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林家的命是窮命,從祖上三代就沒出過一個官,連個秀才也沒考出一個。
可我林牧不信。若命真窮,為何我父林仲能在戰場上一劍封喉敵將?
為何百姓送他“義侯”稱號?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卻站在縣衙門口,聽差役喊我通敵之子,
滿街百姓如看戲。我沒哭,也沒鬧,只是低頭望了眼父親留下的那支毛筆,心想,
這筆是寫文的,還是簽命的?1 白骨啟封濟川縣,四月初七。我跪在縣衙堂前的青磚上,
膝蓋下鋪著粗布,仍被磨得隱隱作痛。太陽不毒,風也不烈,可我背脊一寸寸發冷。
堂上站著沈謙,濟川縣令。五十出頭,一臉肅然,一手按案,一手撫須。
他的眼神并不落在我身上,而是在看身后圍觀的百姓。“林牧,你可知罪?”我抬起頭,
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不知。”他“哼”了一聲,
扭頭朝一旁的書吏示意:“宣告。”書吏展開一份公文,朗聲念道:“林仲,濟川籍人,
曾任偏將,十年前戰死于南嶺戰役。近日有密信揭發,其私通敵國,倒賣軍糧,
致使邊軍潰敗,數千將士喪命。今命開棺驗骨,逐查通敵之實,追究其子林牧,
是否知情共謀——”我的拳頭在袖中緊握,指節發白。父親的棺材,埋在后山十年。
他戰死那年,我才九歲。那場葬禮,城里百姓排了十里長街。如今,他的骨頭要被挖出來,
只為證實一封信。“誰告的?”我聲音嘶啞。沈謙慢條斯理地開口:“密信由京中送達,
署名已死之人,不可考證。但為國律所系,豈容兒女私情。林牧,府衙通傳,你須配合開棺。
”“若是冤的呢?”“那便洗清。”“若是假的呢?”沈謙不答,只微微一笑,笑意在嘴角,
卻不入眼。圍觀的人群里傳來幾聲低語:“林家,真成賊家了?
”“他父親當年不是還封了‘義侯’?”“哼,那也是自己封的,官府可沒給這名頭。
”我站起來,目光掃過他們的臉。他們中有人曾向我父行過禮,
也有人喝過林家的水、吃過林家的糧。如今他們看我如過街老鼠。我笑了。我不能哭,
哭不出。沈謙拍了拍手,差役押我下堂。回到牢房,老獄卒丟給我一碗水。我接過,沒喝。
他盯著我半晌,忽然低聲問:“你可還姓林?”我一怔。他湊近一步,聲音壓低:“姓林的,
不該死在這兒。”說罷,他轉身走了,只留下一把舊鑰匙,悄悄塞在門角。夜里,
我聽見遠處鐘聲三響,腳步雜亂,是有人在縣門處燒紙。有人在哭,女人的聲音,
一聲比一聲高。那是我妹妹的哭聲。“兄長,
我不去了……你別來找我……我不想你看見……”我猛地起身,撞門欲出,
卻被鐵鏈拉住腳腕。她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像是風吹進耳中,卻抓不住。我跪坐在地,
雙手捂著耳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心臟像被針扎,不是一針,是萬針。第二日,天未亮,
獄門打開。押送官站在門前,朝我扔來一件粗衣:“換上,開棺。”我手指顫抖著穿衣,
腳步沉重地走上那道石階。棺木已抬出,立在縣衙中庭。木已發黑,角處裂紋蜿蜒。
沈謙早已站在一旁,手中拈香。他見我到,開口問:“你可知你父尸骨何在?
”我盯著那口棺材,聲音干澀:“十年前他戰死,尸體殘破,是按碎骨拼就,葬入棺中的。
”沈謙點頭:“那你更該感恩此查驗,可正名,也可止謗。”“若……驗出異樣呢?
”“那便按國法處置,剝籍、連坐、斬首。”眾人嘩然。我聽見有人倒吸冷氣。“開始吧。
”沈謙一揮手。兩名差役抬起棺蓋,一寸寸揭開。棺中枯骨靜臥,頭顱斜側,胸前衣物尚存。
我看見那片碎甲,那是我娘親親手縫上“林”字的地方。書吏上前,拔出一物,
是一封折疊信紙,藏在骨旁。沈謙展開,冷冷一笑:“證據在此。”我撲上去,想奪,
卻被差役攔住。“林仲所寫,自認通敵。”我大喊:“這不是我父筆跡!”“你認得?
