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大壯覺得自己快被燒成灰了。額頭上滾燙,汗水浸透了身下那床硬邦邦的土布褥子,
黏膩膩地貼著皮肉。喉嚨里像塞了一把燒紅的砂礫,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骨頭縫里都滲著酸,整個人像是散了架,又像被沉重的石磨碾過一遍。他費力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糊滿了眼屎,只能隱約辨認(rèn)出屋頂那幾根粗糲的房梁,
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幾條僵死的黑蛇盤踞著。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腐氣味,
混雜著汗臭、酒氣,還有一種病人特有的衰敗氣息。他想抬手抹把臉,
胳膊卻沉得如同灌了鉛,只徒勞地抽搐了一下。“水……”聲音嘶啞干澀,
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一張小臉猛地湊到了近前,擋住了模糊的房梁。是鵓嘎。
孩子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地聳起,襯得那雙眼睛大得出奇,
里面盛滿了渾濁的疲憊和一絲驚惶。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半碗渾濁的井水。“爹,水!”鵓嘎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帶著點顫抖。他小心翼翼地,
幾乎是屏著呼吸,把碗沿湊到高大壯干裂起皮的唇邊。冰涼的水流進(jìn)嘴里,
順著灼燒的喉嚨滑下去,像一道微弱的甘泉流過焦土。高大壯貪婪地吞咽著,
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水濺出來一些,濡濕了他雜亂的胡茬和脖子下的破枕頭。
一碗水很快見了底。高大壯長長地、虛弱地吁出一口氣,那口氣帶著濃重的濁氣。
混沌的意識似乎被這清涼的水沖開了一道縫隙,一些破碎的、令人窒息的片段猛地撞了進(jìn)來。
冰冷刺骨的井水!四面八方涌來的黑暗!身體像石頭一樣往下沉!肺要炸開!
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爹”!他猛地一激靈,渙散的目光驟然凝聚,
死死釘在眼前這張枯黃的小臉上。“鵓嘎……”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嘶啞,
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爹……爹掉井里了?”鵓嘎用力地點著頭,
手里的空碗差點掉在地上。他急切地比劃著:“嗯!半夜!爹你喊救命,喊得好大聲!
我跑出去叫……叫了前院王老伯,還有東頭的孫二叔!他們……他們用轆轤,把你拽上來的!
爹你渾身都濕透了,冰涼的!”高大壯聽著,一股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比高燒更讓他渾身發(fā)冷。他想起來了。那晚從鎮(zhèn)上酒館出來,頭重腳輕,天地都在旋轉(zhuǎn)。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院子里那口黑洞洞的水井似乎比往日更幽深。渴,火燒火燎的渴。
他想去井臺打點水,涼水灌下去或許能壓一壓翻騰的酒氣。
剛踏上那滑膩的青石井沿……腳下一空!整個世界瞬間顛倒,冰冷刺骨的水猛地包裹了他,
嗆進(jìn)鼻子,灌進(jìn)耳朵……酒是徹底醒了,只剩下滅頂?shù)目謶帧J蛆P嘎!
是這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崽子,在深更半夜跑出去,找來了人,
把他從閻王爺?shù)木诶镉采狭嘶貋恚∫还蓮?qiáng)烈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灼痛了眼睛。
高大壯看著兒子那雙因為瘦弱而顯得異常大的眼睛,
看著他身上那件破得幾乎掛不住的舊褂子,
看著他那細(xì)伶伶、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的脖子……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兒啊……”高大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悔恨像沉重的石碾,
反復(fù)碾壓著他剛剛復(fù)蘇的心,“爹……爹對不住你……這些年,你……你都是咋過來的啊?
”他掙扎著想抬起手,想去摸摸兒子枯槁的臉頰,手指卻虛弱得只能微微顫動。
鵓嘎眨巴著那雙疲憊的大眼睛,似乎對父親突然的清醒和洶涌的情緒有些不知所措。
他舔了舔同樣干裂的嘴唇,努力回想著:“就……就那么過唄。
王老伯家、孫二嬸家……他們飯好了,有時候會喊我去吃一口。”他頓了一下,
眼神飄忽開去,像是在搜尋那些更艱難的記憶,“有時候……沒人喊,
我就……我就去河邊上。水淺的地方,能摸著蛤蜊,運(yùn)氣好能逮著翻肚皮的魚,
還有……還有藏在泥里的蛤蟆。”高大壯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蛤蜊?蛤蟆?
