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下秘影我一直以為，最糟的日子，是銀行卡只剩三塊七，出租屋的水龍頭還在漏水。
但那個夜晚之后，我才知道，最糟的，是你以為自己在底層，結果才發現，
你根本連上牌桌的資格都沒有。江都的夏夜潮濕得像吐出的口水，混著地庫發霉的氣味，
黏在皮膚上，像一層永遠扒不下來的貧窮膜。我坐在地下停車場的保安室里，
對著破舊監控屏發呆，眼皮被燈光晃得發酸。那晚是凌晨兩點五十七分，B3層，
左前方攝像頭的紅點開始跳閃。鏡頭里一個男人拖著箱子進了電梯口，穿深灰色西裝，
動作僵硬。他身邊的女人穿著白裙子，戴墨鏡，拖著高跟鞋在地上刺啦刺啦地響。我瞇起眼，
想確認那是不是董事長陸慶之。我不能確定。但我幾乎能肯定，
那女人是前兩天剛來實習的行政新人。她曾找不到打印機，跑來問我——她說話小心翼翼，
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那一刻，我突然就清醒了。我迅速調出錄像，
切出B2到B5的所有時間段，鎖定兩人路徑，保存，拷入U盤。這個動作，我練過一百遍。
為了找點樂子，也為了備份我偶爾偷拍打牌的視頻。但這一次，我沒多想。也許，是想試試，
這玩意兒，值不值錢。不到一個小時后，保安隊長彪哥來了，滿臉橫肉，拎著酒氣和火氣。
“你剛剛是不是動了錄像？”他眼角發紅，揪住我衣領。我沉默。他把我按在墻上，
低聲罵道：“別多事，小心你娘吃不上藥。”我心一涼。他查過我的檔案。“你不想做，
就滾。”他嗤笑著拍了拍我的臉，轉身走進值班室。我能聽見他用鑰匙開了儲藏柜，
把母盤拿出來重錄了。他以為，他清得干凈。可我拷的是云端影像，值班主機實時上傳，
我的U盤只是備份。我坐在角落，一根接一根抽著過期香煙，天亮的時候，
我的眼珠子干得像砂紙。兩天后，彪哥沒來交接班。公司通報，說他涉嫌職務違規，
已被停職。我被叫上樓，臨時調為夜班班長。站在電梯間，看著墻上自己的臨時工牌，
我有點想笑。這棟樓太安靜了，所有人都規規矩矩地走動說話，連笑聲都像是被標準化過的，
干凈得不近人情。臨時工調崗的事，沒人在乎，除了那個叫喬伊的前臺姑娘。
她遞給我一張清單，是夜班流程變更的通知，眼神卻沒在我身上停留。“你不用怕，
”我低聲說，“沒人會查你。”她愣了下，聲音很輕：“你以為你贏了嗎？”我一怔。
她抬起眼，第一次認真看我，說：“郵件記錄，刪了嗎？”我說不出話。她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背后冷汗冒了一身。那個夜晚的錄像，我寄給了公司公郵，匿名，不留痕跡。
可我忘了——郵件服務器不是外包的，是集團自有內網，調閱記錄一清二楚。我那一晚，
以為只是敲了個窗戶，沒想到，是撕破了整面墻。三天后，公司將召開董事會議。
樓上的人在做篩選，樓下的人還在做夢。我知道，我不是“被賞識”。
我只是被捏著脖子的狗，在等命令前搖尾巴。而他們，在等我開口要價。可是我要不要開口？
一旦開口，我就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是共謀者，是——和他們一樣的人。
我望著窗外一排排無燈的寫字樓，每一盞關掉的燈都像是一雙閉上的眼，城市在沉睡，
規則在運行，無人察覺底層那點渴望。桌上的U盤被我握在掌心，磨得發燙。我手心出汗，
仿佛握著一個隨時能炸開的引信。我在等。等一個對的人說一句話。也許，是她。也許，
是他們。或者，只是我自己終于不想再忍下去了。樓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站起身，
耳朵貼著門板。有人在說：“他真的拷了原始文件？”“確定，不止他一個人知道。
”我輕輕把U盤放進口袋，拉開門。電梯叮地一聲停在我面前。里面站著的人，我不認識，
卻朝我點了點頭。我沒有躲。我走了進去，和他并肩站著，四面是鏡子。鏡子里，
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樣子。是一個可以被需要的人。也是一個，終于要被利用的人。
2 鏡中抉擇那人個子不高，穿著制服，臉色蒼白，站姿卻穩得像根釘子。電梯門關上時，
他伸出手，按住了頂樓的按鈕——33層。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他沒看我，
只從兜里摸出一張安保通行證，掛在胸前。編號靠前，字體發舊，是很早的老工牌。
我記得這個編號，是集團內部的“特別崗位”，從不公開招聘，也不會出現在排班系統里。
電梯里氣壓低得嚇人，我感覺自己正在升入另一個世界。“你就是……最近升上來的？
”他開口了，聲音有點沙啞，帶著干裂的煙嗓。我嗯了一聲。他點頭，沒有繼續說話。
電梯停在33層，他沒等門全開就邁了出去，動作利落。我沒跟出去，但我知道，
從這一刻起，我已經不是個“沒人注意的小保安”。那天下午，
