蒼白和懨懨不振。
炕桌上攤著一本攤開的佛經,旁邊還放著半碗沒動過的、黑乎乎的藥汁。
整個屋子彌漫著一股刻意營造的、混合著藥味和檀香的沉悶氣息。“鳳丫頭來了?
”我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聲音有氣無力,“難為你有心。我這身子骨不爭氣,吹不得風,
也看不得這些鮮亮顏色,沒得晃眼。擱著吧。” 我朝旁邊努了努嘴,示意金釧兒接過來。
王熙鳳臉上的笑容不變,腳步卻輕盈地走近了幾步,
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我炕桌上的佛經和藥碗,又在我略顯蒼白憔悴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眼底深處那絲疑慮似乎淡了些,轉而換上了更濃的關切:“太太這話說的!這料子顏色正,
最是穩重!您瞧瞧這織金的花樣,多大氣!老祖宗昨兒還念叨您呢,
說您這次怕是真傷了神了,特意囑咐我尋些好東西來給太太解解悶兒。太太您安心養著,
府里的事有我和璉二爺呢,斷不敢再勞煩您操心!”她這話,表面是寬慰,
實則句句都在強調:您就安心當個病懨懨的擺設吧,府里的事,您就別沾手了!我心中冷笑,
面上卻露出一絲感激又虛弱的笑意:“有你和璉兒操心,我自是放心的。
只是我這心里……唉,總是空落落的。許是年紀大了,又經了前番驚嚇,總想找些事做,
靜靜心。這不,”我指了指旁邊小幾上一個敞開的青瓷小罐,里面是半罐子金黃的桂花蜜,
“瞧著院里桂花落得可惜,就讓她們收了些,自己胡亂鼓搗了點蜜糖,也算是個念想。
你要不要嘗嘗?”王熙鳳的目光順著我的手指落在那罐子平平無奇的桂花蜜上,
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屋里,確實沒發現任何可疑的賬冊紙張。
她眼底最后一絲警惕似乎也松懈了,笑容變得輕松起來,
帶著點哄小孩似的敷衍:“太太真是好雅興!這親手做的蜜糖,定是極好的!
只是我今兒吃了藥,怕沖了藥性,改日再來討太太的賞!”她說著,
又閑扯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府中瑣事,諸如哪個戲班子唱得好,園子里哪處菊花開了之類,
見我一直是那副病懨懨、對什么都提不起勁的樣子,便也失了興致,借口老太太那邊還有事,
告退了。臨走前,
還不忘對金釧兒和周瑞家的(后者不知何時也垂手侍立在門口了)吩咐道:“好生伺候太太!
太太要靜養,那些個閑雜賬目、府里煩心事,一律不許拿到太太跟前聒噪!擾了太太清靜,
仔細你們的皮!”“是,二奶奶。”兩人連忙應聲,頭垂得更低了。
看著王熙鳳那搖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聽著那清脆的笑語聲遠去,我緩緩坐直了身體,
臉上那刻意裝出來的病弱和麻木瞬間褪去,眼神銳利如冰。靜養?清靜?王熙鳳,
你很快就清靜不起來了。我下了炕,走到書案前。
那堆骯臟的賬冊被我用一塊厚厚的舊錦緞嚴嚴實實地蓋著,上面還故意放了幾本佛經做掩護。
掀開錦緞,我抽出其中一本,翻到記錄著最近一次“海棠詩社”開銷的那一頁。
六十兩銀子……只為了買一堆彩頭、果品和請個酸腐文人來點評幾句狗屁不通的詩?這筆錢,
花得太冤枉!但,也并非毫無價值。我拿起擱在筆架上一支許久未用的狼毫,蘸飽了墨。
冰涼的筆桿握在手中,帶著一種久違的、執掌權柄的觸感。我沒有去寫那些令人憤怒的虧空,
也沒有去計算那些觸目驚心的漏洞。筆尖懸停在泛黃的賬冊空白處,微微一頓,然后落下,
寫下了一行與旁邊那些枯燥數字格格不入的、清晰有力的字:“廢物利用,
小試牛刀——重陽賞菊,詩詞小集。”墨跡在泛黃的舊賬冊空白處洇開,
像一滴投入死水的活泉。我擱下筆,指尖還殘留著狼毫冰涼的觸感。這行字,
與周遭那些記錄著蠹蟲啃噬痕跡的冰冷數字格格不入,
卻又奇異地扎根在這片腐爛的土壤之上,透著一股野蠻的生機。重陽節?詩詞小集?
