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碴子,又冷又硬,像野獸嘴里最細小的獠牙,狠狠楔進我手心。血,溫的,
帶著活物的粘稠,一滴,兩滴,砸在廚房冰涼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灘刺目的紅。
我愣愣地看著,疼?那感覺慢了一拍才從骨頭縫里鉆出來,尖銳地扎進腦子。窗外,
天是鐵灰色的,沉沉地壓著,對面樓里幾點昏黃的光,像末日臨頭前最后的、有氣無力的喘。
就剛才,一個水杯,失手摔了。屁大點事,擱平時眼皮都懶得抬。可那“啪嚓”一聲脆響,
像根針,猛地刺破了裹著“現在”的那層膜。不是夢。是凍進骨髓里的冷,
是餓空了五臟六腑的絕望,是冰碴子堵住喉嚨眼兒的窒息感。
無數個在寒夜里爬、在黑暗里熬的日子,
裹著臨死前背后那股子狠勁兒——那只冰冷的手猛地一推……全炸了,雪崩似的,
兜頭蓋臉把我埋了。我,蘇晚,回來了。回到這災難還沒亮出獠牙的人間。
離那吞沒一切的“大寒潮”撕破臉,還有整三個月。我死命攥著流血的手,
骨頭縫里好像還殘留著前世的凍瘡痛,得捏碎它。身子抖得像風里的破葉子,牙關咯咯打架,
眼珠子死死釘在墻上的日歷。十二月,那紅艷艷的數字,燒紅的烙鐵似的,燙得我眼仁疼。
三個月。就他媽三個月。心在腔子里擂鼓,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每一響都在催命。
前世那些模糊的邊角料,這會兒全被強光燈打亮了——搶東西時人擠人的瘋狂,
凍掉手指頭前人性崩解時的丑態,還有……陳勇那張臉!暴風雪里擰巴著,獰笑著,
把我推向冰窟窿的臉!恨!又冷又稠的恨意,像條毒蛇,嗖地纏緊了心臟,
勒得我差點背過氣去。就他媽那么一推!我掙扎了那么久,全完了。他那眼神兒,
貪婪混著恐懼,最后淬成一股純粹的狠毒,比零下六十度的刀子風還凍人魂魄。
“陳……勇……” 名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股鐵銹味兒。這輩子,
我他媽絕不做案板上的肉!哭?沒那閑工夫。軟?沒那資格。秒針每跳一下,
活命的機會就薄一層。我猛地一甩手,血珠子飛濺,也顧不上,踉蹌著撲向書桌。
帶血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戳,點開銀行APP。
屏幕上蹦出那串數字——1,078,532.00。攢了小半輩子的血汗錢。上輩子,
這堆數字在災難頭幾天就成了廢紙。這輩子,它就是我的命根子!
目標就一個:找個鐵桶似的窩,囤夠熬過漫漫長冬的糧草。得遠遠兒的,離城市,離人堆,
離上輩子那些吃人的噩夢。腦子嗡地一下,跳出倆字——山洞!打那天起,
我就成了臺上了發條的機器,冰冷,精準。請了長假,
拿“找靈感”這種自己聽了都牙酸的借口糊弄人。手機里那些APP,
微博、微信、豆瓣……挨個兒注銷,像砍斷連著過去的藤蔓。租了輛破越野,像個孤魂野鬼,
在遠離人煙的荒山野嶺里轉悠。地圖上的標記點,一個個劃掉——離村子太近?滾蛋!
石頭不穩當?不行!洞口太小,或者敞著喝西北風?沒門!啃著冷硬的干糧,
眼睛熬得像兔子,就為了找那個命里該我的窩。終于,在離城兩百多公里,
一片鳥不拉屎的石灰巖山脊深處,它在那兒。洞口藏得嚴實,
被大片枯死倒伏的荊棘和幾塊風化的怪石擋著,不扒開看,根本發現不了。半山腰上,
坐北朝南,像大地裂開一道縫。我薅開枯藤,
一股子陳年老土和爛樹葉的味兒混著涼風撲出來。強光手電一開,光柱捅破了洞里的黑。
洞不深,二十來米。干爽,腳底下是硬實的石頭,沒水,也沒野獸的騷氣。洞壁灰白,
摸著冰涼。最絕的是頂上,幾道天然的石縫歪歪扭扭通上去,天生的煙道氣孔。就這兒了!
一股子奇異的踏實感攥住了我,這冰冷的石頭洞子,好像等了我八百年。錢,
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嘩往外淌。在附近山旮旯里找了個石匠老把頭,話少,只認現錢。
幾沓厚厚的票子塞進他那糙得像樹皮的手里,渾濁的老眼也就閃了一下,點點頭,
招呼上他那同樣悶葫蘆的兒子和幾個靠得住的伙計,上了山。“結實,厚實。
” 我指著洞口,沒得商量,“里頭再來道門,鋼板,最厚的!鎖,最牢的!
