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老校長陳立學每天雷打不動接孫子放學,風雨無阻。直到那天,
他撞見孫子在便利店玩手機游戲?!盃敔敚臀宸昼姟焙⒆忧由ь^。
陳立學一把奪過手機:“跟我回家,做奧數題!”玻璃門映出他鐵青的臉,
也映出柜臺后老板欲言又止的表情。——這個家,誰的教育理念才是對的?雨點敲打著傘面,
噼啪作響,如同無數小鼓槌急促地敲在陳立學緊繃的心弦上。
他站在校門口對面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下,
濕冷的空氣裹挾著泥土和落葉腐敗的氣息鉆進鼻孔。放學的鈴聲終于穿透雨幕尖銳地響起,
像一把鑰匙,瞬間擰開了閘門。孩子們喧嘩著涌出來,
花花綠綠的雨傘、雨衣匯成一股色彩雜亂的溪流,喧囂的人聲瞬間蓋過了雨聲。
陳立學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精準地鎖定在那抹熟悉的藍色身影上——他的孫子陳諾,
背著那個印著卡通火箭圖案的書包,正和幾個同學勾肩搭背地擠出校門。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濕氣的冷空氣,邁開步子,匯入人流,腳步沉穩地朝孫子走去。
“小諾!”陳立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周圍的嘈雜。
陳諾正扭頭和同學說笑,聽見喊聲,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臉上的笑容像是被雨水沖刷過,迅速淡去。他轉過頭,眼神有些閃爍地看向爺爺,
聲音低低的:“爺爺?!?他旁邊的兩個小男孩也收斂了嬉笑,
規規矩矩地喊了聲“陳爺爺好”,帶著點天然的敬畏。陳立學沖孩子們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目光卻始終落在孫子身上。他自然地伸出手,想接過孫子肩上的書包。那藍色書包上,
沾了些泥點。陳諾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避開了爺爺伸過來的手,動作快得有些突兀。
“不……不用了,爺爺,書包不重。” 他小聲囁嚅著,飛快地瞥了一眼同伴。
那兩個孩子識趣地擺擺手:“陳諾,我們先走啦!” 說完便嬉笑著跑進了雨幕里。
陳立學的手停在半空,雨傘上的水珠沿著傘骨滑落,滴在他深灰色的褲腳上,
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他看著孫子略顯慌亂的神情,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
形成兩道深刻的紋路。“走吧?!?他最終只是沉聲說了一句,撐穩傘,
將孫子攏在傘下那片小小的、干燥的庇護所里。雨水順著傘沿掛成一道晶亮的水簾。
爺孫倆沉默地走著,只有雨點敲擊傘面和腳下踩過積水的聲音。
陳立學習慣性地開啟了每日的“學業復盤”:“今天語文課學了什么?新課文預習了沒有?
數學測驗的卷子發下來了嗎?錯題本帶回來了吧?”一連串的問題像冰冷的雨點砸向陳諾。
他低著頭,盯著自己濕漉漉的鞋尖,聲音悶悶的,幾乎要淹沒在雨聲里:“學了……嗯,
《少年閏土》。預習了……卷子還沒發……錯題本在……在書包里。
” 他的回答簡短、含糊,帶著一種被審問般的局促,每說一句,頭就更低一分。
陳立學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這種敷衍的態度,在他執教幾十年的生涯里見得太多,
是心思浮躁、學業松懈的前兆。他正要追問細節,陳諾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指著路邊一家亮著暖黃色燈光的“樂樂便利店”,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放大的急切:“爺爺!
我……我渴了!想進去買瓶水!” 沒等爺爺回應,他小小的身體已經像泥鰍一樣,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慌亂,掙脫傘下那片安全區域,一頭鉆進了便利店敞開的玻璃門。
便利店里明亮的燈光和暖氣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陳立學身上的寒意,
也刺得他眼睛微微瞇了一下。他看著孫子熟稔地直奔飲料冷柜,
心中的疑慮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從學校到家,不過十分鐘路程,這渴,
來得未免太巧、太急了些。他收起滴水的雨傘,立在門邊的塑料桶里,抬步跟了進去。
店里的暖氣很足,帶著速食便當和關東煮混雜的味道。陳立學環視四周,
目光落在靠窗那排高腳凳上時,驟然凝固。他臉上的最后一絲溫度也瞬間褪盡,
只剩下冰冷的鐵青。陳諾背對著門口,正坐在一張高腳凳上,身體微微前傾,
小小的肩膀因為專注而顯得有些緊繃。他手里緊緊握著的,根本不是礦泉水瓶,
而是一部屏幕亮得刺眼的手機!手機里傳出節奏感極強的電子音樂和激烈的打斗音效,
屏幕的光映在他興奮得有些發紅的小臉上,
那是一種陳立學從未在他做習題時見過的、全神貫注的、近乎貪婪的投入。“陳諾!