王夫人要辦詩會?這話要是傳出去,怕是闔府上下都要驚掉下巴。
我捻著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指腹劃過一顆顆冰涼的檀木珠子,腦子里卻飛快地盤算著。
賈府這艘破船,光堵漏是沒用的,得想法子開源。開源,就得動銀子,動銀子,
就繞不開王熙鳳,繞不開她背后那張盤根錯節的網。硬碰硬?那是莽夫所為。得另辟蹊徑。
用最小的代價,撬動最大的關注,尤其是……賈母的關注。老太太喜歡什么?喜歡熱鬧,
喜歡風雅,喜歡被兒孫環繞、奉承著。更重要的,
她喜歡“節儉持家”的好名聲——雖然這“節儉”往往流于表面?!皬U物利用”這四個字,
就是我的敲門磚。用那些被王熙鳳當作“廢物”賤賣的積壓綢緞邊角料,
用府里那些被閑置、空耗著月例的繡娘織工,
悄悄送來、此刻正散發著清甜香氣的金桂……辦一場小小的、花不了幾個錢的“詩詞小集”。
花不了幾個錢——這才是關鍵!才能讓王熙鳳放松警惕,讓賈母覺得“會過日子”,
讓我這個“太太”的提議,顯得不那么突兀和……有威脅?!敖疴A兒。”“太太?
”金釧兒應聲推門進來,眼神里還帶著點驚弓之鳥的惶惑?!叭ィ堉苋鸺业脑賮硪惶?。
”我聲音平平,聽不出情緒,“就說……我瞧著那些桂花收得挺好,想再問問,
后園子那些開敗了、或是被風雨打落的菊花瓣兒,是不是也能收些回來?不拘多少,
只要干凈的。橫豎也是爛在泥里,不如收回來,曬干了或許還能做個菊花枕芯,
也算……廢物利用?!?我刻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金釧兒的表情更加茫然了。
太太……太太這是真打算改行做花匠了?還是……被氣傻了?她不敢多問,喏喏應聲去了。
周瑞家的很快來了,臉上堆著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我依舊是那副病懨懨歪在炕上的樣子,
手里捻著佛珠,語氣帶著點閑來無事的隨意:“……前幾日讓你收桂花,辦得不錯。
這重陽快到了,園子里菊花想必開得也好。只是花開總有敗時,那些落了的,
或是被風雨打殘了的,瞧著也怪可惜。老祖宗常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咱們這樣的人家,更該惜福才是。你瞧著,那些落花,
可能也收攏收攏?橫豎也是爛在泥里,不如收回來,曬干了,不拘是做個枕芯,
還是……或是做些別的玩意兒,也算物盡其用,不糟蹋東西。”周瑞家的聽著,
臉上的表情從恭敬到茫然,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荒謬?太太這唱的是哪一出?
吃齋念佛念到要撿爛花了?但她嘴上卻不敢怠慢,連忙道:“太太仁心,體恤萬物!
這是積德積福的好事!奴婢這就去辦!園子里管花木的婆子們閑時也多,
正好讓她們動動手腳,省得嚼舌頭根子!”“嗯。”我點點頭,閉了閉眼,顯出疲憊,
“不過是些小事,也別太張揚,省得外人知道了,倒顯得我們府上……小氣似的。
悄悄的辦就是了。收好了,也送到我這兒來?!?頓了頓,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睜開眼,
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點探究,“對了,前兒聽金釧兒說,
庫房角落里堆著些陳年的綢緞邊角料?說是顏色舊了,或是有些小瑕疵,賣也賣不出價,
放著又占地方?”周瑞家的心猛地一跳!庫房?邊角料?太太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難道……她心里警鈴大作,臉上卻堆起笑:“回太太,是有這么些東西。
都是些不成料的零碎,或是染壞了一角的,或是蟲蛀了幾個小眼的,堆了好些年了。
璉二奶奶也提過幾回,說放著礙事,不如尋個機會,便宜打發了算了,還能換幾個零錢。
”“打發?”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
露出那種“王夫人式”的、對俗務的輕微不耐和一點悲天憫人的感慨,“也是可憐見的。
好好的料子,就算有點瑕疵,也是絲線織成的。老祖宗禮佛,常說眾生不易,
一針一線皆有其緣法。這般隨意打發了,倒像是咱們糟踐東西,沒個大家子的氣度。
”周瑞家的聽得云里霧里,只能附和:“太太說的是!太太仁厚!”“這樣吧,
”我像是下了個艱難的決定,語氣帶著點施舍般的隨意,“你回去,把那堆料子也清理清理。
顏色鮮亮些的、料子還算齊整的,不拘大小,都挑揀出來。剩下的……該打發就打發了吧。
挑出來的那些,也悄悄的,送到我這兒來。我瞧著……或許能廢物利用,讓針線上的人,
拼湊著做點什么小玩意兒,給府里的小丫鬟們戴著玩,也算……積點福分。”廢物利用!
