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名伶沈云鶴遇見秦家小公子那年,眼角剛爬上第一道細紋。>秦錚翻墻送來的梨膏糖,
比戲班主的藤條更讓他心顫。>他們在畫舫里偷嘗禁果,在戰(zhàn)火中交換信物。
>秦家老太爺?shù)臉尶趯噬蛟弃Q太陽穴:“戲子也配進我秦家門楣?
”>秦錚跪在祠堂三天三夜,換來的是一紙與名門千金的婚書。
>沈云鶴在秦錚訂婚夜唱罷《牡丹亭》,改詞作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戲服水袖掩住喉間涌出的鮮血,染紅了褪色的金線牡丹。
>秦錚在戰(zhàn)場故意迎著槍聲走去,卻被勤務兵撲倒。>四十年后臺北舊宅,
管家遞上沈云鶴遺留的妝匣:>“先生走時,只留下這個。
”>秦錚打開匣中染血的水鉆頭面,背面刻著他們初見那晚的唱詞——>“情不知其所起,
一往而深?!?--深秋的北平,天色暗得早,暮靄沉沉地壓下來,帶著股陰濕的寒氣。
后巷狹窄,青石板被經(jīng)年累月的腳步磨得溜光水滑,又被新落的秋雨洇濕,
泛著油膩膩的冷光。福壽戲院的后臺門虛掩著,泄出一線昏黃的光和咿咿呀呀吊嗓子的聲浪,
像被水泡過的舊綢緞,濕漉漉地裹著人,透不過氣?!霸弃Q!云鶴!
”班主老何的聲音又尖又急,像根生了銹的針,刺破后臺的嘈雜,“《游園驚夢》!
該候場了!緊著點!”角落那面水銀有些剝落的穿衣鏡前,沈云鶴沒應聲。他微微傾身,
對著模糊的鏡面,正將一綹松脫的鬢發(fā)抿回去。油彩早已敷好,
是杜麗娘春日游園該有的嬌艷。可鏡中映出的那雙眼,深處卻沉著一汪化不開的濃墨,眼角,
一道極細、卻無法忽視的紋路,正悄然爬上那細膩的油彩邊緣,無聲地刻下歲月的印痕。
指尖沾了點胭脂,輕輕拂過那道細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鏡子里,
他身后堆滿褪色的戲箱、凌亂的衣箱、懸著的水鉆頭面,
一切都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陳舊而擁擠?!奥犚姏]?云鶴!”老何的催促帶了火氣,
幾步跨到他身后,布滿老繭的手指幾乎要戳到他肩上,“磨蹭什么呢!角兒也得踩著鑼鼓點!
”那手指帶著后臺特有的脂粉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沈云鶴眼睫微垂,沒看班主,
目光只落在鏡中自己身后那片模糊的光影里。二樓包廂那個位置,簾子似乎動了一下,
一個挺拔的身影輪廓在簾后一晃而過,像沉靜夜色中一道無聲的閃電,
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他認得那輪廓,熟悉得刻進骨子里。“知道了?!彼K于開口,
聲音不高,帶著唱旦角特有的清潤,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沒什么溫度。他站起身,
動作間,身上那件半舊的淡青色褶子如水波般漾開,袖口和內(nèi)襟處繁復的金線牡丹繡紋,
在燈光下閃動著黯淡而疲憊的光澤。這身行頭,曾是他最得意的一件,
如今也只剩這點舊日榮光了。后臺入口處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幾個跑龍?zhí)椎膶W徒擠在門邊,
探頭探腦,興奮地壓低聲音交頭接耳。老何眉頭擰得更緊,正要呵斥,目光掃過門縫外,
也猛地剎住了話頭。只見一個穿著筆挺藏青色學生裝的年輕身影,正利落地從后巷矮墻翻下,
落地輕巧無聲,手里似乎還緊攥著個油紙包?;璋抵?,
那身影帶著一股與這腌臜后臺格格不入的銳氣和蓬勃朝氣。秦錚。
秦家那位剛留洋歸來的小公子。老何的臉色變了變,終究沒敢出聲阻攔。
后臺的喧囂詭異地低了下去,只剩下胡琴單調(diào)的調(diào)音聲,
無數(shù)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注在門口那年輕人身上,又飛快地瞟向鏡子前的沈云鶴,
帶著探究、艷羨,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秦錚旁若無人地走進來,
皮鞋踩在潮濕的地板上,發(fā)出清晰的篤篤聲,一路響到沈云鶴的妝鏡前。
后臺的燈光落在他年輕英俊的臉上,眉眼銳利如刀鋒,鼻梁高挺,