”兩個字,像兩塊沉重的冰磚砸在地面。店里的背景音樂似乎都停滯了一瞬。柜臺后的老板,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正低頭刷著手機短視頻,聞聲抬起頭,看清來人后,
臉上閃過一絲了然又帶著點無奈的復雜表情,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只是默默移開了視線。陳諾像被電流擊中,整個人猛地一抖,手機差點脫手滑落。
他慌亂地轉過身,看到爺爺那張因盛怒而顯得格外嚴厲的臉龐時,小臉霎時變得慘白。
那雙剛才還因為游戲而閃閃發亮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純粹的驚恐和無措。
“爺爺……” 他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
下意識地將那部如同燙手山芋般的手機往身后藏,
“就……就五分鐘……同學借我玩的……真的就一小會兒……” 他徒勞地解釋著,
眼神慌亂地瞟向柜臺后的老板,仿佛在尋求一絲不可能的援助。老板接觸到他的目光,
立刻又低下頭去,假裝研究起手里的煙盒來?!拔宸昼??” 陳立學的聲音不高,
卻像是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量,砸得陳諾小小的身體又縮了縮。他一步上前,
動作快得帶著風,布滿歲月刻痕、指節粗大的右手閃電般探出,
精準地、不容反抗地一把攫住了孫子緊握手機的手腕。陳諾吃痛,短促地“啊”了一聲,
手指不由自主地松開。那部承載著他短暫“五分鐘”快樂的手機,
瞬間落入了爺爺那只曾執掌教鞭數十年的手中。屏幕上的小人還在奮力跳躍砍殺,發出“喝!
哈!”的吶喊,此刻聽在陳立學耳中,卻如同最刺耳的噪音?!拔宸昼??五分鐘的放縱,
就是退步的開始!就是滑坡的開端!” 陳立學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他死死攥著那部發燙的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著的不是一部機器,
而是一條正在吞噬孫子未來的毒蛇?!巴嫖飭手荆∧隳X子里裝的什么?公式呢?定理呢?
課文呢?都讓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擠跑了?!”他的質問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陳諾身上。
孩子僵在原地,像一尊小小的、驚恐的雕像,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光潔的瓷磚地面上,
暈開一小點一小點深色的濕痕。便利店里其他零星的顧客也被這充滿火藥味的場面驚動,
投來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陳立學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他猛地將手機屏幕朝下,
狠狠摁在冰冷的玻璃柜臺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徹底終結了那聒噪的游戲音樂。
他另一只手,那只同樣布滿歲月痕跡卻依舊有力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一把抓住了孫子纖細的手臂。“跟我回家!” 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四個字,
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冰渣,“做奧數題!今天的題量,加倍!不把心思給我收回來,
晚飯也別想吃!”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在安靜的便利店里回蕩。
陳諾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小臉上淚痕狼藉,驚恐地看著爺爺鐵青的臉,
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朝夕相處的親人。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哭喊,想辯解,想哀求,
但最終只發出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陳立學不再看他,轉身,
拖著孫子就往外走。他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未消的怒氣,像一座移動的冰山。
就在他推開那扇映出人影的玻璃門、即將邁入外面依舊嘩嘩作響的雨幕時,
腳步卻微微頓了一下。光潔如鏡的玻璃門,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面容——雙眉緊鎖,
嘴角下撇,法令紋深深刻入皮肉,眼神銳利冰冷,鐵青的臉色如同暴風雨前最壓抑的天空。
這張臉,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而可怖。而在那扭曲的鏡像里,
他同時也看到了柜臺后面那個微胖的便利店老板。
老板臉上那種混合著同情、不認同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在玻璃的反射中異常清晰。
老板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緊緊閉上了,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
拿起一塊抹布,用力擦拭著光可鑒人的柜臺,仿佛要將眼前這令人不適的一幕也一并擦去。
玻璃門上的倒影,像一幅無聲而尖銳的諷刺畫。陳立學的心,
像是被那冰冷的玻璃狠狠硌了一下。他猛地用力推開玻璃門,冰冷的雨點夾雜著風,
瞬間撲打在他和孫子身上。身后,便利店的暖光與喧囂被隔絕,
只剩下無邊的冷雨和手中那只冰涼顫抖的小手。他沒有回頭,拉著孫子,
大步走進灰蒙蒙的雨幕里。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冰冷刺骨。
1 風暴眼冰冷的雨水順著陳立學的脖頸流進衣領,激得他一個寒顫,
卻絲毫澆不熄胸膛里那團灼燒的怒火。他攥著孫子陳諾冰涼的手腕,
像拖著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腳步又沉又急地沖進自家樓道。
老舊聲控燈被這沉重的腳步和壓抑的喘息驚動,
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布滿小廣告的墻壁和堆在角落的雜物。家門虛掩著,
透出溫暖的光和飯菜的香氣。林秀梅,陳立學的妻子,陳諾的奶奶,
正圍著那條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在玄關處張望。她臉上帶著慣常的慈和笑容,
手里還拿著鍋鏟,顯然是聽到了樓道里的動靜?!盎貋砝??
