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痕撕裂處凜冽的寒氣裹挾著細碎的冰粒席卷而至,刀子般割過裸露的臉頰和脖頸。
剛剛玉石俱焚般撕扯過日歷碎片的雙手依舊停留在半空,僵直得如同凍結的枯枝。
殘存的半截紙張死死攥在掌心,粗糙的邊緣深深刺入冰冷麻木的皮肉,
帶著一種近乎懲罰的疼痛。另一截染滿密密麻麻血叉的碎片,
像一片宣告某種終結的黑色符咒,無聲無息地沉入車間門口那冰泥混雜、污穢不堪的泥濘里。
一片死寂。巨大的紡織車間轟鳴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只有穿堂的寒風在灰磚圍裹的狹小空間里呼嘯、盤旋、嗚咽,卷起地上的煤灰和碎棉絮。
這突如其來的死寂壓得人心臟都要碎裂。
地上跪著的兩個人——那位淚流滿面、披著昂貴深藍羊毛呢大衣的婦人,
、同樣跪倒在污穢冰冷地面上的高大男人——他們的存在像兩個巨大的、難以理解的驚嘆號,
狠狠砸在這片死寂的核心。婦人——我的姥姥?我的心臟劇烈地撞擊著肋骨,
一下下鈍痛而茫然。她布滿淚痕的臉上交織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親眼見證地獄的心碎,
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如同沉船時抓住的最后一道浮木,正牢牢鎖定在我臉上。
那目光穿透我身上襤褸破爛、散發著霉味和汗酸味的薄棉襖,似乎要刺穿皮膚,
直抵里面那個早已千瘡百孔、卻被強行套上十三歲少女外殼的絕望靈魂。
她顫抖的手懸在半空,
指間保養良好的羊皮手套距離我那裹著污臟、滲出血藍液體的布條雙手,只有寸許。
“孩子……”她破碎的聲音再度響起,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尖上灼燒過,
“真的是你……我的曉梅……媽的心……碎了!
” 那個本該遙遠而陌生的稱謂——“媽”——此刻被她嘶啞地喊出,
帶著一種能融化堅冰的哀慟熱流,狠狠撞在我的心口。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像被投入燒紅烙鐵的冰水,
冷觸感;母親合眼時眼角那滴永遠不曾滴落的、渾濁的淚珠;離婚法庭外陰冷的走廊地磚上,
回響著的、我自己疲憊空洞的腳步聲……還有兒子走出高考考場大門時,
混雜著釋然與忐忑的那個回頭張望的身影……最后,
是雪亮車燈如同巨獸的獠牙迎面撲來的刺目白光!那些刻骨銘心的失去與被拋棄的孤絕感,
如同千萬根冰冷的鋼針,
瞬間刺穿了這個來自十三歲軀殼深處的、尚未完全爆發的巨大情感旋渦!“呃啊——!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屬于十六歲少女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嚎叫猛地從我喉嚨深處炸裂而出!
那不是哭聲,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本能尖嘯!佝僂蜷縮的背脊驟然繃緊,
仿佛拉滿后碎裂的弓弦!雙膝再也支撐不住,重重砸向冰冷堅硬、鋪著煤渣碎冰的地面!
身體在劇烈的顫抖中向前猛撲,如同投入唯一能支撐的浮木,
雙手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姥姥伸過來的手,卻在觸碰到那柔軟昂貴的羊皮手套前生生頓??!
我那裹滿污血布條、猙獰潰爛的手在她面前僵持顫抖——太臟了!太可怕了!
它們怎么配去碰觸那樣干凈溫暖的手?!巨大的、遲來的痛楚感如同蟄伏的猛獸,
終于在這一刻掙脫了長久以來的麻木枷鎖,以排山倒海之勢瘋狂反噬!
撕心裂肺的疼痛從每一寸被凍傷的皮膚,從染缸灼傷的每一片潰爛傷口,
從餓得緊緊絞在一起的胃壁深處,
從這具身體在張家那個破敗柴房里承受的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棍棒交加與饑寒交迫的記憶深處,
猛烈地爆發出來!那些用碎瓦片在潮濕冰冷泥墻上刻下的“正”字——一道,又一道,
橫平豎直,承載著一個孤魂在絕境中對自己殘酷的生命倒計時。
那面泥墻此刻仿佛就立在眼前,布滿密密麻麻的刻痕,
無聲地咆哮著林曉梅曾經吞咽下的所有煤渣和拳頭!那密密麻麻的血叉,
不正是我親手畫下的、記錄在這囚徒軀體上每一天所承受的煎熬嗎?淚水決堤般洶涌而下,
滾燙的液體灼燒著被寒風撕裂的臉頰,沖刷掉上面沾著的煤灰污跡,
留下更加狼狽和痛苦的痕跡。那已經不是少女林曉梅的眼淚,
是一個被命運反復碾碎、卻依舊執著地試圖拼湊起一點希望的破碎靈魂的嚎啕。
我把那殘留的、只撕下不到一半血叉印痕的日歷碎片,連同那張布滿淚水和污跡的臉,
一并狠狠俯低下去,額頭重重抵在冰冷刺骨、混雜著煤渣冰屑的泥濘地面!
冰冷的污穢感瞬間浸透皮膚,刺入骨髓,卻奇異地帶來一絲麻痹般的解脫感。
“疼……媽……”喉嚨被滾燙酸痛的硬塊死死堵住,破碎的聲音混著壓抑不住的嗚咽和咳嗽,
像被砂紙磨過,“好疼……” 我到底在叫誰?是叫眼前這位跪在泥濘里痛哭流涕的婦人,
還是在呼喚那個記憶中已經永遠離去、永遠無法回應我的、前世生母朦朧溫暖的影像?