”沈謙目光一凜。我沒有退,只道:“我爹寫字,下筆有勁,轉折若鉤,這字軟塌塌的,
是個讀書人寫的,不是軍中老將。”沈謙不答,只道:“帶下去,候審。”我被拽著轉身,
身后卻傳來低語——“這信不是林仲寫的。”聲音很低,幾不可聞。卻讓我猛地回頭。
說話的是獄卒。他低頭抱拳,一語不發。沈謙臉色一變:“封口!”差役動了。我掙脫繩索,
沖上前去,抓住獄卒的衣袖:“你說什么?”他抬起頭,滿臉血污,卻笑:“你若還姓林,
就別死在濟川。”這一刻,風起了。天未亮,烏鴉飛過縣樓,衙門口百姓潮水般散去,
只留下那具開棺未合的白骨。我握緊了拳頭,血從指縫滴落在青石板上,暈出一道紅痕。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2 五日之限牢門一響,我被押上馬車。鐵鏈沒解,腳下套著木枷,
車輪咯吱碾過石板。百姓不如昨天多了,可街頭巷尾依舊站著人,有的手里拿著饅頭,
有的抱著小兒,交頭接耳,不語地看我。我低著頭,一路看著馬蹄翻起的塵土,
手心貼著那塊鐵銬,感到它的冷比昨夜的風還刺骨。走到城西,沈謙已候在河畔,
旁邊擺了案幾、筆墨,一名文書、一名校尉,還有兩名兵卒立在我前后。“林牧,
你可知這是什么地兒?”我抬眼看他,語氣平淡:“渡口。
”他點頭:“也是你父昔日押運軍糧入川的起點。今再由你起筆,供認舊事,畫押歸案,
免得連累你妹。”我心中猛地一緊:“她怎么了?”沈謙抬了抬下巴,
旁邊那文書打開一封新信遞給我。我接過,信紙微黃,
上面卻是熟悉的筆跡:“兄長莫來尋我,我自愿為奴以贖家罪。莫念。”落款是林婉。
我幾乎要將信紙撕碎,喉嚨干澀到發不出聲。她才十六歲,瘦得像柴枝,哪能受得起這等苦?
“她人呢?”沈謙笑得溫和:“當街認罪后,送至程府為婢。林家之罪,程府代庇,
算是為你父還債。”我抬頭盯著他,目光冰冷:“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很簡單。
”他按住那封供詞,“簽名畫押,認林仲通敵之罪,你可保命,你妹可重得自由。
”“若我不簽呢?”他聲音陡然一沉:“五日后,劊子手便請你飲一碗熱湯了。
”風刮過河面,吹起我肩上的囚衣,潑墨飛灑在紙上。我望著那張供詞,
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我不曾說過的話,一筆一劃都刻著誣陷。我笑了。“這不是你想要的。
”“那你說,我要什么?”“我想要你死。”我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也極輕,但他聽見了。
他的手動了一下,卻收了回去,眸中沒有怒,只剩下審判者的冷靜。“若你真想如此,
便再等等。我給你五日,五日后你若不認罪,林婉便會出現在城門外,身披白衣,口含紙錢,
自縊于示眾架下。”我手中猛然一抖。“你敢。”“你父當年也說過這句話。”他笑,
“你若不想重蹈覆轍,就好好想清楚。”馬車轉向,我被送回牢房。獄卒還是那個,
見我進來,只說了句:“今晚風大,別凍著。”我沒理他,把自己蜷在墻角,
指甲一寸寸摳進磚縫。入夜,有人往牢門塞來一小包東西。是塊干餅和一張紙。
紙上寫著一句話:“東山渡口,老周在。”我盯著那行字,腦中像是被火點燃。
老周是我父舊識,當年同赴南嶺,如今已隱退市井,賣字為生。他若還活著,
就一定知道林仲的事。第二天,我裝病不起,不吃不喝。到傍晚時分,
獄卒偷偷塞了把鐵匙入我手中,說句“你今夜若想走,我眼瞎耳聾”。他叫孫啟,
是我爹舊部,一直守在這獄中做牢頭,我小時候喚他“孫叔”。那夜子時,
我用鑰匙打開枷鎖,摸黑爬出牢門。孫啟不在,但留了張帛書——“水道三丈,三息潛出。
”我心中一凜。濟川獄后有一暗渠,通入江邊,是當年防火所設。我披著黑布,
一路潛行至水口,入水前回頭望了眼縣衙。無月,只有烏云如墨。我跳入水中,冰冷刺骨,
像是萬針入腹。我咬緊牙,憋氣三息,三丈之后破水而出,恰逢漁火一點。
船篷中站著一個人,滿臉絡腮胡,手持木槳,朝我揮手。“林家的?”我點頭。“快上,
沈狗的探子半個時辰后就巡到這。”我爬上船,冷得渾身打顫。他給我披了件蓑衣,
遞來一壺酒:“喝了壓壓驚。”我接過,一口下去,喉嚨燒得難受,
