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這世上若真有天理,斷不會讓一個寒門書生只因一張字據,
就在盛夏午后被活活打死在衙門門前。但那年,我父親就是死在了銅井縣的衙門外,
而我站在人群后,連一句話都不敢喊出來。如今四年過去,衙門門楣換了三任縣令,
舊案隨風落塵,眾人早把那一紙申冤當作笑話。可我知道,那不是笑話,那是一條命。所以,
當我在黃紙舊書堆里發現那封信的那一刻,我知道,這命,是要我接著討下去了。
1 血字殘卷蘇州府銅井縣的七月,暑氣逼人,連街口那口常年不干的井都冒著熱氣。
小孩子們縮在樹蔭下彈石子,歇腳的車夫卷起褲腿坐在茶攤邊喘氣。
可我坐在“心遠堂”的榻上,衣衫貼背,汗水打濕了筆桿,卻始終不敢停手。這副壽聯,
是城南林老太爺的六十壽慶所用,五兩銀子的活計,錯一筆都得重寫。我提筆勾上最后一捺,
心跳卻在一瞬間亂了節拍。就在我換紙時,抽屜底下掉出一頁發黃的信紙。紙面干裂,
角上有個小小的血點,墨跡已暈開,看不清是誰寫的落款。但我認得那幾行字跡,
那是父親的筆風。左傾右豎,瘦硬如刃。“金陵鹽案,不可言。有人欲殺我口,文書已藏。
若我不得歸,還望他日有人揭此冤。”那一刻,我的手在發抖。我父親,周季修,
曾是銅井縣主簿。四年前,他被牽連進一樁私鹽案,被判枉法徇私,發配嶺南,途死半道,
尸骨無回。我還記得那年夏天,我捧著他遺留下的包袱,站在文廟外整整一夜。
母親哭瞎了眼,妹妹年幼啼哭不止,而我,只會背《孟子》。可我記得父親說過:“硯兒啊,
你若能入仕,要緊記,筆比刀利。筆寫理。”我不知那時他說這話,是信真的筆,
還是信假的理。信紙下壓著一張舊封皮,空白無字,卻隱約透出“曾”字。我反復端詳許久,
忽聽堂外一聲清咳,急忙藏入衣袖。來人是那位姓趙的主簿,趙德林。他年紀不大,
卻一派官氣,穿月白直裰,步履無聲。“周秀才,”他笑著撫掌,“林老太爺的壽聯如何了?
可否讓我帶去看看?”我忍著心虛,拱手送上那副對聯,他卻不看,
目光淡淡掃過我桌上的紙堆。“這書肆可真是個好地方,藏書不少。”他忽然說,
“前些年你父親也喜歡來,喜歡看那本《鹽政條議》,如今還有嗎?
”我心里一緊:“舊書翻多了,有些都破了。那本怕是早沒了。”他笑意更深:“可惜了。
”說完拂袖而去,腳步輕得像沒來過。他一走,我立刻起身,把信紙重新拿出,
展開在燭光下反復看。信上的字隱約還能辨,提及“金陵”“鹽司”“曾廷玉”幾個關鍵字。
我不知曾廷玉是誰,卻知道“金陵鹽案”是當年壓死父親的稻草。父親臨走前,
曾在夜里悄悄塞給我一個小木匣。我一直不敢開,只當是舊物不忍看。可今晚,
我忍不住翻出那匣子,用小刀撬開,才發現里面藏著一本薄薄的冊頁。冊頁里,
是幾頁抄寫的賬目,最末一頁,用朱筆寫了“轉運銀一千四百兩,
遞至曾廷玉私信”幾個小字,字跡潦草,仿佛寫得極急。我整夜未眠。第二天一早,
我便繞路去了縣西郊的杜家祠堂。那里住著一位老吏,杜元,曾在我父親任主簿時做過書吏。
他正坐在祠門下喝酒,見我來,只笑不語。我坐下,小心將那封信與賬冊遞上。他接過,
手微微一頓,目光陡然變冷。“你哪來的?”我沉聲道:“我父親留的。”他盯了我半晌,
輕輕點頭,又喝一口酒:“你爹是個硬骨頭,早知你也這般命苦,當年我就該——唉,算了。
”“這賬你別再帶著。有人見了要你命。”“那‘曾廷玉’是誰?”“誰?”他冷笑,
“是你這輩子都不該去查的人。也是你爹不愿跪的人。”我怔住。他緩緩起身,背影佝僂,
卻聲音鏗鏘:“你若執意要問,就記著一句話:鹽貴如金,能碰它的,都是能換命的人。
”我默然無言。天邊雷聲滾動,一場暴雨眼看就要落下。那日回到書肆時,
柜臺上多了一封信,無落款。拆開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話:“再查下去,下一個死人,
就是你。”我看著那句字,良久,竟笑了出來。銅井縣的大雨終于落下,雷聲震耳。