”老石匠嘬著旱煙袋,溝壑縱橫的臉對著洞口琢磨半天,煙鍋子在石頭上磕了磕,
就一個字:“成。”叮叮當當的錘釬聲,嘩啦嘩啦的水泥攪拌聲,在這死寂的山林里炸響,
又被風一口吞了。我守著,看他們用粗糲的石頭和灰沉沉的水泥,
在洞口里面一米多深的地方,砌起半米厚的墻,中間摳出個窄門框。幾天后,
一塊沉得能壓死牛的十厘米厚鋼板門吊進來,門軸粗得讓人心安。
三道小胳膊粗的鐵門閂從里面落下,再掛上兩把沉甸甸的將軍不下馬鎖,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最后,老把頭指揮著,在外墻、原來的洞口那兒,用水泥“長”出一塊形狀自然的假石頭,
嚴絲合縫地堵上,就留幾道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縫透氣。打外頭看,
這就是片光禿禿、風吹雨打的陡崖。洞里,我自己操持。最里頭,拿厚帆布圍出個小窩,
睡覺的地兒,暖和點。靠里門邊,順著洞壁用石頭和木板搭起結實的架子。犄角旮旯,
拿耐火磚壘了個小灶臺,煙道順著頂上的石縫鉆出去。囤貨,像打一場地下戰。我化整為零,
像只警惕的老鼠,在城里東一頭西一頭的竄。沒紙片子清單,全在腦子里刻著。
糧油批發市場的大倉庫,我指著小山似的米垛:“這種真空包的東北米,一百袋。
” 老板的下巴差點砸腳面上。戶外店里,我眼神掃過貨架:“這種標零下四十的羽絨睡袋,
五個。這防風防寒的沖鋒衣褲,165的,三套。
登山繩、冰爪、強光手電、電池……各五套。”店員一邊記一邊偷瞄我,眼神兒像看怪物。
藥店柜臺,我聲音沒啥起伏:“復合維生素片,大瓶的,五十瓶。
鈣片、魚油、抗生素(能開多少開多少)、紗布碘酒繃帶……照單子抓。”藥劑師推推眼鏡,
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手寫單,眼神復雜。化工商鋪,我指著墻角蒙灰的藍鐵桶:“工業煤油,
高純的,二十桶。”店主是個干巴瘦的中年人,叼著煙,瞇縫眼瞅我,“姑娘,要這么多?
燒炕啊?”“嗯,山里老屋,冷。”我眼皮都沒眨。“山里?”他吐個煙圈,笑得有點怪,
“行吧,送倉庫。”壓縮餅干、肉罐頭、脫水菜、奶粉、巧克力、白糖、鹽……一箱箱,
一袋袋,像螞蟻搬家,悄無聲息地流進我在城邊租的幾個破倉庫。驗貨、點數、封箱,
我親自來。手指頭摸著那些硬實的包裝,里面是比金子還金貴的命。運貨更是提著心。
租來的小貨車,專挑天蒙蒙亮或者黑燈瞎火的時候出發,繞著坑坑洼洼的鄉道,
七拐八繞往山洞蹭。卸貨是力氣活兒,死沉的米袋、油桶壓得肩膀要脫臼,
汗濕透了又凍成冰殼子。咬著后槽牙,一趟,又一趟,像只螞蟻,
把活命的指望一點點挪進這石頭肚子里。架子眼見著滿了,東西碼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兵,
啞巴似的可靠。最后一步:眼睛。在電子城挑了最頂級的太陽能無線探頭,
偽裝成枯樹枝、破鳥窩。最要緊的兩個,一個偽裝成灰不溜秋的石頭疙瘩,
正對著山下那條唯一能通上來的、早八百年就廢了的伐木道;另一個偽裝成斷松枝,
角度刁鉆地瞄著洞口前頭那片光禿禿的碎石坡——那是到我“大門”的必經之路。
高清、夜視、能抓動靜、存云端,這才讓我喘了口氣兒。太陽能板子,
像做賊似的安在幾棵老松樹尖兒上,指望著極夜里那點可憐的光續命。
最后一桶煤油在洞里最干爽的角落放穩當,監控屏幕在小折疊桌上顯出山下的景兒,
離末日倒計時清零,只剩三天。咣當!沉重的鋼板門關上,三道門閂落下,悶響砸在心上。
最后一絲天光被掐斷。洞里,就剩我提前安好的幾盞LED應急燈,
散著股子恒定的、死氣沉沉的白光,罩著這方寸之地。
空氣里有水泥的澀、帆布的糙、壓縮餅干的油哈喇味兒、煤油的沖,