卻覺得這一口比這幾日活著都實在。“老周在哪?”“你先坐穩,明天一早,我們去見他。
他早就等你了。”“他還在濟川?”“他沒走。”那漢子輕聲道,“他說,
他等林家的骨頭翻紅。”我閉上眼,酒氣燒心。父親的臉一點點浮現,
跟著妹妹臨走時的哭喊交織。血仇在胸,寒意入骨,我知道,這一局,不是我輸了,
而是還沒開始。夜更深了,江水滾滾,一道黑影在船尾掠過,像是有人跳入水中,
又如風中落葉。我心頭一緊,握住那把藏在袖中的短刀,盯著水面不敢松手。黑暗中,
有人潛伏著,等我露出破綻。可我不會再露了。天亮之前,我必須活著。因為天一亮,
我就要見那位等了十年的老周。他手里有我父親的東西——那封真正的信。
3 山雨欲來拂曉,江霧彌漫。小船靠岸時,老周已在渡口等我。他的背比記憶中更駝了些,
胡子也花白,不再是那個一拳能打斷桌腿的周爺,如今只是一介老翁,提著一盞半滅的油燈,
默默站在寒風中。我從船上跳下,腳剛踩穩,老周便一把扯住我的胳膊。
“你爹是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我點頭。“你想查?”“想。”他沉默片刻,
從懷里摸出一個油布包遞給我:“那你收好。你爹臨死前三天,托我把這東西藏起來,
說遲早有人會來問。”我接過包裹,指尖有些發抖。打開一看,
里面是兩件東西:一枚殘破軍令牌,以及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頭是林仲親筆所寫,
開頭五字——“我死之后,若……”我剛要細讀,老周突然揮手打掉那張紙,
低喝:“別在這兒看!跟我走。”他帶我進了鎮子東頭一戶破廟,廟里供奉的不是菩薩,
是個穿甲的無名將軍像,香火早已斷絕,只余灰燼半堆。老周點起燈,
將那紙重新展平在一張竹幾上。我掃了一眼,心猛地一沉。“東南三郡,糧車未發,
軍械短缺,是人為之。”林仲的字依舊如刀,如鉤。他詳述了自己掌握的內情,
指明濟川鹽商勾結朝中高官,私吞兵糧,以次充好,致南嶺之戰兵敗。林仲欲上報兵部,
卻被命令退兵,緊接著便遭軍中刺殺。此信就是臨死前寫給兵部侍郎的備份。
“你說我拿這個上京可翻案?”老周搖頭:“你若是現在就去,死得比你爹還快。
”我不信:“為何?”他壓低聲音:“這封信沒蓋印、無落款,就算是你爹親筆,也沒人認。
更何況,那些人坐在朝堂,不會被一張紙撼動。”我沉了沉眉,問他:“那你讓我來,
是做什么?”老周起身,把油燈吹滅。“從軍。”我一愣。“你要報仇,要翻案,
不如上陣殺敵,積功立勛,等你封了百戶、千戶,那時候你說一句話,朝廷才會有人聽。
”他看著我,“這是你爹當年走的路,結果雖然死了,可名還在,你呢?你要換種活法,
把仇一點點討回來。”我咬牙,拳頭在袖中攥緊。“從哪兒進兵?”“黑巖營,駐守東川口,
招兵正緊。”我聽過那地兒,戍邊苦營,前月才剛被敵騎偷襲,死傷慘重,如今誰去,誰死。
可我沒得選。“我走。”老周點頭,從角落捧出一捆舊甲與刀:“這是你爹最后一副兵器。
雖舊,但還殺得動人。”我接過刀,沉甸甸地壓在手中。我記得這刀,林仲從不讓人碰。
如今刀在手,命該由我寫了。當天夜里,我換上粗布衣,混入黑巖征兵隊。
三十多人擠在一輛牛車上,有逃荒的農夫,也有偷雞摸狗的混混。我低著頭,不言不語,
靠在最末角落。進營那晚,風大如鬼嚎。黑巖關確實如傳言一般破敗,營門殘破,旗幟折斷,
營中哨兵披衣而立,眼中全是血絲。營長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姓秦,皮膚黝黑,說話干脆。
“聽好了,新兵報到,從今天起,干滿一年,若無大過,可升伍長。殺敵立功,升百夫,
糧銀照發,死了抬出去埋,不留名。”他掃視我們一圈:“不敢打仗的,現在走。”沒人動。
我更不會動。當晚,分糧分鋪。我得了一張破草席,鋪在馬廄旁邊,和幾個同批兵一起睡。
夜里,有人哭。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說自己是騙來當兵的,要回家。我沒勸他。勸沒用。
入夜三更,營中鐘鳴。敵襲。喊殺聲從山坡傳來,火光沖天。秦營長披甲上馬,
手中大刀一揮:“新兵聽令!背包不上,帶刀出營,先守西坡,老兵隨后接應!