又是這四個字!周瑞家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太太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撿落花,
收破爛料子……還要悄悄的?她心里驚疑不定,
但看著炕上太太那副懨懨的、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對什么都提不起勁的樣子,
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太太怕是真的被嚇著了,又或者……是年紀大了,
開始學那些窮酸人家“勤儉持家”的做派?這倒也不稀奇?!笆牵√判?!
奴婢一定辦得妥妥當當!悄悄的!”周瑞家的連忙應承下來,心里卻打定主意,
這事兒得趕緊去回稟璉二奶奶!看著周瑞家的退出去時那帶著點困惑又強裝鎮定的背影,
我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餌,已經撒出去了。接下來,就等魚兒上鉤,或者說,
等那自以為是的漁夫放松警惕。重陽節前幾日,周瑞家的果然陸陸續續,
神神秘秘地送來了幾大包東西。一包是曬得半干的、顏色深淺不一的菊花瓣,香氣清苦。
一包是顏色尚可、但大小不一、或多或少帶著點瑕疵的綢緞邊角料,有織金的,有素緞的,
也有幾塊印染得還算別致的。還有一包,是周瑞家的自作主張、從庫房角落里翻出來的,
幾卷顏色暗淡、積了灰的素絹和生宣紙,說是“放著也是發霉,太太若有心,
一并廢物利用了吧”。看著這些被王熙鳳視若敝履、當作“廢物”處理的東西,
此刻整整齊齊碼在我里間的小庫房里,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廢物?
在紫禁城的冷宮里,一塊破布頭,都能成為傳遞消息的密信!在甘露寺的寒風中,幾片枯葉,
也能是御寒的屏障!這些在賈府眾人眼中毫無價值的“破爛”,在我甄嬛眼里,
就是撬動這潭死水的第一根杠桿!“金釧兒,”我喚來心腹,“去,
悄悄地把府里針線房那幾個手藝最好、嘴巴最嚴實的老繡娘叫來。
就說……太太這里有些舊年的料子,想請她們幫著看看,
能不能拼湊些荷包、香囊之類的小玩意兒,給底下人戴著玩。記住,悄悄的,別驚動旁人。
工錢……比她們平日的例錢,多加三成。從我私房里出。”金釧兒看著那堆“破爛”,
又看看我,眼神里的迷茫幾乎要溢出來,但她這次學乖了,沒多問一個字,
只重重地點頭:“是!太太!”幾個老繡娘被金釧兒悄悄領進來時,
看到那堆花花綠綠、破破爛爛的邊角料,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和為難。
“樣本”的幾個用金桂和干菊花填充的、散發著清香的素色小香囊(那是我根據模糊的記憶,
自己摸索著縫的,針腳粗陋,但勝在樣子新奇),又聽到我說“不拘樣式,只求別致,
廢物利用,圖個新鮮雅致”,而且工錢還豐厚時,幾個老成持重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她們都是做了一輩子針線的人,手藝精湛,平日里做的都是主子們精細貴重的活計,
何曾有機會這樣“自由發揮”?更何況,這“廢物利用”的說法,雖然新鮮,
卻也激起了她們這些匠人骨子里對材料的愛惜和挑戰欲?!疤判?!
”一個姓宋的婆子膽子大些,拿起一塊靛藍織金的小料子,又拈起一塊秋香色的素緞碎片,
在手里比劃著,眼睛發亮,“老婆子瞧著,這塊藍的做底子,這塊黃的剪成小花瓣兒貼上去,
再配上點碎珠子,做個菊花的荷包,準保新鮮別致!”“對對!這塊水紅的,顏色鮮亮,
邊角雖不齊整,但剪成小條,編個流蘇掛墜兒,配在素色的香囊上,也好看!