我收到了內線通知：行政部安排我出席夜間工作協調會，時間是晚上八點，
地點在十七樓的小會議室。十七樓是行政高管辦公室集中區，平時根本不歸安保管轄。
我收到通知的那一刻，喬伊剛好經過。她站住，看著我手里的紙條，皺起了眉：“你要上去？
”“協調會。”“什么會，需要你這種臨時工參加？”她聲音低下去，
“你知道你在被測試嗎？”我沒說話，把紙條折成四折，塞進口袋。晚上七點五十，
我準時到達會議室，門虛掩著，里面已經有人。會議桌圍坐著五個人，個個衣著得體，
神情松弛，手里捏著杯子或者文件。空氣里是沉靜的香水味，不屬于我們這層樓的氣味。
“就是他？”一個戴眼鏡的女人輕輕問。“對，錄像的處理人。”有人回。我站在門口，
沒有進，也沒有退。那個眼鏡女人忽然笑了：“坐啊，這又不是審你。”我走進去，
拉了椅子坐下。她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你有沒有興趣正式轉正，編內。
”我低頭掃了一眼，標準合同，底薪八千起，包吃包住，績效另算。但她話鋒一轉：“當然，
前提是你知道怎么配合。”我看著她，她笑容不變：“彪哥那件事，有人希望它到此為止。
”我點頭，又搖頭。“我不知道還有誰看過錄像。”那句話一出口，房間里頓了兩秒。
然后那個坐在最末端的男人突然起身，走到窗邊：“把U盤交出來吧。
”我抬頭：“你憑什么覺得我帶著它？”他回頭盯著我，眼神像釘子：“因為你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不會讓它離身。”我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U盤，放在桌上，“不是原始件，
是我備份的備份。”沒人說話。空氣像玻璃一樣凝固。那女人終于開口：“你想要什么？
”我說：“我不想再回車庫。”她輕輕點頭：“好。”第二天，
我被安排為行政區域夜班安全聯絡人，身份從臨時工轉為實習安保專員。新工牌送到時，
是喬伊幫我簽收的。她站在我桌前，把牌遞給我，沒有多說一句話。“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問。她看著我：“我只是想提醒你，你進了門，就出不去了。”我沉默片刻，
把工牌掛上。當晚十點，例行巡邏時，我被叫去十七樓一間未掛牌的辦公室。燈光是暖黃的，
桌面干凈整潔，文件被按顏色排列，甚至連水杯都在正中央。那人坐在沙發里，
正是電梯里那個陌生人。他朝我招招手：“坐。”我沒動。他笑了笑，“你是不是很好奇，
我們到底要你干什么？”我沒點頭，但他還是接著說：“簡單——查人，或者說，識人。
”他抬手在文件上點了點：“每一層樓里，都有不屬于那層的影子。我們要你，
盯住這些影子。”我沉默，他繼續說：“不用你抓人，也不用你打報告，你只需要告訴我們，
誰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誰的行為和身份不符。”“像喬伊？”他嘴角動了動，“她是誰，
不重要。”我沒說話，心跳卻明顯加快。“你手里有個優勢。”他說，
“你是‘從底下爬上來的人’，沒人會防你。但記住，你看到的，越多，就越沒人敢幫你。
”他起身，把一枚錄音筆放進我口袋。“從現在開始，你不是觀察者。你是誘餌。
”我走出辦公室時，燈光灑在走廊盡頭，一扇關著的門后，似乎傳出輕輕的呼吸聲。
我沒敢停，只是一路往電梯走。電梯門開了，喬伊站在里面，眼神冷淡。我們沉默了一路。
到了一樓，她突然說：“你真的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我沒回答。
她低聲說：“剛才會議室的燈沒關，你猜我看到誰了？”我轉頭。
她說：“你那個三年前被裁的前主管，他不是早就跳樓了嗎？”我握緊拳頭，
電梯外的燈光灑進來，照在我的工牌上。那金屬片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裂開。
3 父債子償十七樓的燈，總是在凌晨兩點前熄滅。但那天，我特意延后了巡樓的時間，
一直等到兩點半。電梯沒有動過，監控沒顯示異常，辦公室那盞泛黃的燈，依舊亮著。
我穿著制服，拿著巡查本，按下電梯，站在里面掐著秒表下樓。到了十一層，我按停了電梯，
從消防通道往回爬。一路上，我沒有開燈，只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門縫里透出光，
隱約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我靠近，趴在門板上。有人在說話，語調低沉，不像是電話，
更像是錄音。“當時我是接到上面的命令，要清人，不是我決定的……”聲音戛然而止，
仿佛察覺到了什么。我退后一步，屏住呼吸，迅速離開。一路下樓，
我只聽見心跳在耳邊炸響。我知道那不是幻覺。那個聲音，我在錄像里聽過。三年前，
