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畢業晚會,我和陳陽擠在窄小的單人床上聊到天明。
那年我們約定每年5月25日重逢,無論相隔多遠。后來我擠在川菜館寫小說,
他在廣州的霓虹燈下紙醉金迷。三亞海邊他抱住我時,我忍住了吻他的沖動。
1998年深圳大雨,我看著他拿出玉墜告白:“我離婚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笑著淋雨轉身:“我愛你,但已經不喜歡你了。
”2000年他帶著一身酒氣拍開我家門,妻子張偉遞給他毛巾時,我尖叫著趕他走。
隔年他帶著女兒在小城開了家咖啡館。2006年我們終于搬進了共同的家,
孩子名字想好的那晚,他在我病床前讀完了最后一篇手稿。
如今女兒指著山頂問:“媽媽每年今天都在這兒嗎?
”他迎著風展開信紙:“她說山頂有重逢的風。”---1.1988年5月25日的北京,
空氣里彌漫著初夏特有的燥熱,混合著青春即將散場的喧囂氣息。
畢業聯歡晚會在那所百年學府的大禮堂舉行,像一個沸騰的巨大漩渦,
吞噬著上千張年輕面孔。劣質擴音器里播放著迪斯科舞曲,空氣被酒氣、汗水、劣質香水,
還有一絲絲對未知明天的茫然緊緊裹纏。林薇穿行其中,像一尾沉靜的小魚。
她的學位服略大了些,更顯出幾分書卷氣的瘦削單薄。喧囂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她端著一杯啤酒小口抿著,目光清透而疏離地穿過攢動的人頭,冷靜地觀察著、思考著。
留學憧憬、分配去向的焦慮低語、對當下瘋狂最后的貪戀——那些虛浮的喧囂讓她微微蹙眉。
命運總在不經意的角落轉折。也許是舞池旋轉彩燈掠過她臉龐的一剎靜謐,
一個身影撞了過來。林薇踉蹌一下,酒杯脫手,冰涼的液體全潑在對方嶄新的卡其布褲子上。
“哎喲!瞧我這笨手笨腳的!”聲音清朗,帶著一點理所當然的微醺和滿不在乎的懊惱。
林薇抬眼,撞進一雙含著笑意的、異常明亮的眼睛里。眼前的人很高,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
臉上帶著那種被精心養大、從未真正挨過餓受過凍的男孩特有的神采。他叫陳陽,
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對不起啊同學,”陳陽低頭看了看濕漉漉的褲腿,又抬起頭,
那笑容絲毫沒被破壞,“看來我的畢業禮喝醉了。”他目光掃過林薇,沒有刻意的驚艷,
卻有種真誠的欣賞,“我叫陳陽,能認識一下嗎?”林薇遞過一張紙巾:“林薇。
弄臟了你的新褲子,該我說抱歉。”她的聲音不高,清清淡淡的。“一條褲子算什么!
”陳陽接過紙巾,隨手擦了幾下,動作瀟灑。他們奇妙地被熱鬧隔開,
形成一個小小的安靜角落。聊家鄉,聊即將面臨的分配去向,聊陳陽天花亂墜的南方淘金夢,
聊林薇清晰得甚至有些殘酷的經濟規劃。“留在北京,掙錢糊口是第一位。
” 她的話語里沒有夢幻泡泡。林薇的住處在校外一條曲折的胡同深處。
喧鬧的晚會終于散場。微醺的兩人步履不太平穩,肩并肩穿過喧囂落幕后的安靜校園。
初夏的夜風吹過枝葉沙沙作響,遠處城市尚未沉睡的路燈在樹木縫隙里投下搖曳的光影。
他們彼此的肩膀偶爾輕輕相碰。林薇的小屋藏在院落深處,窄小,一床一桌一椅,
墻角堆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書。唯一的光源是一盞舊臺燈,暖光只夠圈住一方小小的天地,
照亮桌上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書卷氣和局促的生活感奇妙地融合著。沒有扭捏尷尬。
他們自然地擠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夜仿佛也一同擠進了這個小小的空間。
酒意消散了大半,身體的觸碰只隔著薄薄的衣衫布料,反而催生了一種青澀又奇妙的坦率。
臺燈熄滅后,窗簾縫隙透進一縷淡淡的月光和遠處城市永不熄滅的微光。黑暗中,
交談聲低低地浮起來,像夏夜的螢火蟲。“薇薇,你說我們十年后會什么樣?