緊抿的唇線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他將那個小小的油紙包輕輕放在堆滿胭脂水粉的妝臺上,
動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拒絕的鄭重。“天涼,潤潤嗓子?!鼻劐P的聲音不高,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質(zhì)感,像初冬落在冰面上的第一片雪花,干凈得刺耳。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鏡中沈云鶴上著濃妝的臉,似乎想穿透那層厚厚的油彩,
看清底下真正的神情。沈云鶴沒有立刻回頭。鏡子里映出秦錚年輕得發(fā)亮的臉龐,
和他自己眼角那道被油彩勉強遮蓋的細紋,形成一種無聲而殘忍的對比。他拿起一支眉筆,
對著鏡子細細描畫,指尖卻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妝臺上那油紙包散發(fā)著淡淡的梨香和藥材的清苦氣,絲絲縷縷鉆進鼻腔,
竟比老何那些夾著藤條威嚇的咆哮更讓他心頭發(fā)顫,
生出一種陌生的、幾乎令他無所適從的酸軟。他最終也只是對著鏡子里的秦錚,
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沈老板!該您了!”前臺催場的鑼鼓點驟然密集起來,
夾雜著管事扯著嗓子喊的催促,如同鞭子抽打著凝滯的空氣。沈云鶴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帶著后臺渾濁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冰涼的刺痛。他霍然起身,
寬大的戲服水袖帶翻了妝臺上一盒胭脂,殷紅的粉末簌簌落下,
在積著薄灰的臺面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他看也沒看,轉(zhuǎn)身就朝通往舞臺的簾幕快步走去,
步履間帶起一陣風,將那件半舊褶子上的金線牡丹吹得簌簌抖動,
黯淡的金光在昏暗中掙扎閃爍。秦錚站在原地,
看著那抹決絕離去的淡青色背影消失在厚重的幕布后,
后臺渾濁的光線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了拳頭。
***夜風裹著初冬的寒意,刀子似的刮過什剎海結著薄冰的水面。
一艘畫舫孤零零地泊在遠離燈火的幽暗處,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晃蕩,
船艙里透出一點微弱昏黃的光,像暗夜里一只孤獨的眼睛。艙內(nèi)狹窄,
只容下一張小小的矮幾和鋪開的厚褥。炭盆里的銀炭燒得正旺,偶爾噼啪一聲,
爆出幾點火星,將逼仄的空間烘烤得暖意融融,
蒸騰著一種與外面凜冽世界隔絕的、令人昏昏欲醉的慵懶氣息。矮幾上,
散落著幾顆剝開的糖炒栗子殼,還有那個熟悉的油紙包,里面是幾塊溫熱的梨膏糖,
散發(fā)著清甜的暖香。沈云鶴只穿著一件素白的中衣,領口微微敞開,露出纖細的鎖骨。
他斜倚在厚厚的錦被堆里,臉上早已洗凈了油彩,露出原本清雋的輪廓,
眼角那抹細紋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被生活磋磨過的疲憊。
秦錚靠在他身邊,身上也只穿著單薄的襯衣,一條手臂松松地環(huán)著他的腰,
另一只手拿著個小小的白瓷酒盅,里面是溫熱的黃酒。年輕的身體散發(fā)著滾燙的熱力,
透過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皣L嘗這個,”秦錚將酒盅遞到沈云鶴唇邊,
聲音低沉,帶著一點微醺的沙啞,“驅(qū)驅(qū)寒。”沈云鶴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
溫熱的酒液滑過喉嚨,辛辣之后泛起一絲回甘,暖意迅速蔓延開。他抬眼看向秦錚,
那雙卸去了臺上顧盼神飛光彩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燈下顯得格外清亮,卻也格外幽深,
像是藏著許多欲言又止的沉重心事。“今天……唱得還好?
