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工地上沒有出息的命,只配喝灰、搬磚、被欠錢。可我記得,
我也穿過西裝、拿過獎學金、談過理想。直到我老婆收拾行李走人的那天,我才明白,
原來再苦的命,也能被生活逼出一條縫。只是這條縫,得用血擠出來。1 干到一半,
老婆跑了雨從凌晨開始下,淅淅瀝瀝打在工棚的彩鋼瓦上,像有人不停地在我耳邊敲釘子。
我披著雨衣從架子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手機已經響了三遍。“喂?”我嗓子發啞。“老高,
那車石子又沒送過來,攪拌機空轉一上午了。”對面是趙利斌,干活最久的老工人,
語氣里帶著一絲煩躁。“我給材料商打電話。”我打了過去,對方沒接。第二遍撥通了,
開口就是一句:“你先結了上次的錢再說吧。”“不是說好月底結嗎?”我按著太陽穴,
盡量克制。“月底是月底,現在不給就不送。”我掛了電話,沒再爭。像這種反口的事,
干我們這一行的見得多了。你要么認,要么撂挑子。問題是,我根本撂不起。
這個項目是從孫利民手里接下來的,算個零頭活,給市里蓋一個停車場的地基,
一共才六十萬不到的工程量。他自己不想干,嫌利潤薄,就轉包給我,說好“你干出結果來,
回頭有大活。”我信了。我總是這么傻,一聽別人說“有機會”,就不敢怠慢,
總覺得只要熬一熬,總會有出頭那一天。但今天這場雨不尋常。天黑得早,現場又斷了電,
挖機泡了一腳水停在原地。我站在臨時辦公室門口,看著一地泥水發愣,
口袋里的手機又震了。“你今天回來嗎?”是我老婆發的。我回了一句:“現在走不開,
今晚值夜。”她沒再回。半個小時后,趙利斌走過來說:“哥,高嫂……剛才打車走了。
我看到她拉著行李,還帶著咱兒子。”我愣住了。“她真走了?”“嗯,說去親戚家住一陣。
”我沖回宿舍,床上已經空了。她把她的衣服都拿走了,連吹風機也沒落下。
枕頭底下壓著一張紙,是法院的調解申請,落款是三天前。我坐在床沿,腳底全是泥,
滴水順著褲腳打濕了床單。我突然覺得特別冷,骨頭縫里發涼。三年前我還是搬磚的,
一個月四千塊。她嫌棄我、吵我、罵我,但沒真動過離婚的念頭。那時候我以為她只是嘴毒,
心還是軟的。可現在我才知道,她是認真的。她不信我能翻身了。
我盯著那張調解書看了好久,最后疊好放進抽屜。趙利斌還站在門口,看著我,有點想勸,
又不知道從哪兒說。我說:“明天,砼車到了嗎?”他點點頭:“我剛催過一遍,說后天。
”“行,后天不來,我親自去拉。”我說完,拿起雨衣出了門。外頭天更黑了,雨卻沒停。
整個工地像個溺水的野獸,喘著粗氣,還帶著腐朽的味道。塔吊像個孤零零的鉤子,
吊在半空,誰也不理。我走到車棚底下,蹲了半個小時。煙抽完三根,鞋底泡爛了一層。
手機又響,是孫利民。“喂。”“干嘛呢?”“坐著。”“有空過來一趟,我給你介紹個人。
”“誰?”“有項目。”“多大的?”“比你現在這點破活大幾倍,市里想搞個拆遷快工,
你干得好,以后不缺活。”我沒答應,但也沒拒絕。他說完就掛了。我盯著黑屏愣了會兒,
手指有些發抖。風一陣一陣灌進來,吹得我耳朵生疼。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水泥灰,
看了一眼對面亮著的塔吊燈。我想起老婆走時的背影,
想起她說:“你干這個一輩子也翻不了身。”我沒吭聲,
但心里突然生出一個聲音:要是這輩子真干成了呢?雨還在下,工地的泥越來越厚。
但我忽然覺得腳下有點熱,像是踩到了什么,沉了,又穩了。我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半。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去找孫利民的車。他安排的那個人,就坐在副駕上,沒轉身,