”陳陽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尤為清晰,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飛揚。“你嘛,
大概在某個大城市里風生水起,身邊還圍著一群漂亮姑娘。”林薇的聲音里有淺淺的笑意,
也有細微的嘲弄,“我呢,可能還在租房子,白天上班,晚上在臺燈底下和這些紙較勁。
”她朝書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陳陽爽朗地笑了:“寫作?好家伙!
那我以后肯定是你最熱心的讀者!等我的廣告公司搞起來,第一個找你寫廣告文案,
稿費從優!”“稿費我照收不誤。不過你那個公司……”林薇頓了頓,語氣認真起來,
“光靠帥和滑頭可不行。廣東那邊水太渾了,你又一副容易飄的樣子,小心栽跟頭。
”“瞧不起人啊林老師?”陳陽故作不滿地抗議,“風風光光殺回來見你!”話是這么說,
內心深處似乎被小小地刺了一下。林薇沒再接話。靜默了一會,
她說起更遙遠卻更具體的東西:“老家后面山上有種野花,春天開一大片,黃色的,
我們叫它星星草。真想有片自己的小院子,能把它種下,看著它春天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然后呢?”陳陽的呼吸近在咫尺。“然后……”林薇的聲音變得更輕,
像在描繪一個隱秘的夢境,“然后坐在院子里,安心寫我想寫的故事。
最好……還有個小家伙在腳邊鬧騰。”說到后來,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那種寧靜與想象中家的輪廓,帶著一種無聲的吸引力。陳陽聽出其中的期許,
黑暗中他無聲地笑了,沒有直接應和她關于小家的話。
這似乎遙遠得和他現在的狂放計劃毫不搭界。他轉向了自己剛得到的消息:“對了!
我搞到個機會,去廣州!有朋友在那個新開的廣告公司做策劃,
他說那邊才是真金白銀在發光的地方!等我站穩腳跟,弄點名堂給你瞧瞧!
”話題就這樣岔開了。林薇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輕輕“嗯”了一聲,
那聲音細微得幾乎被窗外一只夜鳥的輕啼掩蓋。
那個安穩的小院輪廓似乎在她心頭黯淡了零點一秒。夜一點點后退,
窗外的墨藍色天幕終于褪成了灰白,又暈染開柔和的暖色。鳥鳴越來越清晰。天亮了。
整整一晚,他們沒有跨過那條無形的界限。某種清澈如水又奇特地堅韌的情感連接,
在擠擠挨挨的身體距離和一整夜的傾聽傾訴中悄然凝結成形。陳陽坐起身,
伸了個夸張的懶腰,骨頭發出輕微的聲響:“嘿!五月的早晨!”他扭頭看林薇,笑容明朗,
“薇薇,今天幾號?昨晚好像沒記住。”“25號。”林薇也坐起來,
披散的長發襯得她側臉安靜柔和。陳陽眼睛一亮:“好日子!哎!咱們定個日子怎么樣?
以后啊,不管我在哪兒,是上月球還是去海南島,管他東南西北風,
就每年的今天——5月25號,必須得想辦法聯系上對方!見不到也成,電話總要有!
