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虎子的婚禮一切從簡，連蜜月也省去了。從民政局領證出來，一起回去見過雙方父母，便算是完成儀式了。沒有耽擱，新婚的我們，馬不停蹄地擠上了開往城里的列車。
我們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城市，干起了一份全新的工作——進了一家保險公司，當起了保險推銷員。這份工作的最大挑戰，便是完全得靠嘴吃飯，不斷賣弄嘴皮子。我和虎子成天就在偌大的城市里轉來轉去，遠遠近近地挨個兒跑居民小區敲門入戶，向大家不厭其煩地宣傳著、游說著，爭取著每一位可能的客戶。別人臉上只要不露出討厭的神情，我們便不離不棄；而稍微給我們一點友好的回應，必定乘勝追擊，一次不成二次，直到完全看不到成交的希望。
剛開始，我們信心十足，心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腿跑得足夠勤，磨出三寸不爛之舌，還怕拿不下客戶？可是，現實并非我們所想象，兩周下來，我們竟然沒有做成一個單子。公司給我們定下的試用期是兩個月，而這兩個月里，我們的任務是至少得確保交回二十份保單。這時，我和虎子才深深地犯起愁來。可是，愁歸愁，想想干啥不也都一樣難嘛，我們仍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又一周過去時，我們終于破零了。一位留守獨居的老太太，拗不過我們的軟磨硬泡，給我們簽下了第一份保單。老太太的兒女均在外地工作，逢年過節才回來。平常老太太在家中，最不缺的是錢，最缺的卻是陪伴與慰藉。老太太起初對我們與其他人一樣，充滿著防備心。后來許是見我們跑得辛苦，心也就軟了下來，用老太太的話來說，就是“照顧我們的生意了”。
和老太太簽約后，我們接連幾天回訪，內心還指望著老太太能幫我們介紹她的親朋好友，也來“照顧照顧”我們。一來二去中，老太太開始越發信任和依賴我們，每次去都總是留我們多說一會兒話。老太太并沒有給我們介紹客戶，但這件事情，卻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老人是我們的重點目標人群。從此以后，我們從以走樓幢為主，改為跑起了公園和廣場，但凡老人聚集的地方，我們都不放過。果然，兩個月下來，我們全面完成了公司下達的任務，如愿轉正。我和虎子甭提有多高興啊！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我們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之中、繼續為美好未來奮斗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降臨，讓我們經歷了一場人間劫難。老天爺能讓我們活著，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那天，我們正在一個露天茶館邊，面向一群老人口若懸河地推銷保險，路邊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很快，兩名警察來到我和虎子面前，亮出證件，不等我們反應過來，就被連拖帶拽地塞進了警車。上了車，我們才知，原來是有人舉報我們涉嫌詐騙老人的錢財。明白緣由后，我和虎子一路上費盡口舌向警察解釋，并拿出了我們的保單以及公司的介紹信。警察將信將疑中，我們已被帶到了派出所。
通過反復溝通，警察總算了解清楚情況，也相信了我們，讓我們配合做了筆錄。可是，做完一切后，警察并無讓我們走的意思。我和虎子犯糊涂了：我們這不是都說清楚了嘛？于是，我試探著請他們讓我們走人。但見面前的兩名警察互相遞了眼色，其中一人沖我們說：“等一下，一會兒會有人來接你們。”我們更加不明就里了：讓我們直接走不就得了，還接我們干嘛！正納悶間，見外面已來了一輛面包車，車上下來兩名同樣著制服的人，但能看出來不是警察。來人仍是不容分說，直接將我們帶上了面包車。