外面雨可真大……” 她的話音在看到門口兩人的瞬間戛然而止。陳諾渾身濕透,
頭發黏在蒼白的額頭上,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像只被暴雨打蔫了的小鳥,
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發抖。而陳立學,臉色鐵青,眼神如刀,渾身散發著駭人的低氣壓,
雨水順著他的鬢角和下頜滴落,在地板上砸出深色的圓點。他那只緊緊攥著孫子手腕的大手,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林秀梅的心猛地一沉,笑容僵在臉上?!斑@是怎么了?小諾?
老頭子?” 她慌忙上前,試圖去拉陳諾另一只冰冷的手,
想把孩子從丈夫的鉗制下解救出來,“快松手!你看孩子都濕透了!凍著了可怎么辦!
”“怎么了?” 陳立學猛地甩開妻子伸過來的手,力道之大讓林秀梅一個趔趄,
后背撞在鞋柜上,發出一聲悶響。他聲音如同炸雷,震得狹小的玄關嗡嗡作響:“你問問他!
問問他放學不回家,跑去干了什么好事!” 他另一只攥著手機的手猛地抬起,
幾乎要戳到陳諾的鼻尖,那冰冷的屏幕在燈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陳諾被爺爺的暴怒嚇得魂飛魄散,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只有眼淚再次洶涌而出。林秀梅穩住身形,顧不上后背的疼痛,心疼地看著孫子,
又氣又急地轉向丈夫:“你吼什么吼!孩子都嚇成什么樣了!到底怎么回事?小諾,
跟奶奶說,別怕!”“他怕?” 陳立學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諷刺和怒火,
“他有膽子在便利店里偷著玩游戲,一玩就是半天!被老子抓個正著!他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他膽子大得很!” 他越說越氣,
積壓了一路的憤怒和被孫子“欺騙”的失望如同火山般噴發,
那只拿著手機的手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就……就五分鐘……” 陳諾終于從巨大的恐懼和委屈中擠出一絲微弱的辯解,
帶著濃重的哭腔,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五分鐘?!你還有臉說五分鐘!
” 陳立學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引信,理智的弦瞬間崩斷。他猛地揚起手臂,
在妻子驚恐的“別!”字剛出口的瞬間,將手中那部象征著孫子“墮落”的手機,
狠狠地、用盡全力地砸向鋪著瓷磚的地面!“啪嚓——!
”一聲刺耳又沉悶的爆裂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尖銳得如同玻璃刺穿了耳膜。
那部小小的機器在地板上瘋狂地彈跳、翻滾,塑料外殼四分五裂,
屏幕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徹底暗了下去,只剩下幾片細小的碎片飛濺開來,
散落在濕漉漉的鞋印旁。死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樓道外隱約傳來的雨聲,
和陳諾驟然停止又隨即爆發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鞍 ∥业氖謾C!
那是……那是同學的啊——!” 陳諾看著地上那堆慘不忍睹的殘骸,
像是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被當面摧毀,巨大的恐懼和無法挽回的絕望徹底淹沒了他。
他癱軟下去,如果不是手腕還被爺爺死死攥著,幾乎要跪倒在地,哭聲凄厲得變了調,
充滿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懼和痛苦。林秀梅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驚得臉色煞白,心臟狂跳。
她看著地上手機的殘骸,又看看崩潰大哭的孫子,
最后目光落在丈夫那張因暴怒而扭曲、寫滿了“不容置疑”的臉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去掰丈夫鐵鉗般的手,
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尖利起來:“陳立學!你瘋了!你松開他!他還是個孩子!
