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女人都是被拐來的。她們曾像牲口般被拴在炕頭,生下被迫延續的血脈。
直到春梅挺著孕肚翻過山崖那夜,所有女人突然集體消失。十年后,我收到一個陌生包裹,
里面是村長兒子偷竊超市被抓的新聞剪報。泛黃的賬本上記載著每筆買賣,包括我娘的名字。
當我顫抖著撥通賬本背面的電話時,熟悉的聲音輕笑:“賬,該清算了。”---村子的天,
似乎永遠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那灰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泥坯房頂上,
壓在門前枯瘦的老槐樹枝頭,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活著的人心里,
像一層凝固的、令人窒息的鉛。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股復雜的、令人作嘔的氣息:牲口糞便的酸腐味兒,土腥氣,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仿佛是從每一道龜裂的墻縫里,
從每一扇緊閉的、窗欞歪斜的木門后面,絲絲縷縷滲透出來的。張德貴,我們的村長,
蹲在村口那盤磨得溜光的石碾子上,吧嗒吧嗒抽著他那桿油亮的旱煙袋。
渾濁的老眼像蒙了層翳,瞇縫著,
望向那條唯一通往山外、被亂石和荒草啃噬得只剩下模糊痕跡的羊腸小道。
他吐出一口濃濁的煙,那煙氣在灰暗的光線里久久不散。“都安生點!”他嗓子沙啞,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聲音不高,
卻像鞭子一樣抽在幾個蹲在墻根、神情同樣麻木的男人背上。“娘們兒跑了,是她們骨頭賤,
不知好歹!娃還在呢!娃是咱的種,跑不了!”幾個男人縮了縮脖子,沒人吭聲,
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在死寂的空氣里起伏。那些緊閉的門窗后面,
偶爾傳來幾聲嬰兒細弱的啼哭,或者孩童懵懂無知的咿呀聲,在這片沉重的死寂里,
顯得格外刺耳,又格外脆弱。我縮在自家那扇歪斜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的破門后面,
冰冷粗糙的門板硌著我的臉頰。視線穿過狹窄的門縫,死死釘在對面那間低矮的土屋上。
那是春梅嬸子的家。昨天深夜,那里面還傳出過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的母獸。
可現在,那扇破木門歪斜地敞開著,黑洞洞的,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她走了。
懷著快足月的肚子,像一道無聲的、絕望的影子,
融進了村外那片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山林里。
沒人知道她是怎么解開拴在腳踝上那根磨得锃亮的鐵鏈的,
也沒人知道她挺著那樣沉重的身子,怎么爬過那些猙獰嶙峋的亂石和深不見底的溝壑。
她就像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蒸發在了這令人窒息的灰色里。而就在她消失的同一夜,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同時掐斷了呼吸,
—那些沉默的、眼神空洞的、走路時腳踝上似乎永遠拖著無形鐐銬的影子們——全都消失了。
沒有呼喊,沒有掙扎的痕跡,只有她們睡過的冰冷炕席,空蕩蕩地訴說著驚天的秘密。
灶膛里的灰燼冷透了,屋子里只剩下男人粗暴的鼾聲和孩童不安的囈語。村子徹底死了。
只剩下風聲在空了的院落里打著旋兒嗚咽,像女人壓抑了太久、終于爆發的慟哭。
……日子像被車輪反復碾壓過的泥漿,黏稠、沉重、毫無生氣地向前拖行。十年,
足以讓村口的老槐樹多添幾道裂痕,讓張德貴的腰彎得更低,旱煙袋上的油垢積得更厚。
也足以讓我,這個當年蜷縮在門后偷看的小孩,
長成眉眼間刻著和村里所有男人一樣麻木痕跡的青年。山外的風似乎從未吹進來過。
我們像一群活在巨大陶罐里的蟲子,守著貧瘠的土地,守著日漸稀少、眼神同樣空洞的孩子,
守著彼此之間那點可憐的、靠拳頭和咒罵維系的存在感。張金寶,村長的兒子,
是這灘死水里唯一還翻騰著點骯臟泡沫的魚。他叼著劣質香煙,趿拉著破膠鞋,
在村里唯一的土路上晃蕩,眼神渾濁地掃過每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
嘴里噴著酒氣和不干不凈的唾沫。“看啥看?小兔崽子!再看眼珠子給你摳出來!