生火?誰給他生火?鵓嘎的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孩童不該有的麻木:“拿回來……擱破鍋里,添點水……燒著了,煮開了,
撈出來就吃。”他下意識地抬手,用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角,仿佛那里還殘留著腥氣,
“蛤蜊殼硬,有時候燙手,掰開……里面的肉軟軟的,就是……就是沒啥味兒,
有時候有點沙子。”沒啥味兒?有點沙子?高大壯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
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起了自己油坊里新榨出來的、金黃透亮的豆油,那撲鼻的濃香。
他想起了集市上爐包鋪子里飄出的、讓人走不動道的肉香和油煎面皮的焦香。而他的兒子,
在他爛醉如泥、家業(yè)敗光的這些年里,
就是靠著這些從冰冷河水里摸出來的、半生不熟、腥氣沖鼻的玩意兒活下來的!
那些東西能干凈嗎?河底的淤泥里藏著多少臟東西?高大壯不敢想,一想就覺得渾身發(fā)冷,
牙關(guān)都在打顫。“兒啊……”高大壯再也忍不住,渾濁的淚水沖出眼眶,
順著滾燙的臉頰洶涌而下,燙得他生疼。他拼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張開手臂,
一把將那個瘦小的、幾乎沒什么分量的身體緊緊摟進(jìn)了懷里。鵓嘎的骨頭硌得他胸口發(fā)疼,
那單薄的脊背在他臂彎里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fēng)里瑟縮的枯葉。
高大壯把臉埋在兒子枯草般發(fā)黃干澀的頭發(fā)里,嗚咽著,像個迷途多年終于找到歸路的旅人,
又像個親手毀掉一切的罪人,“爹……爹錯了!爹該死!爹不是人!爹一定改!
爹……爹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爹……爹對不住你娘……更對不住你啊!
”滾燙的淚水滴落在鵓嘎的頭頂、脖頸上。鵓嘎起初有些僵硬,
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和洶涌的淚水嚇住了。但慢慢地,那滾燙的濕意似乎滲透了皮膚,
一種陌生的、從未體會過的暖意,從那被淚水打濕的地方,
極其微弱地、小心翼翼地蔓延開來。他僵硬的小身子,在那帶著酒氣、汗味和病氣的懷抱里,
極其輕微地、試探著,放松了一點點。
那是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屬于“父親”的氣息。高大壯抱著兒子,
感受著懷里這具小小的、脆弱不堪的身體,
聽著自己胸腔里那顆因悔恨和重新燃起的微弱希望而劇烈跳動的心,眼淚流得更兇了。
他一遍遍在心里發(fā)誓,像對著那口差點吞噬他的幽深水井,
也像對著此刻懷里這個被他虧欠了太多的骨血: “改!一定改!為了鵓嘎,也為了自己,
重新活一回!”燒退了,身上的酸痛也漸漸散去,
高大壯覺得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頭松動了不少。他掙扎著下了炕,
腳底板踩在冰涼坑洼的泥地上,虛浮得有些打晃。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板,
院子里那股熟悉的頹敗氣息撲面而來。油坊那間土坯房塌了半邊頂,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房梁,
像被野獸啃掉了一大塊。那口曾救過他命也差點要了他命的水井,
井臺上的青石縫里長滿了頑固的綠苔蘚。院子里荒草長了半人高,在秋風(fēng)中蕭瑟地?fù)u晃著,
幾件銹蝕得不成樣子的農(nóng)具半埋在草里,仿佛埋著一段被徹底遺忘的時光。墻根下,
幾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雞有氣無力地刨著土,刨出些陳年的砂礫。這就是他高大壯的家當(dāng),
被他幾年酗酒敗得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殼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初秋清冷的空氣鉆進(jìn)肺里,
帶著泥土和衰草的味道,卻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不少。目光掃過院子,
落在角落那個歪倒的破陶罐上。那是鵓嘎用來煮蛤蜊的鍋。高大壯的胃里又是一陣翻攪。
不能再等了。高大壯扶著門框,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對著前院鄰居王老伯家那堵低矮的土墻,
清了清嗓子,聲音還是有點啞:“老哥!王老哥在家嗎?”墻那邊靜了一下,
接著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王老伯那張布滿風(fēng)霜皺紋的臉從墻頭探出來,
眼神里帶著明顯的疏離和審視。高大壯過去幾年的混賬行徑,
早已把鄰里間的情分磨得所剩無幾。“喲,大壯?能下炕了?”王老伯的語氣不咸不淡,
帶著點驚訝,更多的是冷淡,“看著氣色還行。”高大壯臉上臊得慌,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
低下頭,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老哥,我……我高大壯過去不是人,對不起大伙兒,
更對不起鵓嘎……”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迎向王老伯審視的眼睛,
“我……我想把油坊拾掇拾掇,趁著秋里花生下來,再榨點油。
可眼下……連買點新家什、雇兩個人手的本錢都沒了……”他艱難地擠出后面的話,
“想……想跟老哥,還有街坊四鄰,拆借一點……不多,就夠個開頭周轉(zhuǎn)。
我高大壯對天發(fā)誓,年底一定連本帶利還上!拿我這油坊,拿我這條命擔(dān)保!