還有石頭自己那股子萬年不變的涼土腥。所有的吵嚷、焦躁、奔命,在這一刻,斷了。
世界被關在門外。一種虛脫似的死寂漫上來,裹住了我。后背抵著冰涼的鋼門,
我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蜷起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沒哭,就剩身子繃久了之后,
那控制不住的、細細的哆嗦。完了。或者說,我一個人的活路,才他媽剛開始。
---鋼板門像道閘,隔開了外頭,也把時間給模糊了。洞里,
就應急燈那點慘白的光定定照著,還有我自己弄出來的聲兒——鞋底蹭石頭地兒的嚓嚓聲,
鍋碗瓢盆偶爾的磕碰,翻書頁的沙沙聲。空氣是凝住的,一股子石頭涼氣、帆布味兒,
混著米面、壓縮餅干、煤油、維生素片的怪味。死靜,絕對的死靜,
耳朵里能聽見自己血在脈管里流的嗡嗡聲。頭幾天,我像個偏執狂,一遍遍清點家當。
手指頭劃過真空米袋,硬實飽滿的觸感能定心;擰開煤油桶蓋子,
那股子刺鼻味兒聞著都安心;貨架上一排排罐頭、壓縮餅干,維生素片數得清清楚楚。
每數一遍,就告訴自己:能活。心里那點慌,也壓下去一絲。得立規矩。
時間在這兒是團漿糊,靠一個老掉牙的機械鬧鐘和一本厚日歷撐著。鬧鐘的滴答聲,
在這死寂里響得炸耳朵。每天“早上”(鬧鐘說了算),在帆布圍的小窩里醒,
把死沉的羽絨被疊好。小爐子燒開一壺化開的雪水,沖杯速溶咖啡或者奶粉,啃塊壓縮餅干,
算“早飯”。“上午”是“干活”——歸置東西,摸摸洞壁潮不潮,
擦擦巖壁上沁出來的小水珠,或者翻翻帶來的書。午飯對付個熱罐頭。“下午”“學習”,
帶來的野外求生、急救、甚至種地的破書,硬著頭皮啃,雖然知道外頭早就是冰窟地獄了。
晚飯“講究”點,興許煮一小鍋米粥,撒點脫水菜末和罐頭肉。夜長得沒邊兒,
應急燈下看書、寫日記,或者就裹著羊絨毯子,
盯著那臺給監控續命的小發電機(不到萬不得已不開),眼神發直。水是頭等大事。
洞頂石縫偶爾滲點水珠子,杯水車薪。存的水是幾十個大塑料桶里提前化的雪水,濾了又濾,
澄了又澄。每次用都摳著算,量好了。想添點?得等洞外那鬼哭狼嚎的風雪喘口氣兒。
全副武裝——最厚的羽絨服裹成球,防風面罩捂嚴實,護目鏡卡緊。打開死沉的內門,
再費勁巴拉挪開一小塊外面偽裝的假石頭。刀子風“嗚”一下灌進來,隔著幾層衣服,
皮肉都像被刮掉一層。洞口外頭,早不是當初模樣。雪沒過大腿,放眼望去,
白茫茫一片死寂,萬物都裹著冰殼子。樹成了猙獰的冰雕,枝椏扭曲著戳向鉛灰低垂的天。
空氣清冽得扎鼻子,吸一口,氣管里像有冰碴子在刮。抄起特制的長柄冰鑿和硬塑料桶,
手腳麻利地扒拉相對干凈的雪塊。動作得快!稍慢點,手指頭腳趾頭就不是自己的了。
桶一滿,立馬縮回來,洞口封死,像啥也沒發生。冷,無孔不入。有煤油爐子,可為了省油,
不到凍得受不了不開火,開也是小火苗。洞里溫度常年貼著零度打轉。睡覺裹成繭,
羽絨睡袋加羊絨毯,還是凍得鼻尖臉頰冰涼。活動是唯一的活路,
每天逼自己在洞里這點地方來回走,伸伸胳膊腿兒,讓血動起來。比冷更難熬的,是靜。
日復一日對著冷石頭、啞巴物資和自己的喘氣聲。書翻爛了,字都模糊了。
日記本上寫的全是雞毛蒜皮和越來越干巴的念頭。有時候,對著冷冰冰的石頭壁說話,
聲音在洞里撞來撞去,更襯得自己像被世界扔了的破爛。甚至開始想城里那些煩人的噪音,
想太陽曬在身上的暖乎勁兒——以前嫌棄的日常,現在成了夠不著的夢。唯一的窗戶,
是那臺連著倆探頭的顯示器。發電機供的電金貴,只在每天固定的“瞭望時間”開一小會兒。
屏幕一亮,雪花點滋啦幾下,外面那個凍僵的世界就撞進眼里。
第一個探頭對著山下廢掉的伐木道。除了無邊無際、被風吹出鬼紋路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