”他抬腳作勢要踹一個縮在墻角的瘦小女孩,女孩像受驚的麻雀般猛地縮緊身子。“寶哥,
消消氣。”旁邊一個同樣干瘦的男人陪著笑,遞上一支皺巴巴的煙,“跟小崽子置啥氣。
”張金寶哼了一聲,接過煙,就著那男人的火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模糊了他臉上橫生的戾氣。“他娘的,這破地方,連個像樣的女人毛都見不著了!
憋死老子了!”他煩躁地啐了一口濃痰,那口痰黏糊糊地糊在干裂的土路上,
像一塊骯臟的瘡疤。村口突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引擎轟鳴,碾碎了村里慣常的死寂。
一輛沾滿泥漿、車漆斑駁的綠色郵政小卡車,像一頭闖入禁地的陌生野獸,
笨拙地停在了石碾子旁。這鐵疙瘩的出現,瞬間吸走了所有在墻根下、破屋門口蠕動的目光。
連張德貴也停下了吧嗒旱煙的動作,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警惕和茫然。
穿著不合身綠制服的郵遞員跳下車,手里拿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紙盒子,
對著門牌號大聲吆喝:“張石頭!張石頭在不在?有包裹!”張石頭?
村里似乎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人群一陣小小的騷動,低聲議論著。張德貴咳嗽一聲,
拄著拐杖慢吞吞地踱過去,沉著臉:“啥東西?誰寄來的?拿來我看看!”他伸出手,
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郵遞員皺了皺眉,沒理會那只伸過來的枯瘦手掌,目光掃過人群,
最終落在我身上。他揚了揚手里的包裹單:“喏,地址是這兒,收件人……張石頭?
”他頓了頓,似乎也覺得這名字有些古怪,又仔細看了看單子,“寄件人……呃,沒寫清。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茫然地走過去,心臟不知為何,
在胸腔里擂鼓般重重地撞擊起來。張石頭?我娘被賣到這里之前,
那個早已被遺忘在時光塵埃里的名字,似乎就叫石……什么?記憶模糊得像隔著一層濃霧。
“你的?”郵遞員把那個沉甸甸的硬紙盒子塞進我手里,又遞過來一張需要簽收的單子。
盒子很普通,沒有任何標識,只在封口處纏著幾圈結實的透明膠帶。它安靜地躺在我臂彎里,
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幾乎抱不穩。張德貴銳利的目光刀子一樣刮過盒子,
又刮過我僵硬的臉。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沒再說話。張金寶湊過來,帶著酒氣和汗臭,
好奇地伸頭想瞅:“啥玩意兒?打開看看!”我下意識地抱緊了盒子,
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我。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抱著這個從天而降的“石頭”,
逃也似的沖回了那間搖搖欲墜、充斥著霉味和冰冷土腥氣的破屋子。身后,
張金寶不滿的嘟囔聲和張德貴壓抑的咳嗽聲,被厚厚的土墻隔絕在外。屋里的光線更加昏暗。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
幾乎要破膛而出。張石頭……這個名字像一個塵封多年的禁忌咒語,猛地被揭開,
釋放出令人窒息的寒意。我顫抖著手,指甲摳進紙盒邊緣的膠帶縫隙里,用力撕扯。
“嘶啦——”膠帶斷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盒子被粗暴地打開。里面沒有填充物,
只有兩樣東西,靜靜地躺在硬紙盒的底部。首先映入眼簾的,
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紙質發黃變脆,邊緣已經磨損起毛。我哆嗦著把它展開。
報紙是某個不知名小縣城的都市報,日期是……大約一個月前?社會新聞版塊,
一個不大不小的標題,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球:**【縣城超市抓獲慣偷,
監控記錄囂張行竊全程】**標題下方,配著一張翻拍的監控截圖。畫面有些模糊,
噪點很多,但足以看清主角——一個穿著廉價花襯衫、頭發油膩膩貼在額頭的年輕男人,
正動作熟稔地把幾包香煙和一瓶白酒塞進自己鼓鼓囊囊的褲腰里!