街頭巷尾都濕透了,只有我,站在心遠堂門前不動,像棵長了根的槐樹。我心里很清楚,
那封信不可能是寫給一個普通抄書人的。它是寫給我的,是寫給那個將要去翻動舊事,
攪亂鹽池風波,把死人拖回陽光下的人。我低頭看了看袖中那張殘紙,血點干涸,墨痕已舊,
卻仍如釘入我掌心的刺。我知道,這一次,我不會再退了。再退,
就真成了紙上寫的人——死在盛夏,死在衙門口,沒有名字,也沒有墓碑。
2 紙命之人銅井縣連著下了三天雨,街上人少馬稀,書肆的門只開了半扇。我坐在后堂,
把那本賬冊翻了又翻,每一頁紙都像刀刃,劃得我指腹隱隱作痛。曾廷玉,
這個名字從未在父親口中出現過。可如今,卻像根暗釘,越查越往骨頭里鉆。那晚之后,
我不敢再在縣里停留太久。趙德林的眼神我忘不了,冷得像江南初霜。他不是在試探,
他是在警告。書肆的房東姓金,是個常年閉口不言的獨眼漢子。
我用抄書掙來的銀子包了一輛騾車,說要送幾卷舊書去蘇州府典藏所。金漢子沒問,
只點了點頭,把一封信塞進我手里。“昨夜有人來敲門,說是你舊識。我不應,
他敲了三聲就走了。”“可我在后門放了香灰,有腳印。”“他穿官靴,
三品以下不許用那種底。”我接過信,封蠟早干,掀開只見一句話——“曾氏舊部已動,
你父那封書信,不該再現。”我知道,逃不掉了。無論我走到哪,紙上的名字都跟著我。
那不是紙,是命,是釘,是所有人不愿再揭開的爛傷口。我沒回縣城,直接繞路去了蘇州。
李程在蘇州府當幕僚,府里人多眼雜,我不敢冒然投靠。只在城東老宅門前等了半日,
直到他騎馬而來,遠遠看見我,神色先是一僵,繼而笑著下馬。“硯哥?你怎么在這兒?
”我看著他,許久才開口:“你當年說,我父親的案子有問題。”他笑容微斂,
輕聲道:“隨我回府說。”李程的宅子修得雅致,是他在府城置下的落腳之所。
我們喝了三杯酒,我才把那本賬冊放在他案上。他神色終于變了。“你是在哪兒拿到的?
”我答:“你不該問我,而該告訴我,這賬上寫的是真是假。”他沉默片刻,
輕嘆:“這賬是真的。也正因如此,它才不能再出現。你知道它若流出,誰會死嗎?
不止你我。”“那父親呢?他是不是因為這賬才死的?”“不是。”他語氣一緊,
“是因為他不肯把這賬燒掉。”我的指節發白:“那你告訴我,他有沒有想過,只要燒了,
就能活?”李程閉目不語。我知道,他不是不知,而是不敢說。蘇州府風頭緊,
鹽政一案早被內定為“無事卷宗”,只差時間徹底封存。若我真闖入這潭水,
不止許宏禮會盯上我,連朝中的幾位鹽使都不會坐視不管。可父親死了,
他死得沒有一張清白的紙。我怎么活得安心?我離開李程宅子時,他送我到門口,
遞了一張名帖。“你若真不肯放手,就拿此帖去找杜元。他是你父親的舊部,
如今在金陵碼頭看船。他可能還留著東西。”我接過名帖,沒說謝,也沒回頭。
離開蘇州的那夜,我在河邊旅館住下。門沒關,窗也沒鎖。我知道有人在看我,
跟了不止一夜。入夜時分,果然有人推門而入。那人戴斗笠,腰懸短刃,眼神冷靜得過分。
“你姓周?”我點頭。“交出賬冊。”我輕笑:“你若能找到,就拿去。”他愣了一下,
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把賬冊藏了?”我看著他:“我已抄三份,不止一份在手。
你若真要,不如殺我。”他卻忽然收刀,語氣冷了幾分:“你不怕死。”“怕。
但更怕一輩子低頭。”他站了片刻,終究沒動手,轉身消失在夜色中。我知道,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警告。我再往前一步,便是刀山火海。可我已無路可退。第二日清晨,
我換上破布麻衣,混作流民,登上往金陵的夜船。風很大,江水掀得舟身不穩。我站在船尾,
遠遠望見銅井縣的方向,云壓得很低,像一只即將覆下的掌。我把那封信重新藏入衣襟,
壓在最貼心口的位置。若是有人在那一刻看我,會看見一個瘦削書生背脊挺直,
眼里沒有一點怯意。他們說,這世上真理難顯,紙不過是紙,寫不動人心。可我知道,