”秦錚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他中衣柔軟的布料,目光焦著在他臉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迷戀,“臺下都看癡了?!鄙蛟弃Q垂下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安贿^混口飯吃罷了?!彼曇艉茌p,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嗓子……不如從前了?!彼D了頓,
指尖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喉間,仿佛那里還殘留著白日唱念做打后的緊繃感。
秦錚的手臂收緊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更深地擁進懷里。
年輕男人身上那股蓬勃的、無所畏懼的氣息,像暖流一樣包裹著他?!昂f。
”秦錚的下巴輕輕抵著他的發(fā)頂,聲音悶悶地,卻異常堅定,“在我眼里,你永遠是最好的。
”畫舫外,寒風掠過冰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幾聲零星的槍響,
像年關將近時頑童提前燃放的爆竹,突兀地撕裂了夜的寧靜。北平城這表面的平靜,
早已被城外隆隆的炮聲震得搖搖欲墜。這艘小小的畫舫,像驚濤駭浪中一塊脆弱的浮木,
在寒冷的冬夜里載著兩個相擁取暖的人,飄向一個不可知的深淵。秦錚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環(huán)著沈云鶴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沈云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傳來的、驟然加快的心跳聲,擂鼓般撞擊著自己的耳膜。
“別怕。”秦錚的聲音貼著沈云鶴的鬢角響起,帶著一絲強裝的鎮(zhèn)定,
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皮膚,激起細微的戰(zhàn)栗。他摸索著,從脫在一旁的學生裝內(nèi)袋里,
掏出一個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塞進了沈云鶴微涼的手心。沈云鶴攤開手掌。
掌心里躺著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圓形徽章。黃銅質(zhì)地,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
透出歲月摩挲的光澤?;照抡?,刻著一架振翅欲飛的飛機,線條簡潔而有力,
在昏黃的燈火下折射出微弱的金屬冷光。背面,
刻著幾個清晰而有力的英文字母:“Q.Z.”——秦錚名字的縮寫。
“我爹……以前在航校時的舊物?!鼻劐P的聲音很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貼身帶了半輩子?!彼D了頓,
目光緊緊鎖著沈云鶴的眼睛,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熾熱,“拿著它,云鶴。
萬一……萬一真亂起來,萬一我們走散了……”他后面的話哽住了,
似乎那個“萬一”后面跟著的結局太過沉重,沉重到無法宣之于口。
沈云鶴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掌心,那寒意仿佛帶著電流,
瞬間竄遍四肢百骸,直抵心臟最深處。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滾燙的棉花堵住,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窗外的風聲似乎更大了,夾雜著零星的槍響,像鬼魅的獰笑,
清晰地宣告著這搖搖欲墜的安寧是何等虛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
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他反手緊緊抓住秦錚的手腕,指尖用力得發(fā)白。他抬起頭,
看著秦錚年輕卻寫滿決絕的臉龐,那眼里的光,亮得讓他心慌,
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盡自己。“秦錚……”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破碎而喑啞,
帶著從未有過的惶急,“別做傻事!聽見沒有?別做傻事!”秦錚沒有回答,
只是深深地回望著他,那眼神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將所有翻騰的情緒都沉在了最底下。
他猛地低下頭,滾燙的、帶著酒氣的唇重重地印在沈云鶴的唇上,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掠奪氣息,堵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驚惶與懇求。船艙里,炭火噼啪作響,
暖意融融,卻再也驅(qū)不散那從骨縫里滲出的、蝕骨的寒意。那枚冰冷的徽章,
死死地烙在沈云鶴的掌心,像一塊沉重的墓碑,提前壓在了他的心口。
***秦家老宅的書房,厚重的紫檀木門緊閉著,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陳腐的檀香和上好雪茄混合的怪異氣味。
深秋慘淡的天光透過高窗上鑲嵌的彩色玻璃,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扭曲而陰郁的光斑。
秦錚筆直地跪在冰冷堅硬的、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上。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麻木得像兩塊不屬于自己的石頭。他已經(jīng)在這里跪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
時間在無休止的沉默和身體極度的疲憊與疼痛中失去了意義。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襯衣,
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額角有干涸的血跡,
是昨日老爺子盛怒之下砸過來的紫銅鎮(zhèn)紙留下的印記。他垂著頭,
視線模糊地落在眼前一小片倒映著自己狼狽身影的地磚上,
嘴唇因為干渴和長時間緊抿而裂開數(shù)道血口。書案后,
秦家老太爺秦正勛像一尊冰冷的青銅雕像,端坐在寬大的太師椅里。
他穿著深灰色的緞面長袍,外罩一件玄色團花馬褂,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死死釘在跪著的孫子身上。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針,一下下扎在秦錚的脊梁骨上?!板P兒,
”秦正勛終于開口,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像浸透了冰渣,
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不容抗拒的威壓,在這死寂的空間里激起冰冷的回響,
“你是秦家的長孫。”他緩緩吸了一口指間夾著的粗大雪茄,
噴出的煙霧在昏暗的光線里繚繞盤旋,如同吐出的毒蛇信子?!澳闵砩狭髦丶业难?,
擔著秦家的前程。你爹走得早,秦家未來的擔子,遲早要落在你肩上。
”他的語調(diào)平穩(wěn)得可怕,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古老訓誡,“我送你去留洋,學本事,
長見識,不是為了讓你回來……和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攪和在一起,辱沒祖宗門楣!