”“還有這素絹!蒙在燈籠骨架上,再讓識字的丫頭在上面寫上應景的詩句,點上燈,
掛在園子里,豈不比外頭買的那些俗氣的燈籠雅致?”你一言,我一語,
幾個老繡娘竟像是被點燃了熱情,對著那堆“破爛”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屬于手藝人的光芒。我坐在一旁,捻著佛珠,靜靜聽著,
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刻板模樣,心底卻微微點頭。成了。人心可用。
這些被王熙鳳當作“廢物”的人和料,正在我手中,一點點被賦予新的、意想不到的價值。
重陽節前一日,賈母那邊派人來問我的“病況”,順帶提了提明日園子里賞菊的安排,
無非是擺幾桌酒席,請個說書的女先生熱鬧熱鬧。機會來了。我扶著金釧兒的手,
第一次踏出了“養病”的屋子,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榮慶堂。
臉上依舊是那副大病初愈的蒼白懨懨之色,腳步虛浮,說話也慢聲細氣。“給老祖宗請安。
”我屈了屈膝,聲音帶著點中氣不足的虛弱。“快起來快起來!”賈母連忙招呼我坐下,
臉上是真切的關心,“瞧著氣色還是差些。明日園子里鬧騰,你若身子不爽利,
就在屋里歇著,不必勉強。”王熙鳳也在,一身簇新的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光彩照人。
她正殷勤地給賈母剝著橘子,聞言也抬起頭,丹鳳眼在我臉上溜了一圈,
笑容甜美:“是啊太太,您身子要緊。園子里有我和璉二爺張羅,
老祖宗跟前也有姐妹們陪著說笑解悶,您只管安心養著就是?!?話里話外,
依舊是把我排除在外。我微微垂著眼,
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帶著點“想為老祖宗盡孝心卻又力不從心”的慚愧,
聲音低低的:“老祖宗疼我,鳳丫頭也體貼。只是……我這病了一場,在屋里悶久了,
反倒更念著老祖宗跟前。明日重陽,是大節慶,本該熱熱鬧鬧才好。
只是……” 我欲言又止,嘆了口氣?!爸皇鞘裁矗俊辟Z母果然被勾起了好奇。我抬起眼,
目光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看向賈母:“只是媳婦想著,前些日子病中無聊,
又念著老祖宗常教導我們要惜福,便……便讓底下人,把園子里那些落了的菊花瓣兒,
還有庫房里一些陳年不用的舊料子邊角,都收攏了些回來?!?我頓了頓,聲音更低了,
帶著點“自知上不得臺面”的羞赧,“原是想廢物利用,自己胡亂鼓搗點小玩意兒靜靜心。
沒成想,針線上幾個老媽媽瞧著有趣,也幫著出了些主意,竟……竟也拼湊出些荷包、香囊,
還……還用素絹糊了幾個燈籠,想著若是不嫌棄,明日擺在園子里,
給老祖宗和姐妹們添點……添點野趣?”“廢物利用?”賈母重復著這四個字,
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和興味,“落花?舊料子邊角?還能做成玩意兒?
”“太太真是越發會過日子了!”王熙鳳搶先開口,笑容依舊燦爛,
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和……隱隱的嘲諷,“只是……明日來的雖說都是自家人,
但到底也有幾位相熟的老封君和太太們。擺弄這些……這些個玩意兒,
會不會……顯得咱們府上……” 她沒說下去,但那意思很明顯——寒酸!小家子氣!
賈母臉上的興味果然淡了些,眉頭微蹙,顯然也想到了體面問題。我心中冷笑,
面上卻適時地露出惶恐和委屈:“鳳丫頭說得是!是我想岔了!只想著不糟踐東西,
倒忘了體統!老祖宗恕罪!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我這就讓她們都扔了去!全當沒這回事!