江都公司財務總監墜樓，當時的通報寫的是“抑郁癥突發”，可在那段封存的監控中，
他就是對著某人反復說著：“我清了他們，但我不想清掉自己。
”我早就不信“自殺”兩個字了。現在看來，那根線，根本從沒斷過。第二天下午，
我調了之前那位財務總監的員工檔案，系統顯示“注銷”，但名字依舊存在，
只是訪問權限鎖定。我沒放棄，調了和他同部門的那批老員工信息，其中有一個人——鄭力，
現任物資室管理員，系統顯示仍在崗，但我從沒見過。我申請夜間巡查倉儲，
簽字的人沒多問，似乎習慣了這種“特殊流程”。晚上十點，我進入B6層老舊倉儲室。
門是開著的，里面堆著灰塵封頂的檔案柜，和一排排貼著“報廢”標簽的辦公桌椅。最角落，
有一盞孤燈亮著。一個瘦高的人坐在那里，背影佝僂，手指夾著根煙，
頭發稀疏得像被抽空了生機。“鄭力？”他沒回頭。我靠近，他才緩緩側臉，眼底血絲蔓延。
“你是新來的？”他問。“臨時調上來的。”我把話說得很慢，“我查到你原來在財務。
”他笑了笑，那笑容苦澀得像是從胃里拽出來的，“你是不是也看到那份錄像了？
”我盯著他：“你也看過？”他盯著我，點了根煙，喉嚨像破布一樣顫了幾下，
“我們那一批人，有六個，三個死了，兩個跑了，我是最后一個。”“為什么不報警？
”“誰接？”他冷笑，“我試過，三年前，帶著錄像和錄音去市局門口，結果還沒進門，
就被集團公關部的人攔下了。”“你還留著？”他點頭，從抽屜里取出一個老舊的錄音機，
“這玩意兒，是模擬磁帶結構的，查不到數據。”我伸手去接，他卻收了回去。
“不是不給你，是現在還不能給你。”“那什么時候可以？”“等你愿意做臟事的時候。
”他直視我，“你愿意嗎？”我沒說話。
他扔下一句話：“回去查查三年前的保潔工死亡記錄，看看有沒有一個叫陸啟山的。
”我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幾乎愣住。那是我父親的名字。我回到監控室，
手指顫抖著調出人事系統，用已獲得的中層賬號登陸，輸入“陸啟山”。
一條被封存的記錄彈了出來：后勤外包工，因工受傷停工，后失聯，狀態顯示“自動注銷”。
我指節泛白，瞪著那一行數據不敢眨眼。我的父親，從不曾跟我說過他曾在這家公司打過工。
他只是每晚回家，衣服上有淡淡的洗潔精味，臉色疲憊，從不抱怨。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知道我也來了這家公司，但他一定沒想到，他的兒子，也在面對同一堵墻。
凌晨三點，我獨自坐在電梯間外，點了根煙，深吸一口。樓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有人正在巡樓，但我沒有躲。腳步停在我面前，是喬伊。她蹲下來看我，
輕聲說：“你臉色不好。”“你為什么還在？”“我也在等一個東西。”“你也知道鄭力？
”她點頭，“我比你來得早。”我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驚慌，
只有某種冷靜到近乎麻木的平和。“你到底是誰？”我問。她沒有回答，只輕輕地，
從兜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是舊公司年會合影，后排第三排，一個年輕人笑得靦腆。
那正是我父親。“他當年救過我爸一命。”她說，“現在輪到我來救你。”我盯著那張照片，
嗓子發啞：“你什么意思？”她輕聲說：“你父親是那批‘被清掉’的人里，
第一個試圖反抗的。”“結果呢？”“他消失了。”“是你們把他……”“不是我們，
是他們。”電梯間一片寂靜，只有電子鐘在滴答跳動。她輕輕說：“明晚，八點三十，
十七樓會議室，他們要銷毀最后一批檔案。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去。”“那你呢？
”“我不能去。”“為什么？”“因為我已經被盯上了。”我還想問，她卻起身離開。
她背影很直，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沉重。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必須選擇。
是繼續像以前那樣忍、等、怕，還是帶著父親留下的沉默，走進去，哪怕被撕成碎片。
4 銷毀真相晚上八點，我準時出現在十七樓。會議室的門虛掩著，
空氣里有股燒紙灰的味道，像是倉促清理過什么。門內沒有聲音，燈卻亮著。
那是一種冷白色的光，比尋常辦公室的日光燈還要刺眼，像是專門為監控錄像準備的。
我沒進去，轉身走向隔壁資料室。門是鎖著的，我用臨時工牌刷了一下，綠燈亮了。
我推開門，一股潮濕霉味撲面而來。房間中央擺著一口金屬銷毀桶，邊緣殘留著燒焦的紙屑，
一股酸味混著焦糊味在空氣里打旋。我戴上手套，從桶里小心地撿出幾張未完全燃盡的碎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