就在這時,一雙強有力卻同樣布滿劇烈顫抖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了姥姥幾乎完全癱軟的身體。
是那個高大的男人——我的姥爺?他臉上的震驚被排山倒海的心痛覆蓋,
淚痕深深嵌刻在風霜刀削的紋路里。他看著女兒深深埋入塵泥、幾乎完全崩潰的頭顱,
看著她瘦骨嶙峋、破布包裹、明顯透著腫脹和異樣藍紫色血跡的雙手,喉結劇烈地滾動著,
粗重的呼吸如同破敗的風箱。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猛地側過身,
用寬闊結實的肩膀死死支撐住身旁瀕臨崩潰的妻子,然后,
用那雙因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的大手,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充滿力量和守護的姿態,
牢牢地、不容掙脫地輕輕籠罩在我因劇烈抽噎而起伏聳動的單薄肩膀上!
那沉甸甸的暖意穿透冰冷破舊的棉襖,如同暗夜中驟然點亮的燈塔微光。
廠門洞里驟然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和壓抑的驚呼!車間里巨大的噪音屏障被強行突破了。
幾張或驚愕或好奇或帶著麻木疲憊的臉孔擠在門框邊緣。是聞聲趕來的工友,
還有幾個機修師傅。
們顯然被眼前這極其不協調的景象震撼了:平日里沉默得像塊石頭、只知道拼命干活的小梅,
此刻渾身泥污地跪伏在地,哭得撕心裂肺。而她那副從未見過的模樣身邊,
跪著的竟是衣著考究光鮮、顯然與紡織廠格格不入的兩個貴人!
更別提那輛停在廠區破敗背景中、通體漆黑、透著無聲威儀的紅旗轎車!
世界仿佛被粗暴地撕成兩半,又荒謬地拼接在了一起。車間粗陋的值班室,
四壁斑駁脫落的墻皮如同剝落的鱗甲,露出內里骯臟的黃泥本色。
一盞懸吊的、光禿禿的燈泡在頭頂搖曳,昏黃的光線將人影投射在坑洼的泥地上,
扭曲而巨大,如同掙扎的鬼魅。屋內唯一稱得上家具的,是幾張用粗糙木板釘就的長凳,
凳面被歲月和無數屁股磨蹭得油光發亮,卻也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污漬。
我被安置在角落里最破舊、然而還算完整的一張長凳上。姥姥緊貼著我坐下,
她的身體以一種近乎保護的姿態微微傾向我,那只戴著柔軟羊皮手套的手,
終于帶著某種斬釘截鐵的決心和洶涌的憐愛,
緊地、牢牢地握住了我的右手——那只被粗糙布條包裹、指端露出駭人藍紫色潰爛創面的手。
姥爺則挺直地站在我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如同一堵沉默而堅固的屏障,
隔絕著外界過于密集或復雜探究的目光。他的視線偶爾會掃過我受傷的手指,
眼里的痛楚便深重一分,幾乎要凝成實質;更多的時候,
則緊緊盯在匆匆趕來的那個瘦高、戴著袖套的男人身上——那是紡織廠的小王主任,
額頭上掛著忙碌中滲出的虛汗,此刻臉上堆滿了緊張和不自然的笑容。
“兩位首長……您二位、您二位怎么突然大駕光臨我們這小地方?有事吩咐,
打個電話……”小王主任的聲音干巴巴的,
眼神在我身上和兩位衣著光鮮的“首長”之間飛快地來回逡巡,
竭力想弄清楚這尊貴和卑賤離奇組合背后的謎題?!安皇枪拢 崩褷數穆曇舨淮螅?/p>
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沉穩力度,輕易壓過了值班室外隱隱傳來的機器轟鳴。他目光如炬,
不再看小王主任,直接轉向跟在他身后、臉色同樣緊張的勞資科干部,“給我查!
”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鐵砧上,“你們廠新進的這個女工,林曉梅!登記的家庭地址!
監護人名字!所有材料,現在!立刻!全部拿過來!”“是!是!首長!
”勞資科干部被那眼神灼得渾身一凜,連聲應著,立刻轉身跑出門去,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小王主任訕訕地站在一旁,手指不安地搓動著袖套的邊緣。
值班室里只剩下姥姥壓抑低微的啜泣聲和窗外遙遠的機器震動聲。姥姥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被她握著,那只傷手的痛楚在溫柔緊握的包裹下,
竟奇異地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暖流暫時逼退了。她的手很軟,
羊皮手套細膩的觸感隔著粗糙的布條滲透進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指尖傳遞的顫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憤怒和悲痛在燃燒后殘余的戰栗。
“孩子……別怕……都過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啊……”她的嘴唇翕動著,
聲音斷斷續續,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我另一只手包裹著污血布條的膝蓋上,
瞬間浸濕了布料,留下深色的圓點?;丶遥窟@個久違的詞裹挾著前塵往事的巨浪,
狠狠拍打著我疲憊欲碎的神經。前世破碎的畫面再次強行插入:父母相繼離世后,
那個曾被稱為“家”的地方迅速變得冰冷空曠,
只有兒子偶爾稚氣的笑聲才讓那四壁短暫地回溫……離婚時,
那個男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道盡頭,門被“哐當”一聲從外面摔上,
聲音震得墻壁都似乎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