” 我作勢要起身,一副懊惱又惶恐的樣子?!奥 辟Z母卻抬手攔住了我。
她看著我這副“小心翼翼想盡孝心卻又弄巧成拙”的委屈模樣,
再看看旁邊光彩照人、言語間卻帶著鋒芒的王熙鳳,
心底那點微妙的、對弱勢者的憐惜和對“節儉”名聲的天然好感,
瞬間壓過了對“體面”的擔憂。尤其是我那句“不糟踐東西”,
正戳中了她這個年紀的人對“惜福”的執著?!皷|西都做出來了?”賈母問道,
語氣緩和了些?!笆恰亲隽诵蔽业吐暬卮稹!澳脕砦仪魄??!辟Z母吩咐道。
金釧兒早就捧著個紅漆托盤等在門外了。聞言連忙進來,將托盤呈到賈母面前。托盤里,
放著幾個荷包香囊。有用靛藍織金料子打底,貼縫著秋香色綢緞剪成的菊花瓣,
花蕊處綴著小米珠,精巧別致;有用素色軟緞拼接,做成柿子、葫蘆形狀,
里面填充著干菊花和金桂,散發著清雅香氣,憨態可掬;還有幾個小巧的燈籠骨架,
蒙著素絹,上面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應景的菊花詩句,墨跡未干透,透著雅致。
沒有金銀珠寶的俗艷,
只有色彩的巧妙搭配、匠心的獨運和那份源自“廢物”的獨特清新雅致。
賈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拿起那個菊花荷包,仔細端詳著那精巧的貼布花瓣,
又湊近聞了聞那清苦的菊花混合著甜潤桂花的獨特香氣,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綻開:“好!
好巧的心思!這菊花瓣兒貼得活靈活現!這香氣……聞著就叫人神清氣爽!
這燈籠上的字……也寫得好!雅致!比那些大紅大綠的強多了!”她越看越喜歡,
轉頭對我笑道:“政兒媳婦,難為你有這份心!廢物利用,物盡其用,
這才是真正的大家氣象!比那些只知道一味奢靡浪費的,強了百倍!” 她這話,雖是無心,
卻像一根無形的刺,輕輕扎了旁邊王熙鳳一下。王熙鳳臉上的笑容幾乎掛不住,
丹鳳眼里的精光閃爍不定,死死盯著托盤里那些“破爛”變成的雅物,
像是第一次認識我這個“太太”。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賈母興致勃勃的話打斷。
“好!好得很!”賈母拍板,“明日賞菊,這些玩意兒就都擺出來!掛在亭子里,擺在案頭!
讓那些老姐妹們都瞧瞧,咱們府上,連落花舊料都能變出這等雅趣來!這才是真正的風雅!
鳳丫頭啊,”她轉向王熙鳳,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明日席面,那些大魚大肉的,
減兩樣!添幾道清爽的素點心!這賞菊品詩,就該配些雅致的吃食!別弄得烏煙瘴氣的!
對了,既然有這燈籠詩句,也別光請說書的女先生了,讓姑娘們也都預備著,
不拘是自己做的,還是前人寫的,揀那應景的菊花詩念上幾首,才是正經!”詩詞小集!
成了!雖然規模比我預想的“小集”要大得多,但目的達到了!而且,是賈母親口吩咐,
名正言順!“是,老祖宗!孫媳婦這就去安排!”王熙鳳幾乎是咬著后槽牙應承下來,
臉上那甜膩的笑容像是硬貼上去的面具。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有驚疑,有審視,有被截胡的惱怒,還有一絲……終于開始正視對手的忌憚。我微微垂首,
捻著佛珠,臉上依舊是那副病弱又帶著點“僥幸得老祖宗喜歡”的惶恐模樣,
心底卻一片冰湖般的冷靜。小試牛刀?王熙鳳,這才剛開始。
這賈府的風雅牌和廢物利用的財路,本宮,要定了!賈母那句“這才是真正的風雅!
”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王熙鳳臉上的甜笑幾乎要掛不住。她那雙丹鳳眼里的火苗,
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我都能感覺到灼人的溫度。不過鳳辣子終究是鳳辣子,那點陰鷙只一閃,
就被更濃更甜的蜜糖裹了起來?!袄献孀谡f得是!”她聲音脆亮,帶著十二萬分的贊同,
仿佛剛才那個差點把托盤盯出窟窿的人不是她,“太太這份巧思,真真是化腐朽為神奇!
鳳丫頭我呀,就是眼皮子淺,光想著排場體面,倒忘了這惜福的雅致才是根本!
太太可別跟我一般見識!”她說著,還親親熱熱地挽住我的胳膊,那力道,
捏得我骨頭縫都發酸。我依舊是一副大病初愈、風吹就倒的虛弱模樣,任由她攙著,
臉上掛著點“僥幸被夸”的惶恐:“鳳丫頭快別這么說,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兒,
哄老祖宗一笑罷了。府里大事小情,還得靠你張羅?!薄疤@是臊我呢!