預感到情況不妙，虎子有些沉不住氣了，大聲質問二人這是帶我們去哪里！二人只當沒聽見。急也沒用，我用力捏了一把虎子，心想：到了地兒再見機行事、想辦法脫身吧。大約一個小時之后，我們被帶到了目的地。下車一看，才知這是一個外來人員的收容所。說是收容所，其實就是一個廢棄的監獄。我們萬萬沒想到，會被帶到這種地方。原來，當時正值重大敏感期，像我和虎子這樣沒有暫住證的外來人員，基本是被地毯式收容于類似之地。也就是說，我們來這里恐怕是遲早的事。我和虎子分別被關進了收容所的男女監室，過起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夢魘般的日子。
我們進去時，天已黑。大約晚上九點多時，管教送餐來了，說是晚餐，其實就是一盆饅頭，一桶清水煮的黃菜葉子，也就面上浮了幾塊撕碎的葉子。管教另外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只很薄很軟的一次性塑料碗，邊發邊惡狠狠地告誡：“各人保管好，壞了不再提供！”我這才想起來，我和虎子連中飯都還沒吃。顧不上多想，拿起屬于自己僅有的一只饅頭狼吞虎咽地塞了下去，用碗去桶里舀了清湯，“哧啦啦”灌了下去，就算解決問題。
我們監室里總共關了二十余人。當天晚上有幾個人并沒有吃饅頭：有的直接拿起來賭氣地扔墻角了，許是不太餓；有的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便收進了自己的包里。后來我得知，沒吃饅頭的人，也都是當天先于我們進來的，想必還沒吃到苦頭。事實上，往后的日子，大家餓得什么也不管不顧了，管教送來的饅頭，立即被一窩蜂似地擁上去搶個精光。有的動作慢了點，自己的份被別人搶了去，只得去撿被扔地上早發霉還臟得惡心的饅頭充饑。在這里，頓頓的餐也都毫無兩樣。
監室里沒有床，僅扔了幾張早破爛不堪、還被踐踏得稀臟的草席。就寢的鈴聲響起后，大家便橫七豎八地躺在上面休息了。也有的睡不下去——大冬天的地面冰涼徹骨，于是蜷縮著一團，雙手抱頭，背靠著墻面湊合了。廁所就在監室里，是臨時改裝的，臭氣熏天，沒有水沖洗，也從來不見有人打掃。管教進進出出，個個都死死地捂著鼻子，實在看不過了，便大呼小叫一通，讓我們這群人自行去處理一下。
這里的苦，多數人也都只能忍著。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在進來的第五天時，再受不了了，沖管教破口大罵起來，罵他們不把大家當人。這可憐的女人萬萬沒想到，槍打出頭鳥，自己從此成了監室里的“重點人物”，被管教以最嚴厲的方式“教育”著、懲戒著，無疑也是為了警示一片。
女人話音剛落，管教一個虎步上前，沖其送上了兩記響亮的耳光。女人發出尖厲的慘叫聲，接著開始發瘋似地辱罵起管教來，大罵其“不是人”。女人這一沖動之舉，徹底點燃了管教的怒火。本已準備離去，聽見背后的罵聲，憤然轉過身來，抬起穿著皮靴的大腳直沖女人的下身一陣亂踢。并不示弱的女人，很快和管教撕打作一團。大家見狀，有的早已嚇得瑟瑟發抖，蹲一邊埋下頭大氣不敢出；有膽子大的低聲詛咒著管教；有的兩頭勸解。一切想必都無濟于事，直到二人都似是有些累了。女人顯然占了下風，再無動彈之力，管教這才氣咻咻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仍是余怒未消地往女人臉上“呸”了唾沫，才揚長而去。
女人被大家扶起來，披頭散發，滿臉淚水和著鼻涕，伸手擦著管教“賜”給的唾沫，儼然一個女乞。好半天回過神來，女人大放悲聲，哀嚎聲響徹監室的上空。女人與管教正面交鋒的場面，從此在我們眼底下不時上演。女人不聽任何人勸阻，認死理和每天進進出出、不斷變換著面孔的管教斗著。女人與這些管教過招所付出的代價，最客氣的是耳光教訓，而多數時候便是拳腳交加。我們看在眼里，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
白天，我們在管教的呵斥和追趕下，去監室外面的農場里干著活兒。我們和犯人的唯一區別，便是沒有著囚服。管教見誰稍有不用心，便揮舞著皮鞭“啪啪啪”地抽了上去。女人罵歸罵、哭歸哭，每天仍是和大家一起，該干什么干什么。我每天最幸福的時光，便是去農場干活兒——因為如果運氣夠好的話，我還能遠遠瞥見虎子的身影。
在監室里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我只遠遠地看見過虎子一次。大大小小的監室很多，大家干活兒都分了區域，男女也都被分隔開。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密密的人頭和麥浪般蕩漾的身影。
