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打入冷宮的那天，新皇后捧著我的舊釵子笑出淚來。”“姐姐可還記得這步搖？
當年您用它劃破臣妾的臉，說‘賤婢也配戴東珠’。”我蹲在炭盆前撥弄火星，
看她涂著丹蔻的手指捏著金釵發顫。這釵子是先皇賜的，簪頭東珠足有鴿卵大，
當年我故意往她臉上劃，其實連油皮都沒蹭破——她怕是至今不知，我袖口藏著塊軟綢，
劃過時早把尖刺裹住了。“妹妹喜歡，便拿去吧。”我往炭盆里添塊凍硬的窩頭，
火星子濺在粗布裙上，燙出幾個焦洞。新皇后跺腳離去時，
我聽見她裙擺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像極了十二年前，我初入東宮那日，
太子妃碾碎我繡花鞋時的響動。1冷宮的磚縫里結著薄冰，我數著房梁上的裂紋，
聽著遠處傳來的鞭炮聲。今天是新帝登基三月整，聽說新皇后有喜，滿宮都在大赦。「娘娘，
您少吃些涼的。」宮女小桃把粗瓷碗往我跟前推，碗里是摻了麥麩的粥，
浮著幾片凍爛的白菜葉。她是我從掖庭撿來的罪臣之女，進宮時才十三歲，
總把「娘娘從前手可巧了，能把碎銀子打成蝴蝶」掛在嘴邊。我舀了口粥，
冰碴子硌得牙酸：「小桃，去把西墻根的積雪掃掃，說不定能挖到去年埋下的蜜餞。」
她剛起身，冷宮木門「吱呀」一聲被踹開。穿湖藍宮裝的女子踏雪而入，
耳垂上的珍珠墜子晃得人眼花——是新晉的淑妃，從前在我宮里當灑掃丫鬟時，
總被掌事姑姑罵「笨手笨腳」。「喲，這不是廢后娘娘嗎？」她捏著帕子掩嘴笑，
身后跟著兩個抬食盒的小太監，「皇上念舊情，讓我給您送點吃的。」食盒打開時，
小桃猛地捂住嘴——里面是半只烤乳豬，皮色金黃油亮，油汁還在順著盒底往下淌。
我聞著那香味直犯惡心，想起三個月前，也是這樣的乳豬，被新皇后摔在我腳下，
說我「克死太子」「妖言惑眾」。「替我謝皇上。」我抓起乳豬丟進炭盆，油脂遇火「騰」
地竄起半人高的火苗，淑妃的笑臉在火光中扭曲。小桃嚇得往后縮，我卻覺得暖和起來，
慢悠悠擦著手說：「勞煩淑妃娘娘回稟皇上，這豬烤得太老，皮不夠脆。」2淑妃摔門走后，
小桃蹲在炭盆前扒拉乳豬殘骸：「娘娘，這肉還能吃……」「吃不得。」我撥弄著袖口補丁，
想起十二年前初入東宮那日。太子穿著月白錦袍，倚在廊下看我被太子妃的轎攆濺了一身泥，
卻笑著遞來一方帕子：「徐將軍家的千金，倒像從泥里撈出來的小叫花子。」
那時我不懂他眼里的戲謔，只覺得他指尖擦過我手背時，比春末的柳絮還軟。后來才知道，
他早與太子妃定了親，娶我不過是為了拉攏我爹的十萬鐵騎。「娘娘在想太子？」
小桃忽然開口，手里還攥著半塊焦黑的乳豬肉。我笑出聲，指甲掐進掌心：「我在想，
當年太子妃罰我跪碎玉階，他抱著琴坐在廊上彈《鳳求凰》，琴弦斷了三根，
血珠滴在我裙角——原來不是為我心疼，是怕太子妃生氣。」小桃渾身發抖，乳豬肉「啪嗒」
掉在地上。遠處傳來鐘鼓聲，許是新帝帶著皇后在祭天。我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碎鏡子，
照見鬢角新添的白發——二十八歲的廢后，眼角細紋能夾死蚊子，哪像新皇后，
十七歲就有了龍種。3戌時三刻，冷宮房頂傳來瓦片輕響。我吹滅油燈，
攥緊藏在枕頭下的金簪——這是我娘的陪嫁，簪頭雕著并蒂蓮，蓮心能擰開，
里面藏著半粒毒藥。「徐姐姐別來無恙？」黑衣男子翻墻而入，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頜。
是九王，當今皇帝的異母弟，曾被太子（如今的皇帝）誣陷謀反，圈禁在王府整整五年。
「九王深夜闖冷宮，不怕被人說成與廢后私通？」我往后退半步，金簪尖抵住掌心。
他抬手摘下面罩，露出左眼尾的朱砂痣——十二年前，我在御花園見過這顆痣，
那時他還是個總跟在太子身后的少年，偷摘石榴被我撞見，往我手里塞了顆糖就跑。
「姐姐可知，皇上為何突然立新后？」他逼近兩步，身上帶著雪水寒氣，
「三個月前太子墜馬，太醫說他……不能人道。新皇后的肚子，不過是借種的戲碼。」
我指尖一顫，金簪「當啷」落地。九王彎腰撿起簪子，在月光下轉動：「這并蒂蓮，