寫信也行!怎么樣?”窗外的晨光此刻剛好落在林薇的眼睛里,她看著陳陽興致勃勃的臉,
那光芒在他臉上跳躍。她想起昨夜他說的南方金光閃閃的廣告夢,和他此刻孩子氣般的約定。
一種溫和的、帶著預見的清醒在心里滑過。“好啊。”林薇彎起嘴角,笑容清淺卻溫暖,
“一年就挑這一天。要是沒收到你的信或者電話,陳陽同志,我可就把你算作失蹤人口了。
”她的玩笑里藏著認真。那最初的約定,帶著青春獨有的沖動和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落在了1988年這個5月的清晨里,映著初生的霞光。那時的他們,誰也不曾想,
這看似隨意的一諾,竟成了貫穿彼此生命的一根金線,時而黯淡,時而閃亮,
卻從未真正斷開。---2.日子流淌起來,北京城在時代的脈搏里加速跳動。林薇沒走,
她選擇沉入這座城市最樸素的生活肌理深處。胡同深處那間小小的平房,成了她的堡壘。
川菜館的工作占據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
滾燙的油煙氣、嗆人的辣椒味混合著老板刻薄的呵斥,構成了工作的主基調。
林薇穿梭在桌椅與杯盤碰撞的叮當聲中,動作麻利,臉上有服務行業要求的標準微笑底色,
但笑容下的疲倦如同油漬,頑固地滲透進每個毛孔。她租住的小屋子終年曬不到太陽,
磚墻摸上去有種沁骨的陰涼,墻角甚至能在黃梅天里滲出點點霉斑。
一張舊書桌緊挨著唯一的窗戶,窗框上的紅漆斑駁得像掉了皮的傷口。
窗外的天空狹小而逼仄,鴿子拍打翅膀的聲音是唯一熟悉的風景。書桌上的稿紙卻越堆越高,
每一頁都寫滿了密密的字。夜深人靜,外面只剩下偶爾掠過的自行車鈴鐺聲和野貓的嗚咽。
臺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林薇伏案的身影。寫作成了逃離眼前逼仄的唯一魔法,
指尖劃過粗糙的稿紙,發出沙沙的聲音,是她對抗這清貧生活的武器。偶爾深夜寫累了,
林薇抬頭凝望著斑駁脫落的墻皮,
白日里老板唾沫星子橫飛的臉和食客粗聲大氣的喧嚷又浮上來。她甩甩頭,鋪開稿紙,
深吸一口氣,仿佛把這凝固的空氣也一并吸入肺腑,然后繼續埋首。與此同時,
千里之外的廣州,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初入廣告公司的陳陽,如同魚兒回到了大海。
他憑借那股與生俱來的英俊瀟灑和一點小機靈,加上一點對時尚的捕捉力,
很快成了公司的“創意明星”。方案討論會上他妙語如珠,
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松弛的吸引力。鏡頭前,他更是如魚得水。
一次偶然的機會為本地電視臺客串主持,
他天生的鏡頭感和不算蹩腳的普通話讓他意外地小火了一把。
霓虹閃爍的夜晚取代了北京那帶著書卷氣的黎明,穿梭于各種酒會派對成了日常。燈光下,
女伴常換,精致的妝容、艷麗的裙角在他身邊搖曳生姿。他享受著那些欽慕的目光,
杯中的液體閃爍著誘惑的光澤,喧囂的樂聲仿佛能把他托起來,送到云端。夜深人靜,
獨自一人回到酒店式公寓,那過于安靜的環境偶爾會帶來一絲無所依附的空虛,
但他晃晃腦袋,輕易就用對明天派對的期待把這微小的不適摁了下去。
日歷忠誠地翻到每一個5月25日。第一個約定日到來時,
林薇守在川菜館那部油膩膩的老式公用電話旁等了很久。老板的臉色不耐煩地沉下時,
鈴聲刺耳地響起。接起來,是陳陽的聲音,隔著遙遠距離帶著電流的滋滋聲,背景嘈雜無比。
“薇薇!聽見沒?是舞曲!這兒太棒了!”他興奮地喊,幾乎蓋過震耳的音樂,
“我剛搞定一個大客戶,就那個XX,知道吧!他們老總對我印象倍兒好!太爽了!
”話筒貼在耳邊有些發燙。林薇握著油膩的話筒,
聽著那頭興奮的、被成功包裹的、略帶炫耀的聲音,眼前是油煙熏得泛黃的天花板一角。
她能想象陳陽臉上那種飛揚的神采。在短暫的沉默后,她輕聲說:“挺好。可陳陽,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根針穿過了嘈雜的電波,“……這熱鬧看著挺好,
但里面能剩下的東西,有多少是真的?”話筒那頭喧囂的背景音仿佛凝固了一瞬。
陳陽爽朗的笑聲再次響起,刻意放大:“哎,想什么呢!這叫開眼界!闖世界!你就看著吧!
