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7米。幽閉的舷窗外,只有“深淵漫步者”號潛艇前燈劈開的一小片混沌,
濃稠得如同墨汁。壓力讀數在屏幕上無聲地跳動,每一次微弱的增壓器嗡鳴,
都重重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我,沈玥,海洋生物研究所的菜鳥,
正把自己塞進人類從未真正征服過的巨大傷口——爪哇海溝深處。此刻,我指尖冰涼,
掌心卻汗涔涔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這亙古長存的黑暗巨獸。“穩住,
小沈。”安德森教授的聲音在我耳麥里響起,像砂紙打磨過巖石,沉穩得令人惱火。
他枯瘦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跳躍,動作精確得像鐘表匠。他身旁的老陳,我們的首席機械師,
正用一塊磨得發亮的舊絨布擦拭著主攝像頭的保護罩,眼神專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藝術品。
老陳那件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口袋里,永遠塞著一張他女兒笑得像個小太陽的照片。
“目標熱泉區,‘熾痕’,就在前方一公里。”教授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
“聲吶顯示結構異常活躍,前所未有的熱源特征。都打起精神來。
”“熾痕”……這名字本身就帶著一股灼燒感。我握緊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前方的黑暗似乎有了變化,不再是純粹的虛無。
一種朦朧的、仿佛被稀釋過的微光開始滲透進來,不是我們探照燈那霸道的光柱,
而是更柔和、更神秘的光暈,如同沉沒的星云。“關掉主燈!保留基礎照明!
”教授果斷下令。瞬間,舷窗外被強光統治的區域猛地收縮。
就在這驟然降臨的、被刻意調暗的視野邊緣,真正的奇觀猝不及防地撞了進來。
那是一片光的森林,不,光的河流,光的蛛網!
它們從陡峭的黑色熱泉噴口壁上肆意生長、蔓延、交織。數不清的、半透明的奇異生物。
它們的主體像是放大了無數倍、散發著幽幽藍綠色熒光的管狀水母,
內部卻清晰地流淌著金色的、閃電般的亮線。這些亮線并非靜止,
它們在有規律地搏動、流轉,像某種活生生的能量在透明的血管里奔騰。
無數這樣的“光管”彼此糾纏、融合、分離,
構成一張龐大到令人窒息的、不斷流動變幻的立體網絡。那光芒冷冽而深邃,
將周圍的海水染成一片詭譎的藍綠仙境,
照亮了噴口附近蠕動的白色盲蝦和緩慢爬行的巨型管蟲。巨大的熱泉噴口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噴涌出富含硫磺的黑色煙柱,帶著地獄般的氣息,
而這片流光溢彩的“電網”就在這灼熱的煉獄邊緣瘋狂生長、搏動。
“天……天啊……”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無意義的抽氣聲。手中的記錄板差點滑落,
手指因用力過度而發白。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血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這景象超越了所有紀錄片和教科書,它直接撕開了想象力的邊界。
“活體電網……”安德森教授喃喃自語,聲音里第一次失去了那磐石般的鎮定,
只有純粹的、近乎朝圣般的癡迷。他猛地湊近觀察窗,
皺紋深刻的額頭幾乎貼在冰冷的玻璃上,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
“前所未有!這能量流動模式……這生物電的復雜性……”他猛地轉向控制臺,
“準備‘螢火蟲’采樣臂!老陳,確保機械臂關節潤滑!小沈,盯緊環境參數,
尤其是熱流和震動!”“教授!”老陳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
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敲在環境監控屏邊緣,那里一個紅色區域正在快速擴大,
伴隨著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尖峰信號,“底層震動指數飆升!熱流異常!這鬼地方要發瘋!
現在采樣太危險了!”“危險?”教授猛地回頭,花白的頭發因激動而顫動,
他指著舷窗外那片搏動的光之海,“那是改寫教科書的鑰匙!是生命在極限中的另一種可能!