”王熙鳳咯咯笑起來,那笑聲像銀鈴,卻沒什么暖意,“明兒個賞菊,
太太這‘廢物利用’的點子可是頭一份的功勞!老祖宗都發話了要詩詞助興,
咱們可得好好辦!我這就去催催姑娘們,讓她們都拿出看家本事來!”她說著,
風風火火地告退,臨走前那眼風,又在我臉上刮了一遍,才搖曳生姿地去了。我知道,
這梁子,算是結下了。而且結得無聲無息,表面上一團和氣。重陽賞菊宴,果然辦得熱鬧。
賈母興致極高,那些精巧別致的菊花荷包、香囊、素絹燈籠,被掛在亭角,擺在案頭,
成了最別致的點綴。幾位來做客的老封君見了,都嘖嘖稱奇,
拉著賈母的手直夸她會調教媳婦,懂得惜福養性。賈母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真切的暖意。姑娘們的菊花詩也念得應景。林黛玉清冷孤高,
薛寶釵端莊含蓄,探春爽利大氣,連一向不愛這些的史湘云也湊趣謅了幾句,惹得滿堂喝彩。
賈母坐在上首,聽著,看著,臉上的疲憊似乎都被這熱鬧沖淡了些。王熙鳳穿梭其中,
八面玲瓏,招呼這個,奉承那個,把場面撐得滴水不漏。
她甚至親自捧著一個填了干菊花的葫蘆香囊,送到我面前,笑容甜美:“太太您瞧,
您這‘廢物’可成了香餑餑了!連南安太妃都夸呢,說咱們府上連落花都透著雅致!
”我含笑接了,道了聲謝,捻著那光滑的緞面,心里卻門兒清。她越是這般熱情恭維,
心里的刺就扎得越深。她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所有人——看,太太的點子是好,
可最終跑前跑后、撐起這場面的,還是我王熙鳳!果然,表面的風平浪靜沒維持幾天,
暗礁就露了出來。先是紡織改良的事。借著賞菊宴的東風,
賈母對我“惜?!焙汀扒伤肌钡挠∠蟠蠛?,我瞅準時機,
又提了提庫房里那些積壓的、被賤賣的“次品”綢緞?!袄献孀?,”一日晨省后,
我特意落后幾步,陪著賈母在廊下看新開的幾盆墨菊,語氣帶著點不經意的憂慮,
“前些日子翻看庫房舊賬,瞧見好些年前壓下的料子,說是染壞了或是織得不夠精細,
只能賤賣。我看著怪可惜的。咱們府上的織工繡娘,手藝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底子厚實。
若是能請幾位宮里出來的老供奉指點指點,把那些瑕疵料子回爐重造,
或是改個新鮮花色樣式,說不定……也能廢物利用,換個好價錢?總比堆著發霉強。
”賈母正拿著一把小銀剪子,細細修剪著花枝,聞言動作頓了頓,渾濁的老眼看向我,
帶著點思索:“宮里老供奉?這倒是……有些門道。只是……”她的話沒說完,
就被旁邊侍立著的王熙鳳脆生生的笑聲打斷了:“太太真是時時處處為府里打算!這份心,
鳳丫頭自愧不如!”她放下手里的水壺,幾步湊過來,親昵地挽住賈母另一邊胳膊,
“不過太太,您說的這事兒,怕是不易。宮里那些老供奉,眼睛都長在頭頂上,
輕易請不動的。就算請動了,那指點費、人情銀子,只怕比咱們那些‘廢物’料子本身還貴!
再者說,”她話鋒一轉,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庫房那些料子,積壓多年,蟲蛀鼠咬,
有些怕是連改都改不動了。前兒我還聽管庫的周瑞抱怨,說騰挪地方都費勁。
不如……還是尋個機會,便宜打發了,騰出庫房放些新進的要緊東西是正經。老祖宗您說呢?
”她句句在理,字字都戳在“成本”和“實際”上,最后還把球踢給了賈母。
賈母臉上的那點思索立刻被猶豫取代。她看看我,又看看王熙鳳,
最終還是那點怕麻煩、怕多花錢的心思占了上風:“鳳丫頭慮得是。那些陳年舊物,
費那勁做什么。能打發就打發了吧。政兒媳婦,你有這份心是好的,只是府里事多,
這些瑣碎,就交給鳳丫頭操心吧?!?她拍了拍王熙鳳的手背,帶著全然的信任。
王熙鳳臉上綻開勝利的笑容,對著我,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太太放心,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保管處理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