只在鏡子里看了我一眼。他說:“聽說你干活狠,不怕事?”我答:“我怕的事多了,
但沒一樣能讓我不干。”他笑了一聲:“那就對了。這次要干的活,不光是活,還得是人。
”我一怔。他沒再說,車子穩穩開進了市政大樓的地下停車場。我知道,這次不是搬磚,
是進場。只是我不知道,這場活,到底是給別人墊腳,還是自己鋪路。2 他笑我送外賣,
我笑他請我喝茶市政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干凈得像賓館走廊,燈光從天花板一盞盞打下來,
照得地面反著光。我站在一輛黑色別克商務前,鞋上的泥巴成了最刺眼的東西。
“你進去別亂說話。”孫利民低聲提醒我,“聽就行。”副駕那個男人下了車,身材偏瘦,
穿著一身灰色風衣,臉色蒼白,看不出年紀。他拿出通行證,在閘口跟保安打了個眼色,
直接上了二樓。“這人是誰?”我低聲問。“招商科的,姓秦,平時不太露臉。你看著就是。
”孫利民也不多說。我們跟上去,在一間寫著“臨時用房”的辦公室門前停下。屋里很靜,
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秦科員走進去,沒叫我們。我站著,等了有五分鐘。
然后他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小項目,拆遷騰地的,干不干?”我不確定他說的是我,
就試探著答:“我能干。”“你干不了。”他說得輕,卻像一腳踩在我心口,“你沒資質,
沒備案,也沒人帶你。街道想快拆,就需要個聽話的人。你聽話么?”我想了幾秒,
點頭:“聽得懂活,也聽得懂人話。”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第一次認真打量:“市北街那塊地,你聽說了嗎?”我點頭:“在蓋小商品市場。
”“不是蓋,是推掉重來。原來的合作方出事了,市里不想大張旗鼓,
臨時包給街道辦走一個簡易流程。明面上是修排水,實際是為了騰地。
你就當你是給他們修水管,能干嗎?”我明白了。這活,不干凈。但真要干了,
后面可能真有活。“我能干。”我答得很硬。他沒說話,
把一張紙推到桌子邊:“街道辦的人會跟你聯系。招呼打完了,出去吧。”我點頭致謝,
剛準備走,他突然補了一句:“出事,你扛著。”“我明白。”我沒有猶豫。下樓的時候,
孫利民搓著手,有點興奮:“干好了,你就不是現在這層人了。”我看他一眼,沒吭聲。
他是想借我這次試水,一旦我干成了,他就能搭著上去。如果我翻車,
他也不過是換個馬罷了。回工地那天晚上,我給材料商打了個電話,壓著嗓子說:“老張,
這個月先不結,但我能把市北街的活給你。”他立刻來勁:“真的假的?”“你等三天,
我要真能開工,到時候你就得配合。”“行,我等你。”第二天上午,我去了街道辦。
辦公室不大,人不少,大多穿著夾克、說著家鄉話,有種熟人社會的煙火氣。
負責對接我的是個叫周浩的副主任,四十歲上下,戴眼鏡,
說話不快不慢:“聽說你是高江生?孫利民介紹的?”我點頭。“我們這邊有塊地要拆,
前期需要一個施工隊清理場地、通排水、打圍擋。量不大,預算也不高。重要的是,
不能出事。你有經驗?”我說:“做過五年包工頭。”他瞥了我一眼:“不是問你干了幾年,
是問你——知道不該問的就別問,干得完的就別留尾。”我立正似的點頭:“聽得明白。
”他笑了笑:“你這種人,干活比說話硬氣。但我得提前說好,出了事,沒人替你兜著。
”我說:“不指望別人兜。”“好,后天開場,你先把圍擋做起來。”他遞了份施工范圍圖,
又加了一句,“這活過了,以后還有的干。”我接過圖紙,紙有點皺,但我手心出汗,
抓得死緊。從街道出來,我一邊走一邊給工人們打電話,讓他們把工具準備好。
我用的這批人,大多是從老家帶出來的,肯干,吃得了苦。晚上十一點,