”我和其余十數名新兵被推上山頭,一人一把短刀,另加一張破弓。風里夾著血腥味,
遠處火光下,敵騎如影馳來,似風卷殘云。第一次真正殺人,我手在抖。那敵兵騎馬而來,
眼中兇光畢露。我閃身避開,順勢揮刀,卻只劃破了對方的衣角。他回身就砍,一刀破風。
我退無可退,只得舉刀格擋。刃與刃相撞,我虎口震裂,鮮血直流。千鈞一發時,
一支利箭破風而至,正中那敵兵后背。他栽下馬來,掙扎片刻不動了。我轉頭看,
是秦營長騎馬趕至,身后五十人如猛虎撲入陣中。敵軍見狀退散,留下三十余具尸體,
山坡血流成河。秦營長勒馬看我一眼,只道:“記住,這才是活路。”天快亮了,
我站在尸堆中,雙手發抖。第一次殺人,也第一次沒死。我抬頭望向天邊。
灰蒙蒙的云層像蓋在頭頂的棺布,壓得人喘不過氣。可我知道,只要我不倒下,林仲的冤,
就還有翻過來的可能。就在這時,一名傷兵從人堆中爬起,滿臉是血,
嘴里斷斷續續地說了句話。“他們……他們說,
要找一個叫林牧的……”4 舊影重逢敵人撤了,天亮了,營地卻沒能安生下來。
那名從尸堆里爬出的傷兵,被抬到軍醫處時已經斷了兩根肋骨,一只胳膊骨折,
嘴里還在不停重復那句話——“找林牧……他們說……林牧沒死……”我站在軍醫帳外,
腳步如釘子釘在地上。沒人知道我是誰。我也從沒報過真名。但敵人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營長秦景走了出來,摘下手套,眼里布滿血絲。他向我望來,目光意味復雜。“林牧,是你?
”我沒有說話,只把衣襟拉開一角,露出里襯內縫的一行小字。那是林仲的筆跡,
寫在出征前為我縫制的衣裳上——“林氏子,不可忘。”秦景臉上的神情緩了一瞬,
然后收起目光。“來營前,你是誰不重要。但現在,有人想要你的命。”我點頭,
問他:“是誰?”“來人穿的是西川義軍的服飾,但兵器卻是官造制式。能做到這一點的,
只有一個人。”“誰?”“李澤。”我心口一滯。李澤,義兄。我父林仲昔年副將的兒子,
幼時曾住在我家一年,喚我父親為叔,喚我為兄。后因戰亂各奔東西,十年未見。
他如今在西川義軍中擔任先鋒副帥,是“清剿邊匪”的頭號功臣。而現在,他派人來殺我。
秦景遞來一張竹簡,上頭繪著我的側影,眉眼精細,一筆不差。
“這是他們軍中流通的‘緝密令’,你已是懸賞人物之一。”我接過竹簡,冷著臉看了片刻,
然后放進火盆,一把燒了。“這不是你的仇,是你父親的。”秦景語氣凝重,“你若想活,
就該走。”我笑了:“他替我死過一次,我不能替他活一次?”秦景沉默半晌,
轉身道:“你有三日。三日后,部隊將隨我南征,你可走,也可留下。”我沒回答。傍晚,
營地傳來消息,有人要見我,自稱“舊識”,手持兵部調令。我以為又是陷阱,卻還是去了。
那人披著斗篷,站在馬棚后,臉掩在黑影里。直到我走近,她才慢慢摘下兜帽。我腳下一震。
是她——顧煙。那年我父死后,唯一給我和妹妹送過飯、在林家祠堂前放過紙錢的女子。
她的父親當年是我父的書吏,后入了中樞,如今官拜兵部左史。“你不該來。”我低聲道。
她輕聲答:“可你若死了,誰替林仲說話?”我轉頭望向營外遠山。夕陽斜照,
染紅了半邊天。她的眼里,卻滿是疲憊。“我父派我來,不是為救你,是讓你退。
”她頓了頓,“你若再不離開,京中就會正式下令緝捕你。”我搖頭:“我不能走。
”她看著我,聲音哽了一下:“你若死了,林家就真的斷了。”我沒有答,只問她:“李澤,
與你什么關系?”她眼神閃躲,過了好一會才說:“他是我夫。”這一刻,
我的心像被人掀開,涼風灌了進去。“所以你今日來,只是完成一封公文,一場勸退?
”她低頭,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我。那是一枚青銅小印,其上赫然刻著“兵部左史”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