”最后幾個字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秦錚耳膜嗡嗡作響。他猛地抬起頭,
干裂的嘴唇翕動,喉嚨里火燒火燎,擠出的聲音嘶啞破碎:“爺爺……他不是……”“閉嘴!
”秦正勛猛地一拍書案,沉重的紫檀木發(fā)出“砰”一聲巨響,案上的筆架、硯臺都跳了一跳。
他臉上的平靜瞬間被暴怒撕裂,額角青筋賁張,那雙鷹眼里射出駭人的兇光,
“你還敢替他說話?!一個粉墨登場、以色娛人的玩意兒!千人瞧萬人看的賤籍!
也配進我秦家的門?!也配沾污我秦家百年的清譽?!”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喘息片刻,才強壓下怒火,聲音重新變得冰冷刻骨:“我告訴你,秦錚。
趁早給我死了這條心!你若是執(zhí)迷不悟……”他陰冷的目光掃過秦錚額角的傷口,
嘴角勾起一絲毫無笑意的弧度,“我有的是法子,讓他悄無聲息地從北平城消失!
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秦錚的腳底竄上天靈蓋,凍僵了四肢百骸。
他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將他撕裂的憤怒和絕望。他看著爺爺那張冷酷無情的臉,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座象征著權勢和威嚴的深宅大院里,
在那個冠冕堂皇的“門楣”之下,他和沈云鶴那點微末的情意,渺小得如同塵埃,
隨時可以被碾得粉碎?!盃敔敗鼻劐P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血沫的腥氣,
“求你……放過他……我……”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像潮水般淹沒了他,
他猛地將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拔摇裁炊悸犇模?/p>
”額頭接觸地面的瞬間,劇痛襲來,眼前金星亂冒。然而更深的痛楚卻來自胸腔深處,
那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他什么都聽。只要爺爺肯放過沈云鶴,
放過那個在臺上風華絕代、臺下卻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人。為了這個,他什么都可以放棄,
包括他自己。秦正勛冷冷地看著孫子磕下去的頭,看著他顫抖的肩膀,臉上沒有任何動容。
他緩緩地靠回太師椅寬大的椅背,重新拿起雪茄吸了一口,裊裊煙霧再次升騰,
模糊了他冰冷如鐵的面容。書房里只剩下秦錚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粗重喘息,
以及他自己沉穩(wěn)得可怕的、一聲聲規(guī)律的雪茄輕響??諝獬林氐萌缤痰你U塊,
無聲地宣告著這場角力的結局。***西山的楓葉紅得像是潑了血,
又被幾場急雨打得七零八落,濕漉漉地黏在泥濘的地上,一片狼藉。寒風卷著枯葉,
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秦家別院那朱漆大門上,
新貼的大紅“囍”字在陰霾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眼,紅得像燒紅的烙鐵,
灼燙著每一個路人的眼。這所遠離城區(qū)的別院,今日被刻意裝點得花團錦簇。
門前的石獅子脖子上滑稽地系上了紅綢花,院子里臨時搭起的戲臺子披紅掛彩,
臺前擺滿了蓋著紅布的桌椅。然而賓客卻寥寥無幾,
只有秦家一些至親旁支和幾位不得不來的世交故舊,穿著體面的衣裳,臉上堆著應酬的笑意,
彼此低聲寒暄著,眼神卻不時飄向那緊閉的新房大門,
帶著心照不宣的窺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脂粉氣和一種強行營造出來的虛假喜慶。
鑼鼓班子在角落里賣力地吹打著,吹鼓手腮幫子鼓得老高,嗩吶聲尖銳刺耳,
試圖用喧囂掩蓋這樁婚事內(nèi)里的倉促和無奈。新房設在別院深處一處僻靜的小院。
房間里倒是布置得一片火紅——紅帳子、紅被褥、紅燭高燒,燭淚無聲地淌下,
堆疊在鎏金的燭臺上,凝固成一片片暗紅色的血痂。
空氣里彌漫著新家具的漆味和濃郁的花香,悶得人透不過氣。
秦錚穿著一身嶄新的、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胸前別著一朵同樣刺眼的紅綢花。
他背對著房門,面朝著緊閉的雕花窗欞,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石像。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幾株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椏猙獰地刺向天空。桌上放著合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