”林薇輕輕“嗯”了一聲,嘴角還是勾起了一個微小的、復雜的弧度。至少他在那頭,
鮮活的聲音是真切的。后來幾年的約定日,通訊方式在變。有時是一封揉得有些皺巴的信紙,
跨越千山萬水遞到林薇手中。陳陽在精美的酒店便簽上潦草地涂抹,說著他的見聞和成就。
林薇的回復則寫在廉價的學生稿紙上,筆跡娟秀工整,更多是記錄那些微小的日常,
胡同口新開的豆漿鋪子今天打翻了一整桶滾燙的豆漿,
疼得臉都綠了;昨夜構思出一個很棒的小說開頭結構……末尾總不忘叮囑一句:“少喝點酒,
傷胃”。信紙間流淌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息。更常見的是電話。有那么一年,
深夜的鈴聲驚醒。林薇披衣跑到胡同小賣部接聽。陳陽的聲音含糊飄忽,顯然已經喝到酩酊。
“薇薇……”他含混不清地咕噥,“那個……張策劃,王八蛋!
子……我花了三個月……”斷斷續續的話語里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酒精催化下的軟弱無力。
林薇握緊冰涼的公用電話聽筒,北方的夜風鉆進單薄的衣衫。她耐心地聽,
等著那頭憤怒的顛三倒四的話語稍歇,她才開口,聲音清醒而堅定,
像一根定海神針穿破混沌的洋流:“陳陽,酒醒了想想,他抄你,是因為你的點子夠好嗎?
如果是,證明你自己,比他能做得更好十倍。如果不是,”她的語氣帶上了一絲鋒芒,
“少用酒精給失意找理由。”話筒那頭沉默了半晌,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隨后是嘟嘟的忙音。
林薇放下話筒,深夜的寒氣似乎更重了些。轉身走回黑暗的胡同深處,她的嘴角抿得緊緊的。
疲憊之外,有一絲無可奈何的痛心和對遙遠那人不爭氣的失望在心底蔓延開,
卻又頑強地混雜著無法徹底割斷的牽掛。這一夜,她寫稿寫到天光初現,
筆下描繪的世界沒有傾軋,只有她可以掌控的純粹光亮。
---3.九十年代中期的海南三亞,空氣里永遠翻滾著濕漉漉的熱浪,
像是被陽光融化的蜜糖涂抹在每一寸皮膚上。1996年的5月25日,
海風帶著慵懶的咸腥吹拂過沙灘。這年的約定之地,是他們一時興起同時選中的椰島。
陳陽剛結束一個項目,風塵仆仆地趕來,穿著一件過于亮眼的花襯衫,
敞開的領口下皮膚被南方陽光鍍上一層健康的色澤。他甩掉夾腳拖鞋,大步穿過金黃的沙粒,
朝著海邊那個熟悉的身影走去。
林薇穿著一件款式簡單卻剪裁合體的紅色泳衣外搭輕薄的罩衫,坐在白色沙灘椅上。
海風拂過她半干的發絲,她正低頭翻看一本書,神情寧靜從容,
陽光跳躍在她光潔的肩頭和鎖骨上,仿佛為她罩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芒。
與幾年前那個在陰暗胡同里熬夜寫作、疲憊又倔強的女孩判若兩人。這幾年,
她的一本短篇小說集意外地受到好評,幾篇稿子被不錯的刊物登載,稿費不再那么可憐,
雖然生活依然樸素,但眼神里多了幾分穩固的從容。“嘿!林老師!