”墻那邊的王老伯沒說話,只是瞇著眼打量著他。那目光像帶著鉤子,
要把高大壯從里到外翻個遍,看看這酒鬼是真心悔改,還是又琢磨著騙錢買酒。
時間一點點過去,高大壯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浸濕了剛換上的破褂子。他知道,
這是第一道坎,要是連這點信任都討不回來,以后的路更難走。
就在高大壯幾乎要絕望的時候,王老伯終于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唉!
大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行吧,看在你家鵓嘎那可憐孩子的份上,
也看在你這次差點把命搭進(jìn)去……我家里還有點散碎銀子,你等著。”墻頭的人影縮了回去。
高大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后背的冷汗被風(fēng)一吹,涼颼颼的,
但心口那塊石頭,實實在在地落下去了一點。接下來的幾天,高大壯拖著還有些虛的身子,
像個陀螺一樣在村里轉(zhuǎn)。他放下了過去那點可憐的自尊,挨家挨戶地去說,去求,
去賭咒發(fā)誓。面對那些或懷疑、或鄙夷、或帶著幾分憐憫的目光,
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臉上賠著笑,心里卻像被鈍刀子割。“孫二嬸,過去我混蛋,
我該死!您大人有大量……” “李三哥,就幫襯這一回,年底我高大壯要是不還,
你砸了我的鍋都行!” “趙四叔,我……我真知道錯了,
就想給鵓嘎掙口像樣的飯吃……”有冷嘲熱諷的:“喲,高大掌柜這是又要東山再起啊?
別是借了錢又灌了黃湯吧?” 有猶豫再三的:“大壯,不是不借,你這……唉,
前車之鑒啊!” 也有心軟抹不開面子的:“算了算了,看鵓嘎那孩子造孽……這點錢,
你拿著,也不用說還不還的了,就當(dāng)給孩子買件衣裳。”每一分錢都帶著沉甸甸的份量,
壓在高大壯的心頭。他拿著東家借的三兩銀子,西家借的一吊銅錢,南家給的一袋粗糧,
北家勻出來的幾塊舊木板……零零碎碎,終于湊夠了能支起油坊攤子的本錢。
油坊塌了的那半邊屋頂,高大壯自己扛著梯子,爬上爬下,和泥、補(bǔ)瓦。
鵓嘎就在下面仰著小臉看著,時不時遞塊瓦,遞把泥。看著父親揮汗如雨的身影,
孩子那雙總是帶著疲憊和茫然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榨油的石碾子,
沉得像座小山,多年不用,榫卯都銹死了。高大壯咬著牙,把麻繩勒進(jìn)肩膀的皮肉里,
臉憋得紫紅,青筋暴起,一寸一寸地把它從倒塌的雜物堆里拖出來,再用破布蘸著豆油,
一點點浸潤那些銹死的關(guān)節(jié)。鵓嘎就蹲在一旁,用小手捧著油碗,專注地看著父親的動作,
像在觀摩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油坊里漸漸有了生氣。高大壯帶著鵓嘎,
又雇了村里兩個老實巴交、肯賣力氣的后生,開始日夜不停地忙活。收購新下來的花生,
曬干,去殼。高大的炒鍋支起來,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響,花生在滾燙的鍋里翻騰,
濃郁的焦香彌漫開來,飄出院墻,飄向村子的各個角落。那是久違的、屬于生機(jī)的味道。
沉重的石碾重新發(fā)出沉悶而有力的“咯吱”聲,碾碎炒熟的花生,
金黃的油漿在碾槽里緩緩匯聚。木榨的撞桿被高高吊起,再重重落下,發(fā)出“咚!咚!咚!