老陳,你懂不懂?”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那是一種賭上一切也要觸碰未知的光芒。我喉嚨發緊,想說點什么,警告他,阻止他。
但教授已經戴上了操控手套,枯瘦的手指嵌入感應槽,
眼神死死鎖定窗外一根距離較近、光芒流轉最為劇烈的“光管”。他手臂肌肉繃緊,
機械臂——那只被命名為“螢火蟲”的金屬造物——極其緩慢、極其謹慎地穿過翻滾的熱流,
伸向那片夢幻的光網。時間仿佛凝固。機械臂頂端精密的鉗爪在幽光中無聲張開,
一點點接近目標。
就在那冰冷的金屬即將觸碰到生物體柔軟、發光的表膜瞬間——“嘎吱——轟隆!!!
”不是來自通訊器,而是直接撞擊艇身的巨響!如同地殼在腳下猛然撕裂、崩碎!
整個“深淵漫步者”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拳狠狠砸中,劇烈地橫向甩動!
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儀器報警的狂嘯瞬間淹沒了一切!
我被巨大的慣性狠狠摜在冰冷的艙壁上,肩膀傳來一陣劇痛。老陳發出一聲悶哼,
死死抓住固定把手。安德森教授的身體猛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控制臺邊緣,
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他花白的鬢角。他操控的機械臂在舷窗外失控地瘋狂擺動,
擦過一片“光管”,幾片破碎的、帶著微弱光芒的生物組織緩緩飄散開來。“報告!
報告情況!”我掙扎著撲到控制臺前,嘶聲喊道。“右舷尾部!
被……被落下的巨型巖石卡死了!”老陳的聲音在警報聲中撕裂般響起,
他布滿油污的手在復雜的儀表盤上飛快操作,屏幕上的三維結構圖瘋狂閃爍,
最終定格在一個觸目驚心的畫面上:一塊巨大、嶙峋的黑色巖體,像魔鬼的獠牙,
死死咬住了我們潛艇最脆弱的推進器艙段,
將我們牢牢釘在了那個仍在噴吐著致命黑煙的熱泉噴口邊緣!
艇身因為巨大的應力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深度表瘋狂跳動著:3411米。
致命的寂靜瞬間吞噬了震耳欲聾的警報。潛艇主燈已經熄滅,只留下幾盞幽暗的應急紅燈,
將我們三人驚恐、絕望的臉龐映照得如同鬼魅。屏幕上猩紅的數字像一把冰冷的刀,
懸在我們頭頂:剩余氧氣:3小時14分。那鮮紅的倒計時無聲地跳動著:03:13,
03:12……每一次跳動,都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肺部下意識地收縮,
每一次吸入的空氣都帶著沉重的鐵銹味和死亡的倒計時。老陳靠在冰冷的艙壁上,
布滿溝壑的臉在應急紅燈下顯得更加滄桑疲憊,
他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口袋里那張照片堅硬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安德森教授則癱坐在座椅里,額頭包扎的紗布滲出刺目的暗紅,
他失神地望著舷窗外那片被我們驚擾后、光芒似乎黯淡了幾分的“活體電網”,眼神空洞,
剛才那份不顧一切的狂熱早已被冰冷的現實碾得粉碎。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像深海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要將我們碾碎在這鋼鐵的棺材里。“燈光……”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喉嚨火燒火燎地疼,“主燈、所有非必要的系統……全部關閉。
一絲能量也不能浪費。”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我們像黑暗中的困獸,
必須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教授沒有動,只是艱難地點了點頭,
動作遲緩得像生銹的機器。老陳沉默地伸出手,布滿老繭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劃過,
精準地關閉了一排排開關。最后,他按下了那個標著“主照明”的紅色按鈕。啪嗒。
最后一點人造光亮消失了。應急紅燈也徹底熄滅。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間降臨。
冰冷、粘稠,帶著海溝深處億萬年的孤寂和壓力,裹住了“深淵漫步者”號,
也裹住了我們三個渺小的靈魂。
只有控制臺上幾個關鍵讀數屏幕散發著極其微弱的、冰冷的綠光,映著我們慘淡的面容。
氧氣倒計時依舊無情地跳動:02:58。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
我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在耳膜里咆哮的聲音。老陳粗重的呼吸就在旁邊,
帶著壓抑的嘶聲。教授那邊則是一片死寂,只有氧氣面罩里微弱的嘶嘶聲證明他還活著。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被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而煎熬。
氧氣讀數冰冷地跳動著:02:30。
就在我的意識幾乎要被這無邊的絕望和黑暗徹底吞噬時,舷窗外,有東西動了。
起初只是極其微弱的,如同幻覺般的星點。一點,兩點……然后,
仿佛被某種無聲的號令喚醒,那曾被我們驚擾的、黯淡下去的光之網絡,開始重新搏動!