有一天，監室里不知誰傳出來一個噩耗，讓我從此膽戰心驚，更加擔心起虎子來。傳言稱男監室里死人了，被直接拉到監室后面的廢水池里給“處理”了。聽說的一刻，我直感大腦一片空白，人差點崩潰。稍微鎮定下來，我努力安慰自己：不會是這樣，即便是這樣，也不會是我那膽小怕事的虎子，一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把自己給葬送了。雖是這么想，但這個傳言帶給我的恐懼和擔憂卻是再也揮之不去，并與日俱增。那時，我感到我都快瘋掉了。而每天干活兒看不到虎子，我的內心就越發慌亂得不行。
于是，我冒著大不了也死的危險，把自己豁出去了。我天天求管教讓我看看男監室里的某某人。可是，我的哀求不起絲毫作用，管教除了回以漠然和喝斥外，再不搭理我。萬般無奈之下，我作出了一個悲壯的舉動。一天中午，我眼睛一閉，狠下心來咬破了自己的小手指，揀起管教扔在地上的一只煙盒，在上面劃下了幾個鮮紅的字：“交男監某某人”。管教來時，我把身上僅有的錢全部塞到他手里，連同血書一起遞過去，懇求他無論如何幫我轉交到。管教稍作遲疑，很快揣上我的錢和血書走人了。兩天后，當這管教再次出現在監室時，我迫不及待地詢問其信是否已幫我轉到，卻沒問出半個字。
話說我拿錢“解決問題”的做法，讓監室里的人都看到了希望。很快，身上有足夠錢的人，都紛紛如法炮制地掏出來交給管教，把自己“贖”了出去。而我，身上卻再無分文。眼看號友們早來的走人、有錢的走人，剩下像我這樣的已不多。而越是這樣，我越是飽受著擔憂虎子安危的煎熬。
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慘烈的事情，讓我感到了近乎絕望的恐怖襲來，我再次做了一件事情。那個可憐的女人，又和起初的管教發生激烈沖突后，精神失常了。她當著眾人的面，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扒了個精光，一絲不掛，發出十分驚悚的尖叫聲。隨后，瘋女人被管教殘暴地一路拖著去了傳言有“處理”過死人的廢水池的屋后。女人的聲音終究消失在了我們的耳中。
目睹這非人的一幕，我驚恐地睜大著雙眼，呆呆地盯著女人被拖去的方向，久久收不回來。我渾身哆嗦得不行，以致小便失禁，尿液濕透了下身，冰冷的觸感讓我稍微清醒過來，卻立即癱坐在地。我不敢去想象那傳言的男監死人事件。好半天，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從包里掏出簽保單的筆，向號友要了一張衛生紙。我一口氣把足夠大的一張衛生紙都寫滿了。我說盡了最好聽卻又最卑賤的話，哀哀求告管教把我放出去。
借衛生紙的號友，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的這封信上，掏出了她身上僅有的五十元錢，連同信一起交給了我。當管教來時，我顫抖著遞了過去。說來也是天無絕人之路，那天運氣好，遇見來的管教是監室里的領導。但見其接過錢和信，把錢往褲兜里一塞，當著我們的面看起了信。展開一看，管教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那手漂亮的字和流暢的文筆，引起了他的格外關注，當即問我：“你什么文化？”那時的我也算反應快，我明白這樣的時候，我的文化指不準能救我的命，我說：“我是大學生。”別的沒再多說。
管教想必是相信了我的話，以致產生了顧慮——粗暴以待知識分子的代價只怕會高了些。就這樣，我們監室里其余和我時間差不多進來的人，都托我的福被釋放了出去。
我是獲得自由了，可是我的虎子卻還不知生死啊！但我已再無計可施，這時我想到了許是唯有錢才能辦成事。于是，我立即打定主意：盡快想辦法回到公司，把提成拿到再回來救虎子！
我們是當天晚上被釋放的。我和借紙的號友徒步兩個多小時，一路打聽著來到了火車站。早已餓得頭昏眼花的我們，向路人行起了乞。接連哭求了十幾個人，無一不當我們是騙子，漠然而過。終于，有一個小伙子給了我五塊錢，讓我趕緊去買點東西吃。我撲通一聲給小伙子跪下，磕起了頭。小伙子使勁地拉起了我，讓我站著別動，接著飛快地跑去店里，親自幫我買來了面包和礦泉水。