趙利斌發來一條語音:“哥,材料到了,那個老張果然又聽你的話。”我點了點頭,
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手機響,是我老婆發來的。“兒子感冒了,錢你看著打。
”我看著那一行字,愣了很久,才回了三個字:“明天打。”我想問她一句,
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走的么?但最后我把手機放到一邊,掀開被子睡下。身上冷得要命,
心里卻在燙。第二天清晨六點,天灰蒙蒙,我帶人去圍擋現場。
街道已經安排人拉來了警戒帶,現場有幾個年輕人站著看我們動工。
我問:“你們誰是現場協調人?”一個瘦高個走過來,
態度不冷不熱:“你就是那個……沒公司名頭的人?”“我叫高江生,干活的。”他笑了笑,
語氣帶刺:“怪不得,我聽說你以前送外賣?”我點點頭:“那時候確實送過。
”他譏諷一笑,正要轉身走,我笑著開口:“現在我喝的茶,是你領導請我喝的。
”他動作頓住了。我沒再看他,走向現場,把圖紙展開。鋼尺在手,墨線拉直,
我腦子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我知道我不是誰,但我也知道,從今天起,
這塊地上的每一鋤土、每一根鋼筋、每一道溝槽,都必須是我的腳印打出來的。
哪怕它明天就不屬于我,也得在今天留下我的名字。3 第一個人跟我說,你能成四月初,
工地的風帶著粉塵味,天沒完全熱起來,人已經曬得皮膚發紅。圍擋立了兩天,
簡易宿舍也搭好,街道那邊催著盡快開工,說領導要現場視察,動作得快。
我帶著兄弟們連夜畫線放樣,三天時間,把地清了、溝也挖了。
水電圖紙是我讓一個在設計院上班的老同學幫忙畫的,沒錢,就用一瓶茅臺換的。
他說你現在混成這樣啊,我笑笑沒說話。“你笑得真慘。”他當時邊說邊把圖紙裝進信封,
“但我跟你說,江生,你要真干成這票活,你就不是原來的那個你了。”這是我這幾年,
第一次聽見有人跟我說:你能成。以前誰都覺得我就是個靠體力吃飯的,
一輩子蹲在泥里搬磚。就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覺得,那些穿西裝說話好聽的人,
跟我是兩個世界的。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站在工程線最前面,指揮吊機的時候,
喊出的每一句話,下面幾十號人都在等著我點頭。我甚至有點明白,
那些管理者為什么總覺得自己“有種掌控感”。因為你站得夠高,就不再怕掉下去。
項目推進得還算順。市北街的這塊地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打圍擋、清障礙、平整地面、埋排水管,時間卡得很死,我把每一步工序都寫在白板上,
晚上挨個檢查,誰少干一鍬土,我就跟誰急。“哥,咱是不是太認真了點?
”趙利斌有一次打趣,“人家都說這活不過是個幌子,能糊弄就糊弄。”“人家那是有后臺,
我們沒有。”我盯著白板上的流程圖,“他們糊弄完還有下家,我們要是糊了,就直接死了。
”他不說話了,默默把管子挪到位,又叫來人加夜班。白天是兄弟,晚上是兵。我不是領導,
但我現在得學著當一個——否則沒人幫我抬水泥,也沒人替我扛炸點。干到第十天,
街道來人檢查。周浩沒來,是他手下的一個科員帶著現場拍了照,說是留檔要走流程。
我看得出來,他有點驚訝,現場比他想象中整潔得多。“你們這速度挺快啊。”他看著我說。
“人多了,速度就快。”我點點頭。他又問:“你是哪個單位的來著?”我頓了一下,
回:“沒有單位,我自己干。”他點點頭,沒再追問。拍完照走人時,
他把我叫住:“周主任說,干完這個可能還有一單,但得看你這邊穩不穩。”“哪方面的穩?