”的悶響,如同一聲聲沉重的心跳。清亮、醇厚的花生油,帶著撲鼻的濃香,
汩汩地流入準(zhǔn)備好的大陶甕里。二油坊的生意,竟出乎意料地好。
或許是高大壯這次真下了死力氣,榨出的油格外清亮純正,香氣撲鼻。
或許是村里人看著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勁,看著跟在后面幫忙、依舊瘦小卻眼神亮了些的鵓嘎,
心里多少有些松動。挑著擔(dān)子來換油的鄉(xiāng)鄰漸漸多了起來,沉寂了多年的高家小院里,
終于又有了喧鬧的人聲和熱騰騰的煙火氣。高大壯更瘦了,眼窩深陷,顴骨凸出,
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簇在灰燼里重新燃起的火苗。他不再踏入酒館一步,
聞到酒味甚至?xí)乱庾R地皺眉。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力氣,都撲在了油坊上,
撲在了那一甕甕金燦燦、能換來活路的油上。夜深人靜,
聽著鵓嘎在隔壁炕上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聲,高大壯會覺得渾身骨頭都累得發(fā)酸,
但心里卻前所未有地踏實。偶爾,他會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揉捏自己的后頸,
那里似乎總殘留著一種莫名的、隱隱的酸脹感,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他只當(dāng)是連日勞累,
并未深想。臘月二十三,小年。最后一批花生油也裝好了甕。高大壯把借來的錢,
連同一份不算豐厚但足夠誠心的利錢,一一送還到鄰里手中。接過沉甸甸的銅錢和碎銀子,
看著高大壯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清亮的眼睛,
還有他身后那個穿著雖然破舊但漿洗得還算干凈、安靜站著的鵓嘎,鄰居們的眼神終于變了。
那層厚厚的隔閡和懷疑,在實實在在的銅錢和油坊里飄出的、代表信用的油香面前,
一點點消融了。“大壯啊,這回是真出息了!” “行!是條漢子!” “鵓嘎,來,拿著,
嬸子切的糖瓜,甜嘴!”高大壯憨厚地笑著,不住地點頭道謝。鵓嘎怯生生地接過糖瓜,
小心地舔了一下,甜味在舌尖化開,他那雙大眼睛里,
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屬于孩童的、純粹的、小小的笑容。還清了所有的債,
手里居然還剩下不多不少的一小筆錢。高大壯掂量著那幾塊溫?zé)岬乃殂y子,
心里像揣了一團(tuán)小火苗。他低頭看著身邊的鵓嘎。孩子穿著一件改小了的、他過去的破棉襖,
袖口和衣襟都磨得發(fā)亮,空空蕩蕩地套在那副小骨架上。腳上那雙破草鞋,
大腳趾頭都露在外面,凍得通紅。鵓嘎似乎感覺到了父親的目光,抬起頭,
眼神里帶著點懵懂的詢問。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楚和更強(qiáng)烈的沖動涌上高大壯的心頭。他蹲下身,
粗糙的大手撫過兒子枯黃干燥的頭發(fā),聲音有些發(fā)哽:“鵓嘎,爹……爹帶你去趕集!
咱高密城里的大集!爹給你扯身新衣裳,買雙新棉鞋!再……再帶你去吃好的!咱吃爐包!