幽藍、冷綠的光芒,如同沉睡了億萬年的星辰被點燃,從我們被卡住的艇身附近開始,
一點點亮起,蔓延開來。不是雜亂無章。那光芒沿著某種奇異的路徑,
如同無數條發光的溪流,在我們舷窗外匯聚、延伸。它們繞過猙獰的黑色礁石,
避開仍在翻涌的致命熱泉口,蜿蜒著向更深、更幽暗的海溝方向流去。光芒越來越亮,
越來越清晰,最終在我們前方,在熱泉噴口下方那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黑暗中,
勾勒出一條清晰無比的光之路徑!那光芒柔和而堅定,如同神話中引路的精靈,
在絕對的黑暗里,為我們這些瀕死的闖入者,指出了一條不可思議的方向!它并非指向海面,
而是指向更深、更未知的腹地。“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干澀得幾乎不成調。
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座椅扶手,指甲幾乎要嵌進金屬里。所有的絕望和窒息感,
在這條突然出現的、神秘莫測的光帶面前,被一種更原始、更巨大的驚悸所取代。它是什么?
陷阱?還是……一線渺茫到近乎虛幻的生機?老陳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聲音在死寂的艙內格外刺耳。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條發光的路徑,
渾濁的瞳孔里映著幽藍的光芒。安德森教授也動了,他掙扎著直起身體,
額頭紗布下的血跡在微弱的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湊近觀察窗,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光帶,那里面不再有絕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混雜著驚駭和一絲病態狂熱的探究欲。
“能量流動……”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
手指顫抖著指向光帶中那些有規律搏動流轉的金色亮線,“不是隨機的……它們在……引導?
這路徑……指向哪里?”他猛地轉向控制臺,不顧額頭的傷口,
雙手在冰冷的金屬面板上飛快操作,試圖分析那光帶的方向和能量特征。“教授!
沒時間分析了!”老陳低吼出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老狼。
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用力點著屏幕上那仍在無情流逝的猩紅數字:01:45。
“管它是神跡還是陷阱!呆在這里,就是等死!能動的地方,只有這條鬼路!賭一把!
”老陳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因驚疑而生的猶豫。是的,沒有選擇。留在這里,
只有被黑暗和窒息吞噬這一種結局。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但那股絕望的麻木感被一種近乎野蠻的求生欲強行沖開。“教授!
”我的聲音帶著一種自己都陌生的決絕,“‘深淵漫步者’還能動!推進器雖然被卡住,
但姿態引擎和水平推進器完好!我們……可以試著沿著它走!
”安德森教授的手指懸停在控制面板上方,劇烈地顫抖著。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幽藍的路徑,又猛地回頭看向氧氣讀數:01:42。時間,
這無情的劊子手,正用冰冷的刀鋒抵著我們的喉嚨。
他布滿皺紋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終于,那只沾著自己血跡的手,沉重地、緩慢地,
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了姿態引擎的操縱桿。他額頭的紗布被滲出的鮮血染得更深,
眼神卻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姿態引擎,啟動。水平推進器,最低功率。
”教授的聲音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老陳,報告前方障礙物和熱流變化!
沈玥,盯緊艇身應力!我們……沿著光走!”嗡……低沉的震動感從腳下傳來。
被卡死的“深淵漫步者”號笨拙地、痛苦地掙扎起來。艇身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那是被巨巖死死咬住的推進器艙在呻吟。我們像一頭被釘在地上的巨獸,
只能依靠側向的姿態引擎和頭部微弱的水平推進器,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
將自己從熱泉口邊緣那灼熱的死亡地帶剝離出來,挪向那條懸浮在深淵中的光之路徑。
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艇身痛苦的呻吟和令人窒息的停頓。老陳的聲音緊繃如鋼絲,
在死寂的通訊頻道里快速報告著前方光帶邊緣的亂流和巖石輪廓。
我的眼睛死死盯著艇身應力傳感器讀數,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痛也不敢眨眼。
教授操控著操縱桿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全神貫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