有時候,一張紙,能要人命,也能救人命。關鍵是,看你肯不肯寫下去。
3 夜船金陵夜船入江,風雨如織。我縮在艙底,
身邊一只破舊的油紙包里裹著那本賬冊副本。江水拍舷,一聲聲像催命的鼓。我一夜沒睡,
眼前的黑與夢里的黑混作一團,只靠手中那頁殘紙提醒我未曾死去。去金陵的船不止一艘,
但我挑了這艘最破的,不為別的,只因它不掛旗幟,不列籍冊,在江面上如孤魂野鬼般飄蕩。
船上人不多,都是逃稅的貨商、躲債的流民,還有幾個臉上有刀疤的,
像是被人追殺的舊軍士。沒人說話,連咳嗽聲都小心翼翼。我頭一次覺得,
自己與他們并無不同。船到金陵碼頭是第三日的黃昏。遠遠望去,岸邊霧氣騰騰,
像一鍋未揭的蒸籠。金陵城墻在霧中只見輪廓,一道道檐角如獸爪般勾住天邊殘光。
我提著包裹下船,沿碼頭一路走去,鞋底踏在石板上,是實的。
我想起那日在獄門口接我父遺物時,也是這樣走路,小心地、不敢踩重。杜元,
蘇州李程介紹的那位“舊人”,如今在金陵碼頭看船。準確說,是看一條船——“濟川號”,
舊鹽船,改作貨運,掛的是紙皮魚商的牌。我在岸邊茶攤坐了一下午,
直到夜里子時才見那艘船靠岸。一個駝背老漢拄著短杖,從艙中緩步而下,手里提著燈,
臉上皺得像樹皮。我認出他來,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位杜叔。他沒認出我,
我卻立刻站起身去,拱手低聲喚他:“杜叔。”他微怔,燈光照在我臉上。他盯了幾息,
終于嘆了口氣:“是你。”我點頭:“我是周硯。”他轉身示意我跟他上船。
船艙里狹窄潮濕,一盞青油燈照不亮全局,卻照得出墻角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卷軸。
全是賬簿、貨單、舟檢冊,還有兩口鎖著的鐵匣子。“你來,是為了你爹那事。
”他語氣平淡,卻無一字虛偽。我點頭:“我爹不是私通鹽商,他被冤了。”杜元沒有回應,
只默默坐下,抽出一卷紙,攤開遞給我。“看這個。”那是一張鹽銀轉運清單,
署名日期是嘉德二十三年,正是我父被捕那年。而在“驗核人”一欄,
赫然寫著一個名字——曾廷玉。我手指一顫,
喉嚨發緊:“這就是我爹留給我的那頁上寫的——‘遞至曾廷玉私信’——他是收銀的人?
”杜元冷笑:“不止。他是中轉人、分賬人,也是那年你父被調出卷宗的直接指使者。
”“你父死得不冤,只不過——”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燈火上,“——他死得太干凈,
連一滴污水都沒沾。”我閉上眼,胸腔發澀。“杜叔,您若有證據,我愿將其送至都察院,
哪怕此生再不得功名,也不讓他死得無聲。”杜元忽地冷笑:“都察院?
那地方現在只管新貴、門閥、天家邊軍的事。你拿著這些紙,能進院門一步?
能出都城門一趟?”我一時語塞。他起身,從衣柜最底抽屜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
匣上布滿銅釘,他抬手一拋,落在我懷里。“這是你爹留給我的,
說若有朝一日他兒子敢再提這案,就把這個給他。”我雙手接住,匣子沉沉的,不是木頭,
是鐵皮包木,密封良好。我打開一看,里頭是一枚破損官印、一封未封口的信和一片木札。
信寫得極快,筆力未穩,但句句如刀:“曾廷玉通私運銀,驗核不實,欲誣我為遮掩,
此賬若得以公示,可破其網。”我手指緊握那封信,血在掌心鼓動。“杜叔,那木札是?
”“是轉運令,不帶封條,是假令。你爹查出時已太遲,只來得及截下一片。
”“他以為可以查清,但他忘了——這世上查得越多,死得越快。”我沉默良久,
輕聲問:“那您如今,是不是也不愿再管?”他沒答,只看著窗外的江水。
那一夜我睡在船尾,身下墊著破蓆,夜風從簾縫吹進來,吹得我心口發涼。我夢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