管夠!”“爐包?”鵓嘎茫然地重復(fù)著,這個詞對他而言遙遠(yuǎn)而陌生,
遠(yuǎn)不如河灘上的蛤蜊來得實在。“對!爐包!”高大壯用力點頭,
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和期待,“那玩意兒,皮兒薄餡兒大,煎得底下焦黃嘎嘣脆,咬一口,
滿嘴流油,香得能讓人把舌頭吞下去!”他描述著,仿佛那香氣已經(jīng)鉆進(jìn)了鼻孔,
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鵓嘎似懂非懂地看著父親激動的臉,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露在寒風(fēng)里的腳趾頭。新衣裳?新棉鞋?
還有那個聽起來比煮蛤蜊香很多的“爐包”?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對“趕集”這個事,
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弱的光亮。臘月二十五,高密城里的大集。
太陽剛爬上東邊的城墻垛子,清冷的空氣里就擠滿了人聲、牲畜的嘶鳴和各種混雜的氣味。
高大壯緊緊攥著鵓嘎冰涼的小手,匯入了洶涌的人流。鵓嘎像只受驚的小鳥,
被周遭震耳欲聾的喧囂和摩肩接踵的人潮嚇得有些發(fā)懵,瘦小的身體緊緊貼著父親的大腿,
一雙大眼緊張又好奇地四處張望。高大壯熟門熟路,直奔布市。
各色鮮艷的土布、洋布掛滿了攤子。他扯了塊厚實耐穿的靛藍(lán)色棉布,
又挑了塊柔軟的淺色細(xì)布做里子,讓裁縫給鵓嘎量尺寸。鵓嘎僵硬地站著,
任由裁縫冰涼的尺子在他身上比劃,
眼睛卻死死盯著旁邊攤子上掛著的、紅得像火一樣的一串冰糖葫蘆,喉結(jié)悄悄地滾動了一下。
“爹……”鵓嘎的聲音細(xì)若蚊吶。高大壯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去,笑了,大手一揮:“買!
咱鵓嘎想吃啥都買!”他痛快地數(shù)出銅錢,挑了一串最大、糖殼最厚實的遞給鵓嘎。
鵓嘎小心翼翼地接過,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伸出舌尖,試探地舔了一下那晶瑩透亮的糖殼。
甜!一種霸道而純粹的甜味瞬間席卷了他的味蕾,比王老伯給的糖瓜要猛烈得多!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啃食起來,
連那硬邦邦的山楂核都嚼碎了咽下去。接著是鞋攤。
高大壯挑了雙厚實的、襯著軟軟棉花的新棉鞋,親手給鵓嘎?lián)Q上。
當(dāng)那雙凍得通紅的、滿是裂口和老繭的小腳丫被溫暖的棉花包裹住時,
鵓嘎舒服得幾乎要哼出聲來。他試探著走了兩步,腳下軟綿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里,
新奇又踏實。他仰起小臉,對著高大壯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帶著糖渣的、真正開懷的笑容。
高大壯看著兒子難得的笑臉,心頭那股暖流幾乎要溢出來,連日勞作的疲憊一掃而空。
置辦了些油鹽醬醋的家用,日頭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趕集的熱鬧勁兒和冬日的寒氣交織,
消耗著體力,肚子里也開始唱起了空城計。“餓了吧?走,爹帶你去吃好的!
”高大壯精神抖擻,拉著鵓嘎,循著記憶里那股勾魂攝魄的香氣,
熟門熟路地穿過幾條喧鬧的巷子。一股濃郁霸道的肉香和油煎面食特有的焦香,
像一只無形的手,遠(yuǎn)遠(yuǎn)地就攫住了人的鼻子。街角,“劉記爐包鋪”的幌子在寒風(fēng)中招展。
鋪子不大,門口支著兩口熱氣騰騰的大平底鐵鍋,
穿著油漬麻花圍裙的伙計正麻利地轉(zhuǎn)動著鍋里的包子。那包子小巧精致,白胖胖的擠在鍋里,
底部被熱油煎得金黃焦脆,發(fā)出滋滋啦啦誘人的聲響。濃郁的香氣正是從這里彌漫開來,
引得路人頻頻駐足。鋪子里早已坐滿了人,人聲鼎沸,
碗筷碰撞聲、吸溜湯汁聲、滿足的喟嘆聲混成一片。
高大壯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尋摸到一張剛空出來的小方桌,拉著鵓嘎擠過去坐下。“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