”陳陽帶著夸張的笑容在她身邊坐下,帶來一陣混合了古龍水和陽光的氣息。
一股蓬勃的熱情像漲潮的海水在他眼底涌動,帶著一種想要親近和彌補的強烈欲望。
幾年的分別,各自經歷的波折與磨礪,在他眼中沉淀成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尤其在這陽光海浪催化下,顯得格外強烈。“大忙人總算露面了。”林薇合上書,
對他露出揶揄的微笑。那笑容照亮了陳陽的眼睛。海風吹起她的發絲,拂過陳陽的手臂,
帶著陽光的微燙。他們沿著海岸線散步,海浪溫柔地舔舐著腳踝。
陳陽講起他工作中遇到的離奇客戶和應酬中的各種奇談怪論,活靈活現,語氣輕松自信。
金色的陽光鋪滿海面,遠處海鷗的白色剪影掠過,沙灘上留下兩行長長交錯的腳印。
時光仿佛被拉回到校園畢業前的夏夜,充滿了懵懂而強烈的可能性。暮色四合,
夕陽沉入海平線,燃起漫天壯麗的、燃燒般的赤金與橘紅,
將海面和沙灘都染上一層溫柔旖旎的光暈。椰林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情人的低語。
世界只剩下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打聲。一種難以言表的氛圍在兩人之間彌漫,比海風更熱,
比夜色更深沉。“薇薇……”陳陽的聲音在濤聲中有些低啞,包含著一些沉甸甸的東西。
他停下腳步,伸出手臂,試圖環住林薇。林薇的身體有瞬間的微顫。
近、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椰林風影下的溫柔海風……一種原始的渴望電流般掠過全身。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心跳怦然加速。就在這時,她抬起眼,清晰地撞入陳陽的眼底深處。
那里有對她熾熱清晰的迷戀,如同此刻燃燒的海面;然而在那迷戀的火焰底下,
卻無聲無息地漂浮著一絲舊日熟悉的迷茫和不確定感,
是過去幾年電話里那個醉酒抱怨或被挫折擊打的靈魂殘留的印記。他沒有變,或者說,
他向往她的那種“安穩”或許只是一時浮光掠影的避風港,
而非內心深處的渴望和真正安放之地。那眼神深處的東西,像一根冰冷的細針,
瞬間刺破了林薇心頭的滾燙渴望和迷醉。這突如其來的領悟讓她瞬間冷靜下來,
仿佛被海浪兜頭潑下冷水。
珍惜他們之間超越俗世關系、深植靈魂的獨特連接——那種相互映照、彼此真實的鏡像關系。
這比一場轉瞬即逝的熱戀珍貴千萬倍。她害怕一旦捅破那層朦朧的窗紙,
跨入親密情人的領域,終將有一天,他們也會像塵世間所有的庸常情侶一樣,
在瑣碎生活中損耗那份真摯,甚至最終背道而馳。那時,她將徹底失去他,
失去這個能在她生命刻下最深印痕、也是最了解她靈魂明暗的人。洶涌的熱潮退卻了。
林薇眼中那層欲望的薄霧散盡,恢復成一片深海般的澄澈與克制。她幾乎是無聲地輕嘆一下。
在陳陽的手臂即將收緊、將她拉入那個熾熱的懷抱之前,林薇迅速地、但極其堅定地,
輕輕側身避開了。動作不大,卻像一堵無形的墻豎立在兩人之間。海風和夕陽依舊纏綿,
但某種臨界點已被她親手推開。陳陽的動作僵在原地,
臉上的表情混合著錯愕和被拒絕的難堪,像一塊剛燃起的炭被澆了冰水。
他顯然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尷尬和無措在暮色中蔓延。林薇主動向前挪了一小步,
靠近了他。沒等陳陽做出反應,她已微微踮起腳尖,湊近了他的臉頰。
她的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飛快地、帶著微涼體溫的觸感,