那張因為緊張和貪婪而扭曲的臉,我死也不會認錯——張金寶!照片旁邊,
是幾行冰冷的鉛字描述:“……嫌疑人張某寶(化名),男,28歲,
無業……多次在縣城多家超市行竊,數額較大……態度囂張,
拒絕配合調查……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
我捏著報紙的手指抖得幾乎拿不住。張金寶?那個在村里橫著走、無人敢惹的村長兒子?
那個叫囂著要去山外“快活”的混蛋?他竟然……像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一樣,
因為偷幾包煙幾瓶酒,被抓了?還被登上了報紙?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于恐懼的快意,像兩條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報紙下面,壓著一個更厚實的東西。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那是一個……硬皮筆記本?非常舊了,封面是那種早已過時的深藍色塑料皮,
邊緣磨損得發白起毛,四個角都卷了起來。我深吸一口氣,像捧著一塊隨時會爆炸的烙鐵,
將那本子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我顫抖著,用汗濕冰涼的指尖,
極其緩慢地掀開了那硬邦邦的封面。里面是泛黃的橫格紙。紙頁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密密麻麻的字跡,用藍色的墨水鋼筆寫成,筆跡清晰,帶著一種刻板的工整,
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那不是日記,也不是賬冊,而是……一份記錄。第一頁抬頭,
幾個字像燒紅的鐵錐,
猛地燙穿了我的瞳孔:【李家莊人口流轉記錄(1990-2005)】“流轉”?
多么文雅又多么惡毒的詞匯!
下面是一條條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記錄:日期:1992年3月15日流入:女,
陳姓(川),約20歲。購入價:叁仟貳佰元整。安置:張老栓家。備注:烈性,
需嚴加管教。首月已孕。日期:1995年7月3日流入:女,劉姓(云),約18歲。
購入價:貳仟捌佰元整。安置:王二麻家。備注:體弱,恐難生養。
日期:1998年11月21日流入:女,林姓(貴),約22歲。購入價:肆仟元整。
安置:張德貴家。備注:識幾個字,不安分。已鎖東屋。
日期:2001年8月10日流入:女,石姓(?),約25歲。購入價:叁仟伍佰元整。
安置:張德貴家(二房)。備注:帶一幼女(約3歲)。“石姓(?
)……帶一幼女(約3歲)……”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涌沖撞!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地晃動、旋轉!
我死死盯著那行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腦子!
石……石頭……張石頭……我娘!那些早已模糊、被我強行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碎片,
此刻被這行冰冷的字跡像一把生銹的鐵鉤,猛地從血淋淋的腐肉里勾了出來!
娘那雙總是盛滿驚恐和淚水的眼睛……她抱著我,
、深紫色的丑陋勒痕……她哼唱的那支不成調、帶著濃重異鄉口音的歌謠……還有那個夜晚,
張德貴帶著濃重酒氣和獰笑踹開房門時,娘死死把我護在身下,
她那絕望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嘶吼終于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在空蕩冰冷的屋子里炸開!
我像一頭發瘋的野獸,猛地將那個罪惡的賬本狠狠摔在地上!淚水混雜著滔天的恨意,
瞬間決堤!我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摳進冰冷堅硬的地面,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痙攣、抽搐,胃里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滅頂的憤怒在焚燒我的五臟六腑!張德貴!張德貴!
這個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畜生!他不僅買了我娘!他是這一切罪惡的總頭目!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