后來得知，小伙子也是去我將回的城市，但他并沒有告訴我是干什么的。我用小伙子給的錢，分別為我和號友買了站臺票，便打定逃票的主意，跟在小伙子身后，混在人群中上了火車。小伙子買的是站票，上去后我們自然地挨在一起了。就這樣，一路上小伙子和我攀談起來。我這個樣子，小伙子料定是剛經歷了不凡的事，于是關切地問起了我。
此刻的我，完完全全當這好心的小伙子是我的親人了。我把和虎子的遭遇，對小伙子和盤托出。講著講著，我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小伙子邊聽邊開導我，不時給我遞來紙巾、輕輕拍打著我的肩背。這種久違的溫暖，似是暗夜里的一束光，照進我潮濕得快發霉的心間。我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絮絮叨叨、哽噎著向小伙子講述著經歷的點點滴滴。小伙子不時震驚地打斷、問我情況，想必他是沒有想到，竟然會有如此令人發指的事發生。
幾個小時之后，我們到站了。我和小伙子分別時，他問我要了我們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說是有機會還會回來看望我和虎子，小伙子希望我能盡快和虎子團圓。
我謝過小伙子，一刻沒敢耽擱地回到了公司，其時已是早上七點多。我已全然顧不上饑餓和寒冷，就定定地守在公司門口，等著老板來給我結算提成——我要拿錢去換虎子的命！八點多時，老板來上班了。我什么也沒說，直接上前攔人，隨即給他跪下，痛哭流涕地講述了我和虎子遭遇的事。
老板似是見慣不驚，更像是早料到我們去了什么地方。聽完我的講述，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只道：“誰叫你們省那兩個錢，不辦暫住證呢？教訓啊！”隨后，不再說話，繼續往辦公室走去。我從老板默認的態度中看到了希望，于是急急地跟了去。
來到老板的辦公室，老板立即叫來財務人員，把提成一分不少地給了我。許是看到了我們做業務的潛力，老板讓我盡快把虎子接回公司上班。我忍不住再次淚如泉涌。我拿著錢當天便趕回了收容所，很順利地贖出了虎子。眼前的人雖已形銷骨立、不敢相認，總算還活著，我懸著的心一下子著了地。我們見面的一刻，相擁而泣，很快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久久無法分開，似是擔心一放手又將被無情地分開。
我和虎子又回到了公司上班。從此，我們再不敢貿然去打擾老人，即便有這樣的客戶，也得先征求家中年輕人的意見。為了避免還被收容，我們花錢辦了有效期三個月的暫住證。我和虎子在公司逐漸穩定下來，拿到的提成也越來越多，辦暫住證的錢也不缺了。
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后，我收到了被耽擱的兩封家書，分別是父母和妹妹的信，來信時間正是我和虎子在收容所里最艱難的時候。看到信的一刻，我內心說不出的酸楚，淚水止不住地流。想必是久久沒有收到我的回信，父母的第二封信也很快到了。從家信中，我得知老家舊房改造，急需一筆錢，妹妹也沒有生活費了。我很快給家人寄了錢，信中除了報平安，謊稱因上班太忙沒顧上回信，只字沒提我和虎子經歷的一切。
半年后，我意外地接到一個打來公司找我的陌生電話。接起來一聽，才知是那位在火車站幫助過我的恩人小伙子。那一刻，我激動得無以言表。小伙子打電話時，人已到了我所在公司的附近。當天中午，我和虎子熱情地招待了恩人。
坐下來交談中，小伙子這才告訴我，他其實是一名在校大學生。當天火車站遇見我，那個時期學校安排他們出來參加社會實踐，他正愁沒有調查的題材。這不，我們經歷著的事件，正好給他提供了鮮活的素材。因擔心我有顧慮不肯如實告訴他，所以小伙子暫時向我隱瞞了他的真實身份。
小伙子回去之后，詳細撰寫了一份調查報告，深刻揭露了我們所在收容所的內幕。不曾想，這份報告引起了學校領導的高度重視——不僅是報告寫得優秀，更是報告反映的事件，讓領導拍案驚起！領導當即決定，以學校的名義向相關部門反映了社情民意，強烈要求有關方面介入調查。社情民意很快有了反饋，當地成立專案組，對涉事收容所開展調查，并對轄區內所有收容所開展集中整治。小伙子原來是專門來向我們報告喜訊的。
那一刻，我和虎子不約而同地流淚了，內心無比感激眼前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