”“人、事、賬。”他說完,拍了拍我肩膀,“你懂的。”我當然懂。他是提醒我別惹事,
也別出事,尤其別惹上面的人。像我這種沒后門的臨時人,一旦捅破規矩,就會變成棄子。
當天晚上我沒回宿舍,一個人坐在圍擋外的水泥塊上抽煙。遠處塔吊還在轉,
機械聲一下一下像敲鼓。我手上的煙快燒完了,趙利斌走過來,扔給我一瓶啤酒。“哥,
你以前到底怎么混成現在這樣的?”他問。“想聽真的?”“當然。”我笑了笑,
說:“因為我一直覺得,別人能做老板,我也能。可我忘了,他們家里有人,而我,
連個能說話的親戚都沒有。”“你后悔嗎?”“后悔有用?”我咕嘟喝了一口,冰得牙疼,
“走這條路,一步都不能停。停下來,就真回不去了。”他沒說話了。我知道他聽懂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接到通知,說項目列入臨時資金延伸項,可能再加一部分任務,
具體要看上頭批不批。我心里一緊,知道這活如果拉長,就可能被其他單位盯上,風險更高。
果不其然,下午施工的時候,一個穿皮鞋的男人帶著幾個人站在圍擋外不遠處抽煙,
一直看著我們干活。我走過去,問:“有什么事?”他叼著煙,吐了口煙圈,
說:“你是高江生?”我點頭。“聽說你接了這塊拆遷活?”“在干著。”“以前干哪兒的?
”“各地,包過小項目。”他點點頭,笑得不冷不熱:“這么大的工程,你覺得你吃得下?
”“試試看。”他沒再說話,把煙摁滅在墻上,轉身上車。車玻璃貼了膜,我沒看清是誰,
但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個簡單角色。傍晚的時候,陳大林來了。他拎著一包外賣,
坐下就說:“你最近太冒頭了。”“什么意思?”“那人你得注意點。
他是原來那個施工單位派來的,他們一直沒斷念。”“他們不是已經被街道棄了么?
”“哪那么容易。他們上頭有人,這單不過是從大項目里順出來的,他們真要盯上了,
不會輕易撒手。”“我該怎么做?”他沉默片刻,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是一個名字和手機號。
“這個人,能幫你把臨時資質走一套備案流程,但你得先準備一份‘合作申請書’,
走個形式。”“費用呢?”“不高,三萬塊。”我皺眉:“我現在賬上一共才兩萬多。
”他看著我,說:“要么咬牙拿下,要么把手里的活讓出去。”我低頭看著那張紙條,
指尖發燙。晚風吹過來,我突然有點恍惚。我想起老婆走的那天,孩子在車里睡著了,
車門關上的聲音,就像是把我隔在了另一個世界。可我現在站在這里,哪怕兩手空空,
我也知道,我不能回去了。就算再苦再難,這條路,我也得走到底。哪怕下一步,
就是掉進他們設好的坑里。4 我只想干活,
他們卻要我站隊臨時資質的申請流程意外地順利。紙面上說是“合作備案”,
實則不過是一張白紙黑字的調表,簽完蓋章,就能掛靠到一個資質空殼的勞務公司上。
三萬塊,走人情、蓋章、出表、掛項目,一天辦結。我把銀行卡里最后的兩萬五千塊轉過去,
又從信用卡套了五千,一分不剩地砸進去。“干完這個,我就是法人代表了。
”我對趙利斌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干啞得像剛從水泥堆里撈出來。他看了我一眼,
嘆口氣:“那就別干砸了,砸了你連名字都別用了。”項目進入第二階段,臨時排水溝挖掘,
雨污分流管道下埋。地底全是亂七八糟的老舊電纜,圖紙標注的和實地完全不一樣,
一鍬下去挖斷兩根,供電局立馬打電話過來威脅,說要依法追責。我站在溝邊,
鞋底泡在水里,聽著電話那頭咆哮的聲音,臉上沒什么表情。“你們干的是拆遷前置活,
不歸我們管,但你要動了線,那就是越界。”“我知道。我負責。”“你負責?你誰啊?
掛個三類資質的小包頭,也配在這兒負責?”我沒吭聲。等他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