是先太子妃的陪嫁吧？當年她總說，要與太子『生同衾死同穴』，
如今卻抱著別的男人的孩子母儀天下。」「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按住狂跳的胸口，
想起太子墜馬那日，我跪在坤寧宮求皇后娘娘準我去探望，卻被她的貼身宮女攔在宮門外，
說「不祥人怎可靠近龍體」。九王忽然輕笑，從懷里掏出一封密信：「姐姐且看，
這是邊疆二十萬守軍的調令。只要你點點頭，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不可能！」
我后退兩步撞上桌角，疼得眼眶發酸，「我爹鎮守邊疆十年，從無反心！」
「徐將軍自然無反心，」他將密信塞進我手里，信紙還帶著體溫，「但皇上有誅心之意。
半月前，他已將徐家軍的糧草押運權交給了新皇后的兄長。」窗外北風呼嘯，
吹得窗紙嘩嘩作響。我摸著密信上的火漆印，那是我爹的私章，邊緣刻著我小名「阿寧」。
十二年前，我出嫁時爹紅著眼圈說：「阿寧若受了委屈，爹的刀就替你砍遍紫禁城。」
九王忽然握住我手腕，掌心滾燙：「當年太子娶你，是為了兵權；如今皇上囚你，
是為了安撫新后背后的勢力。你以為冷宮的炭火為何比往年少三成？
他們想讓你悄無聲息地凍死在這個冬天。」他松開手，退后三步拱手：「三日后祭天，
我在玄武門等姐姐。若姐姐想做個安分的冷宮怨婦，就當我從未來過。」
腳步聲消失在房頂時，我才發現自己攥著密信的手在滴血。小桃不知何時醒了，
縮在墻角發抖：「娘娘，九王說的是真的嗎？皇上他……」「去把炭盆添滿。」
我將密信塞進炭灰里，看火星子一點點吞噬字跡，「明天起，
你每天去御膳房要些剩飯——記住，要帶油水的。」「娘娘想吃好的？」
小桃抹著眼淚爬起來。我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起太子登基那日，
我穿著皇后朝服站在他身側，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殿外雪落無聲，
像極了此刻我心里的冰涼。「不，」我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平坦坦，
不像新皇后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我要養胖點，凍死太難看了。」4五更天的冷宮格外寂靜，
小桃裹著破棉絮縮在墻角打盹。我摸著藏在磚塊下的金釵，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指尖發顫。
九王留下的密信雖已燒毀，但火漆印上的「阿寧」二字像刻在視網膜上，每次閉眼都能看見。
「娘娘，御膳房的李公公來了。」小桃揉著眼睛掀開破棉門簾，冷風卷著雪花灌進來，
刮得人臉生疼。穿灰布袍子的老太監哈著白氣，身后跟著兩個抬食盒的小太監，
食盒縫隙里飄出的肉香讓小桃肚子「咕嚕」響。「皇后娘娘體恤您，賞些剩飯。」
李公公堆著笑，掀開食盒——上層是半盤油光水滑的糖醋排骨，
下層竟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我盯著那碗粥，想起三個月前皇后用同樣的碗砸我，
粥里的金絲燕粘在我臉上，她卻說「給你補補腦子，省得亂嚼舌根」。「勞煩公公跑一趟。」
我扯出袖口半舊的蜀錦，這是當年太子賞賜的，上面繡著并蒂蓮，「天寒地凍的，
這點心意請公公買酒暖身子。」李公公瞳孔驟縮，
指尖撫過蜀錦上的金線：「這是……前太子妃的陪嫁？」「公公好眼力。」我壓低聲音，
「當年太子妃賞給我的，如今我這副模樣，哪配穿這么金貴的料子？」老太監喉結滾動，
迅速將蜀錦塞進袖中。我瞥見他腰間掛著的銅鑰匙，那是開冷宮后巷小門的憑證——三年前，
我曾見過太子的貼身侍衛用這鑰匙偷運宮外的蜜餞進來。「娘娘放心，」
李公公示意小太監放下食盒，「往后每日卯時三刻，老奴親自給您送膳食。」他轉身離去時，
我看見他袖口露出一角明黃色布料——那是只有皇上近身奴才才能用的貢緞。果然，