在他頰邊柔軟地停留了一瞬——一個無比清晰的、純潔到極致的吻。
只是位置明確地標明在臉頰上。如同當年畢業之晨,他們擠在窄小的單人床上,
呼吸相聞卻界限分明。所有涌動的情愫,重新被框定在那個安全的、不容侵犯的范圍之內。
吻落下的瞬間,陳陽明顯地繃緊了身體,仿佛在極力克制什么。他眼中的火焰倏然暗淡下去,
失望像落潮后的礁石,嶙峋地露了出來,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林薇退回一步,
臉上是溫和的、朋友般的笑容,眼底卻清晰沉淀著一抹深深的無奈和堅定。“走了,
有點涼了。”她聲音如常,轉身走向他們放置物品的躺椅方向,
沙灘在她腳下留下深深的印痕,像無聲的誓言。夜色徹底降臨了,海浪聲如同巨大的心跳。
陳陽站在原地沒動,望著她走向燈光的背影,落寞清晰地烙印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那一刻涌上心頭的失落是真實的。然而,內心深處某個角落仿佛也發出了如釋重負的嘆息,
那嘆息微弱得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或許他自己也并未真正準備好,
背負起這份深重而真實的感情?那一吻的純粹與距離,或許恰恰是保護他們彼此的荊棘壁壘。
林薇沒有回頭。風吹起她紅色的罩衫一角,在昏黃的海灘燈下像一小簇靜靜燃燒的火焰,
堅定地獨自前行。---4.時間奔騰進入1998年。
整個中國都在一種躁動而充滿生機的氣息中膨脹。深圳,這座剛剛拔地而起的南方巨獸,
更是一切都在飛旋,推土機的轟鳴日夜不息,摩天樓的骨架刺破天空的速度比野草還快。
空氣里充滿了塵土和金錢的灼熱氣味。林薇在這里安頓了幾年。
憑借那本小說集積累的一點名氣,加上扎實的專業功底,她獲得一份穩定的教職,
在深圳關外一所規模尚可的學校教語文。生活談不上富足,卻安穩有序。
那個胡同深處陰暗的小屋早已成為過去式。她住進了學校分配的宿舍,空間不算大,
但明亮潔凈,有小小的陽臺能看到遠處正在生長的鋼筋水泥森林。張偉——她的同事,
一個教生物的男人——也一同住進了這里。他個頭不高,長相只能用敦厚形容,
但勝在細心體貼、脾氣溫和,如同她生活中一張柔軟可靠的毛毯。日子平靜,
像一條沉穩流淌的小溪。而陳陽的日子似乎正在走向相反的方向。
昔日廣告新星的光芒在泡沫破碎后的市場競爭中迅速黯淡。電視臺的露臉機會驟然減少,
生意場上一些看似穩賺的盤算接連受挫,投資打了水漂。
曾經圍在身邊的熱鬧人群無聲地散去,生活里的酒精比重日漸加大,
試圖填補那種巨大的空洞和不甘。1998年5月25日,
深圳的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重灰布,鉛云低低地壓在頭頂。下午,
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兇狠地砸向大地,
瞬間織成一片密集而喧囂的雨幕,天地間只剩下灰白模糊的水汽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就在這個時刻,林薇居住的那棟教師宿舍樓下,出現了一個被徹底澆透的人影。
陳陽站在那里,像是直接從南方連綿的雨季深處跋涉而來。昂貴的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頭發緊貼額頭,水沿著英俊而此刻寫滿失意的臉龐不斷流淌下來。
手里緊攥著一個濕淋淋的小小絲絨盒子。他抬頭看著三樓某個熟悉的窗格,
眼神復雜得如同被雨水沖刷卻無法洗凈的泥濘。腳步聲從樓道傳來,
林薇撐著一把舊傘出現在樓門口,臉上帶著驚愕。“陳陽?
