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陳文公寓的窗戶上,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窗外城市的霓虹。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1:23,萬籟俱寂,只有雨聲在喧囂。他剛洗完澡,濕漉漉的頭發還滴著水,桌上攤開的是一份未完成的復雜解剖報告,熒光燈下骨骼的X光片透著森白。疲憊感像潮水般涌來,他捏了捏眉心,正準備繼續工作,桌上的手機卻突然像垂死掙扎般劇烈震動起來,屏幕亮起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一種職業性的警覺瞬間驅散了困倦。陳文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急促而冰冷的聲音,蓋過了背景的雨聲:“陳法醫,翠湖天地3棟1201發生命案,需要您立刻到場。”
“翠湖天地?”陳文眉頭緊鎖。那是城里有名的高檔小區,住的多是商賈名流,安保森嚴。“死者身份?”
“永昌集團董事長,周永昌。情況…有點復雜。”對方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現場等你。”
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周永昌?這個名字在本地財經新聞里出現的頻率極高。陳文沒有猶豫,迅速甩掉毛巾,抓起掛在門后的黑色風衣,拎起那個印著“法醫中心”的沉重黑色工具箱,毫不猶豫地沖進了瓢潑大雨之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頭,冰冷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引擎轟鳴,車輪碾過積水,濺起高高的水幕。深夜的城市空曠得如同鬼域,只有路燈在雨簾中投下昏黃扭曲的光暈。警燈刺目的紅藍光芒在雨夜中異常醒目,遠遠就能看到,將翠湖天地入口映照得如同白晝。出示證件后,保安的眼神里混雜著敬畏和難以掩飾的驚惶,迅速放行。
電梯平穩上升,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潮濕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陳文對著光潔如鏡的電梯壁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衣領。鏡中的男人三十出頭,面容輪廓分明,帶著長期與死亡打交道的沉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漆黑深邃,仿佛能洞穿皮囊,直視靈魂深處的不安與秘密。法醫的身份給了他觀察人性的獨特視角,也讓他比常人更了解死亡的千姿百態和其下隱藏的真相。
12樓走廊已被明黃色的警戒線封鎖,肅殺的氣氛彌漫。空氣里隱約飄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那是血的預兆。陳文戴上無菌手套和鞋套,向守在門口的年輕刑警點了點頭。對方臉色蒼白,顯然剛經歷了一場視覺沖擊。
“陳法醫。”刑警遞給他一份薄薄的初步資料,“死者周永昌。保安凌晨巡邏發現門沒關嚴,進去查看就…發現了尸體。現場初步判斷沒有強行闖入痕跡。”
陳文接過資料,目光掃過“周永昌”、“董事長”、“致命銳器傷”等關鍵詞。他深吸一口氣,推開虛掩的厚重橡木門。
一股濃烈而熟悉的、混合著昂貴皮革與血腥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公寓內部裝修極盡奢華,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偌大的客廳照得如同白晝,意大利沙發、波斯地毯、墻上的抽象派油畫,無不彰顯主人的財富。然而,這精心打造的華麗場景中央,卻躺著一個突兀而冰冷的終結。
死者周永昌,五十多歲,穿著深藍色的真絲睡衣,仰面倒在客廳中央昂貴的地毯上。胸口位置,睡衣被浸染成一片深得發黑的暗紅,像一朵猙獰盛開的死亡之花。陳文的心沉靜下來,瞬間切換至專業模式。他蹲下身,工具箱放在一旁,開始進行初步尸表檢查。
“單刃利器,刃長約15-18厘米,角度垂直向下,直接刺入心臟,穿透心包,傷及左心室…手法干凈利落,兇手對人體結構非常熟悉,或者…極度幸運。”他一邊檢查傷口邊緣,一邊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尸斑開始融合固定,尸僵已波及全身關節…死亡時間大約在晚上10點到11點之間。”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處。當他準備檢查死者僵硬的右手時,動作猛地一頓。那只保養得宜的手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而在微微張開的指縫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吊燈刺目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金屬光澤。
陳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用戴著手套的指尖,一點點掰開那已經冰冷僵硬的指關節。一個冰涼、約兩厘米長的薄金屬片,“叮”的一聲輕響,掉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他俯身撿起。金屬片入手冰涼,邊緣有些磨損,顯然有些年頭。而上面刻著的那個符號,讓陳文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一個簡潔卻詭異的圖案:一個完整的圓圈,內部嵌套著一個尖角向下的倒三角形,三角形正中心,是一條筆直的垂直線。
這個符號!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那個如同夢魘般籠罩全城,最終導致他父親飲彈自盡的“紅繩連環殺人案”現場,每一個受害者身邊,都會留下這個刻在不起眼角落、或寫在紙片上的神秘標記!