連御膳房的公公都是皇上的眼線。「娘娘，這排骨……」小桃盯著食盒咽口水。「倒掉。」
我將燕窩粥推到她面前，「只喝這個。」「為什么？」她瞪大眼，「這可是燕窩！」
「因為皇后想讓我胖得走不動道，好方便她動手。」我用銀簪挑起一塊排骨，
簪尖瞬間變黑——果然有毒。小桃臉色煞白，手一抖，碗差點摔在地上。子時三刻，
冷宮后巷傳來規律的梆子聲。我揣著金釵摸到后墻根，月光下，
李公公的銅鑰匙正在磚縫里閃著光。拾起鑰匙時，掌心沾了層細灰——有人試過鑰匙，
卻沒打開鎖。「誰？」我轉身時，金釵已抵住來人咽喉。黑衣男子抬手撥開我手腕，
動作輕得像在拂開一片羽毛。「是我。」九王摘下面罩，左眼角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著紅，
「今日御膳房報，你要了燕窩粥和糖醋排骨。」「九王消息靈通。」我后退半步，
金釵尖仍對著他心口，「是來看我有沒有被毒死，還是來催我做決定？」他忽然輕笑，
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聽說你愛吃蜜餞，這是宮外『聚福齋』的玫瑰脯，從前你在東宮時，
我總偷拿給你。」紙包打開時，甜香混著雪氣撲面而來。
十二年前的記憶突然清晰：我蹲在東宮假山后哭，九王像只小獸般鉆出來，
往我手里塞了塊玫瑰脯，自己啃著酸杏子咧嘴笑：「太子哥是笨蛋，他才配不上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哭？」我捏著玫瑰脯，指尖發顫。「你哭聲像小奶貓，」他往前半步，
我能看見他睫毛上的雪花，「那天你被太子妃罰抄《女戒》，手都寫出血了，
我躲在樹上看了整整三個時辰。」我猛地抬頭，撞上他漆黑的眼。金釵「當啷」落地，
玫瑰脯掉在雪地上，沾滿冰晶。九王彎腰撿起金釵，卻沒還給我，
而是別在自己腰間：「明日申時，玄武門見。」他躍上墻時，我忽然開口：「當年太子墜馬，
是不是你……」「是。」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像嘆息，「但韁繩上的刀痕，是太子自己割的。
」墻外人影消失時，我癱坐在雪地里。原來從始至終，我都是局中棋子——太子用我換兵權，
皇上用我穩后宮，連九王，都在用我做謀反的引子。小桃的哭聲從冷宮傳來，
我摸出藏在衣領的兵符——那是用金釵里的毒藥，換得李公公偷來的邊疆調令。
雪落在兵符上，映出我爹的筆跡：「寧兒親啟，見符如面。」梆子聲敲過四聲時，
我握緊兵符站起身。遠處宮墻上火把明滅，
像極了十二年前太子登基那晚的燭火——那時我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新娘，卻不知紅蓋頭下，
藏著多少人的算計。5祭天大典當日，紫禁城飄起鵝毛大雪。小桃扶著我站在冷宮門口，
看著一隊隊羽林軍護送祭天儀仗經過。我穿著改小的太子妃舊衣，藏在送菜的隊伍里，
懷里的兵符硌得胸口發疼。「娘娘，真要去嗎？」小桃的手抖得厲害，「九王他……」「噓。
」我按住她肩膀，目光落在領頭的羽林將軍身上——那是我爹的副將，袖口露出的紅繩，
正是當年我送給他女兒的平安結。隊伍行至玄武門時，突然響起尖銳的警哨聲。
我被人群擠到墻角，看見九王騎著黑馬沖破警戒線，腰間掛著我的金釵。
皇上的車架在混亂中停下，新皇后掀開簾子，露出半張驚慌的臉——她左眼角的朱砂痣，
竟與九王如出一轍。「抓住反賊！」羽林將軍拔出佩劍，卻在看見九王腰間金釵時頓住。
我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元宵宴，太子妃抱著九王笑：「這孩子跟我小時候長得真像，
不如過繼給我做義子？」雪越下越大，九王的黑馬在冰面上打滑。皇上掀開簾子，
手里握著弓箭——當年他靠這手百步穿楊的本事，贏得先皇青睞。弓弦拉開時，
我看見他袖口露出的齒痕——那是十二年前我咬的，當時他說「阿寧生氣的樣子，像小獸」。
「小心！」我沖出去時，羽林將軍的刀已砍向九王。皇上的箭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