你怎么……”她的聲音被噼里啪啦的雨聲砸得有點破碎。陳陽隔著厚厚的雨簾看著她。
眼前的林薇,穿著整潔合體的薄款淺色針織開衫,腳上是一雙軟底的室內拖鞋,
臉上有顯而易見的錯愕,但全無當年在油煙熏人餐館里的疲憊,
也沒有小胡同屋內的局促焦慮。那眼神深處,是他記憶中未曾見過的一片溫和平靜的湖泊。
一種巨大的錯位感擊中了他——在深圳這片遍地躁動的熱土上,
她竟然硬生生為自己開辟出了如此安寧從容的一隅。他終于清晰地意識到,
自己那幾年的追逐和浮夸,到底錯過了什么。這遲來的明悟刺得他胸口生疼,
悔恨瞬間如藤蔓瘋長。他幾乎是跌撞著沖下臺階,無視瓢潑大雨,三兩步沖到屋檐下,
緊挨著她站定。
涼氣和被壓抑到窒息般的情緒讓他的聲音嘶啞變形:“薇薇……”他舔了舔流進口中的雨水,
澀得像膽汁,“我離婚了……就今年的事,
稀里糊涂的……”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顎線條不斷墜落,分不清是雨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這一年……太難了。薇薇!我……我知道我錯過太多!是我混蛋!但是,”他猛地停頓,
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從濕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個被水浸得深了一色的絲絨盒子,
“啪”地一聲打開——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玉墜,
潤澤的質地在這昏蒙的雨色中反而顯出一抹溫潤的光,
“給……給你的……這些年……我想明白了,我不能……”林薇站在咫尺之距的屋檐下,
傘沿遮著他們半個身子。她清晰地看著陳陽臉上被雨水打濕的發梢,
著他眼中洶涌奔騰的情緒洪水——那里有絕望、有強烈的挽回欲望、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
他像個即將溺水的人,想抓住她這根突然變得無比清晰的浮木。可林薇的心,
卻在這樣炙熱的告白眼神中,一點點冷硬下去。她太了解陳陽,
了解他那如風般難以駐足的秉性。此刻這份突如其來的熾烈和悔悟,
更像是一個男人在驟然失去所有浮華背景和支撐后產生的強烈應激反應。
這不是基于真正的沉淀和清晰的未來指向的愛,而更像是一種溺水者出于恐慌的本能抓攫。
他能持續幾天?幾個月?等他的傷口稍稍結痂,當他有機會再次踏入那一片喧囂與浮華時,
這一切是否會再次動搖?林薇不敢賭,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在同一個深淵前墜落的撕心裂肺。
過往所有積存的委屈、對他浪費才華的痛心、對他一次次輕浮許諾又食言的記憶,
在此刻被大雨喚醒,沖垮了那道理智的堤壩。那枚小小的玉墜,此刻看起來不是承諾,
更像是一根遲到了太久,早已過了保質期而變得無足輕重的稻草。
不等陳陽那句完整的“我們重新開始”說出口,林薇抬起頭,雨水濺濕了她的睫毛,
微微顫動。她臉上突然綻開一個極為清晰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明亮,
像在烏云縫隙中射出的一道鋒利陽光。但眼底深處,
卻是不容置疑的、凍徹骨髓的決絕和解脫。“我愛你,陳陽……” 她的聲音穿過層層雨幕,
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清晰脆冷得驚心,“非常愛。”她微微停頓,
看著陳陽眼中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回應而驟然燃起希望的火花,“……只是不再喜歡你了。
”說完最后那個字,林薇沒有絲毫猶豫,像經過精密計算的程序,直接轉身,
動作干脆利落到沒有半點拖泥帶水。那把舊傘在她身后劃過一個果斷的弧線,
徹底將那個被雨水澆透的身影,連同那凝固的表情和那枚孤零零的玉墜,
一起丟棄在了那片喧囂冰冷的水幕之外。她一步一步走上樓道的臺階。
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有清晰的回響。樓道里昏暗的光線下,
身體仿佛再也支撐不住那個決絕的轉身,被強硬冰封的情緒猛烈地反撲了上來。
滾燙的液體沖破了眼眶的控制,洶涌而下,沿著冰冷的面頰瘋狂流淌。