“發現什么了?”一個渾厚低沉的男聲自身后響起,帶著刑警特有的干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陳文幾乎是本能地,迅速將金屬片緊緊攥入手心,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迅速調整呼吸,不動聲色地轉身。來人正是刑警隊長林峰,四十歲上下,身材魁梧,警服下的肌肉線條緊繃,國字臉上刻著常年與罪惡打交道的風霜和堅毅,眼神銳利如刀。
“初步判斷是熟人作案,”陳文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仿佛剛才的震撼從未發生,“兇手對解剖結構很了解,一刀斃命,幾乎沒有給死者反抗的機會。”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將攥著金屬片的右手滑入風衣口袋。
林峰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尸體胸口的創口和周圍噴濺的血跡,又環顧四周:“錢包和那塊百達翡麗都不見了,初步看像是搶劫殺人。但…”他站起身,濃眉緊鎖,目光掃過茶幾,“兩個紅酒杯?其中一個還有殘酒。”
“有訪客記錄嗎?”陳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念電轉。
“小區監控顯示周永昌晚上9點左右一個人回來,之后沒有人進出這棟樓的門禁。”林峰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看了看外面依舊滂沱的大雨,“但監控有死角,特別是這種天氣,不排除有人避開攝像頭,或者…訪客根本沒走。”他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
陳文點點頭,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他繼續檢查尸體,小心翼翼地抬起死者的頭部。當手指觸碰到后腦勺的發根處時,指尖傳來一種微妙的異樣感——皮膚下有輕微的腫脹和硬度。
“看這里,”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撥開濃密的頭發,指著那處不明顯的淤青和皮下出血點,“死者生前被鈍器擊打過頭部,力度足以造成短暫暈厥。可能是先被制服,失去反抗能力,然后才被刺死。”
林峰湊近,仔細看了看那處隱蔽的傷痕,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有意思。搶劫犯一般不會這么麻煩,直接搶了就跑,或者干脆利落殺人。這更像是…有預謀的清除。”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燈光下投下壓迫性的陰影,“臥室有翻動痕跡,但不明顯,更像是故意制造的混亂。最奇怪的是,”他指了指臥室方向,“臥室的保險箱完好無損,技術科打開看過,里面有大額現金和珠寶首飾都沒動。”
陳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不是普通的搶劫案,兇手的核心目的顯然不是錢財。那個金屬片上的冰冷符號,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塵封二十年的記憶閘門,血腥、絕望和父親最后空洞的眼神洶涌而出。
二十年前,他的父親陳志明,曾是市局最優秀的刑警,意氣風發。他負責調查那起震驚全市的“紅繩連環殺人案”。五名年輕女性在短短幾個月內相繼遇害,尸體被發現時,左手腕上都綁著一條鮮紅如血的繩索,現場總會留下那個神秘符號——圓圈、倒三角、垂直線。案件遲遲未破,輿論壓力如同巨石壓頂,最終在一個同樣冰冷的雨夜,陳志明在堆滿卷宗的辦公室里,用配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只留下一封語焉不詳的遺書,上面寫著“我辜負了所有人的期望”。
當時年僅十二歲的陳文,在巨大的悲痛和無法理解的困惑中立下誓言:一定要查明真相。他沒有選擇父親的道路成為刑警,而是選擇了法醫。因為他深信,真相往往藏在沉默的尸體之中,藏在最細微的傷痕和組織的異變里。
“陳法醫?”林峰的聲音將他從冰冷刺骨的回憶中拉回,“你還好嗎?臉色不太對。”林峰的目光帶著審視,落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
“沒事,”陳文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感覺口袋里的金屬片像烙鐵一樣燙手,“可能淋了雨有點著涼,加上熬夜有點累了。我先帶尸體回去做詳細尸檢,爭取明早給你初步報告。”他需要空間和時間來消化這個足以打敗他平靜生活的發現。
離開現場時,雨勢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陰沉如墨。陳文坐在運送尸體的救護車后座,冰冷的金屬擔架床就在身側。他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手指在風衣口袋里,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那塊刻著不祥符號的金屬片。
二十年了。那個如同詛咒般的符號再次出現,而且是在一個與當年那些年輕女受害者看似毫無關聯的富豪死亡現場。這絕非巧合!父親的死,紅繩案,周永昌,這個符號…它們之間必然存在著一條被時間掩埋的、黑暗的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