洶涌的淚水與之前濺在臉上的雨水混合,早已分不清彼此。她咬著牙,沒有回頭看一眼,
只是挺直了脊背,像個受傷卻依然固執的士兵,
一步一步走向她那份已經做出選擇的安全地帶。身后的雨聲似乎成了唯一的背景,
掩蓋了她壓抑不住的細微抽泣聲。陳陽保持著那個遞出玉墜的姿勢,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冰冷言語徹底凍僵的雕像。林薇轉身時臉上那抹決絕的笑,
那句冰火交融的判詞,仿佛具有無窮的重量,
將他的手臂和那顆剛剛燃起希望的心一并重重地捶了下去。
他看著林薇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昏暗的光影里,聽著那一步一步上樓的、刻意壓抑的腳步聲。
那只攥著絲絨盒子的手,終是無措地、頹然地垂落下來,水滴濺在積水的臺階上,
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很快被更宏大的雨聲吞噬。他全身的力氣像被瞬間抽空了。
木然地退后幾步,背靠著濕漉漉的粗糙門柱,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和靈魂的雙重沉重,
一點一點沿著那冰冷凹凸的墻壁滑落下去,跌坐在滿是雨水的臺階旁。
雨水順著頭發流進眼睛里,澀得他用力閉了閉,再睜開時,
世界只剩一片灰蒙模糊、無邊無際的水幕。
一枚玉墜項鏈孤零零地躺在他腳邊濕漉漉的地面上,潤澤的玉石表面沾滿了泥水。
他終于低下頭,手臂撐在屈起的膝蓋上,手掌用力抵住了眼睛,
仿佛想擋住這傾盆的雨水、擋住這刺骨的寒冷,
更想擋住胸口那被那句“只是不再喜歡你了”瞬間撕裂后、裸露出來的巨大黑洞。
悔恨的潮水從四面八方灌了進來,咸澀冰冷一如這場盛夏罕見的暴雨。
---5.時間碾碎千禧年的鐘聲,進入二十一世紀。林薇在江南那個溫柔濕潤的小城里,
生活像緩緩流淌的溪水,安穩得沒有多少波瀾。學校后面那片教師宿舍區,
彌漫著舊書和江南梅雨季節特有的淡霉味兒混合的氣息。她和張偉的家安在這里,簡單素凈。
日子沒有驚心動魄,只有細水長流。張偉的溫和體貼如同空氣,
自然得不需要多花心思去感受。林薇的教學工作依舊,但她已成了小有名氣的兒童文學作家。
書桌上的臺燈下堆積著新的稿紙,上面爬滿一行行編織幻想的手跡,還有熱心小讀者的來信。
一種平凡而踏實的幸福感彌漫開來。2000年深秋的一天,一個普通的夜晚剛擦過碗筷,
門被急促而用力地拍響了。張偉正在廚房擦著最后一只碗,對客廳里的林薇喊:“薇薇,
好像有人敲門?”林薇皺眉。這么晚了。她走過去,
透過貓眼向外看去——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門外站著的人是陳陽。昏黃的門廊燈下,
那張曾經英俊逼人的臉龐此刻寫滿了憔悴和失魂落魄,深重的眼袋,
嘴角似乎還有沒刮干凈、帶著胡茬的下巴上粘著的一點什么污漬。最刺目的是,
一股濃烈得嗆人的酒氣隔著門板似乎都猛沖進來。他眼神渙散,身體倚著門框,
幾乎站立不穩。落魄得如同一個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流浪漢。林薇的手指停在冰冷的門鎖上,
一瞬間,一股混雜著劇烈痛心、猝不及防的驚嚇和無法遏制的怒火猛地炸開。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帶著這副狼狽不堪的醉態,一身揮之不去的酒氣,
像個討債鬼一樣猛砸開她好不容易構筑起的、這安穩生活的門?
這些年積攢的失望、對他不自愛的痛心疾首,在這瞬間找到了泄洪的閘口。她猛地拉開門!
“陳陽!你干什么!”林薇的聲音從未如此尖利刺耳,幾乎撕裂了樓道里溫吞的空氣。
陳陽被吼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聚焦了一瞬,
認出了林薇那張怒不可遏的臉和眼中燃燒的火焰。混亂的頭腦仿佛被冰水潑醒了一點。
他張了張嘴,發出含混的聲音:“薇…薇薇…我……”話語像被酒精粘住,吐不出來。這時,
張偉擦著手從廚房里快步走了出來。看清門口的狀況,他一愣,
但臉上很快掛起溫和樸實的詢問神色。他沒有看那個滿身酒氣的陌生人,
目光徑直落在妻子林薇那由于憤怒而有些扭曲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