”陳立學被妻子推搡著,身體晃了晃,看著地上那堆碎片和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孫子,
胸膛劇烈起伏,眼神里狂暴的怒火似乎被這哭聲刺了一下,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茫然,
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慍怒覆蓋。他猛地松開了鉗制孫子的手,陳諾像斷了線的木偶,
一下子軟倒在奶奶懷里,哭得渾身抽搐?!昂⒆??孩子就能放縱?孩子就能撒謊?
孩子就能玩物喪志?!” 陳立學喘著粗氣,聲音低沉嘶啞,如同受傷的野獸,
“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放學就得去割豬草!哪來的閑工夫玩?現在給他這么好的條件,
供他讀書,他就給我學這個?!” 他指著地上手機的殘骸,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
“不思進??!自甘墮落!”“老頭子!你講點道理!” 林秀梅緊緊摟著哭得直打嗝的孫子,
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抬頭怒視丈夫,眼圈也紅了,“誰家孩子不貪玩?
誰小時候沒點自己的小愛好?你至于發這么大脾氣嗎?還摔東西!那是人家的東西!
你讓小諾明天怎么跟同學交代?啊?!”“交代?他該交代的是他的學習!
” 陳立學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更被妻子的“護短”激怒。他不再看抱在一起的祖孫倆,
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陳諾那個濕漉漉的藍色書包。書包就扔在門邊的矮凳上。
他粗暴地拉開拉鏈,將里面的書本一股腦地倒在地上,發出嘩啦的聲響。
課本、練習冊、文具盒、水壺滾了一地。“爺爺!不要!” 陳諾在奶奶懷里看到這一幕,
驚恐地尖叫起來,掙扎著想要撲過去,卻被奶奶死死抱住。陳立學充耳不聞,目光如電,
精準地從中抓起一個邊緣有些磨損的藍色硬殼本子——那是陳諾的數學錯題本。他看也沒看,
又彎腰撿起一本攤開的奧數習題冊,嘩啦啦地翻到嶄新的一頁。“哭?哭能解決問題?
” 他把錯題本和習題冊重重地拍在客廳那張堆滿了各種輔導教材和試卷的小方桌上,
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桌面上,一盞明亮的護眼臺燈正散發著專注而冰冷的光。
“給我過來!今晚不做完這十道拓展題,不把錯題本上所有的題重新梳理一遍,
你就別想睡覺!別想吃飯!”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權威,
像法官在宣讀最終的判決。那盞臺燈的光,此刻在陳諾淚眼模糊的視線里,
像探照燈一樣刺眼而恐怖,照亮的仿佛不是書本,而是無望的刑臺。
林秀梅看著丈夫那張被臺燈光勾勒得棱角分明、冷硬如鐵的側臉,
再看看懷里哭得幾乎脫力、只剩下細微抽噎、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的孫子,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在她胸腔里沖撞。她深吸一口氣,抱著陳諾的手臂緊了緊,
聲音因為強壓情緒而帶著微微的顫抖:“陳立學,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孩子都這樣了,
你還逼他?你眼里除了分數,除了題,還有什么?他還是不是你的親孫子?!
”陳立學霍然轉身,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妻子:“我眼里有他的未來!
有他不能走錯的路!就是因為我把他當親孫子,我才不能看著他往歪路上滑!慈母多敗兒!
秀梅,你這是在害他!”“我害他?我看是你快把他逼瘋了!
” 林秀梅毫不退縮地迎上丈夫的目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她松開陳諾,
猛地一步沖到那張小方桌前,在陳立學驚愕的目光中,
一把抓起那本攤開的奧數習題冊和那本藍色的錯題本!“好!你要逼是吧?我讓你逼!
” 她雙手抓住書冊的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兩邊一撕!“嗤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快意,
瞬間蓋過了窗外淅瀝的雨聲和陳諾驚恐的抽氣聲。嶄新的習題冊被從中間粗暴地撕開,
紙張扭曲、斷裂;藍色的錯題本封面被扯得變形,
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跡隨著散落的紙頁飄飛、散落一地。林秀梅胸口劇烈起伏,
手里抓著兩半殘破的書冊,像舉著戰斗的旗幟,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順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滾落。她看著丈夫瞬間凝固、難以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
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地吼道:“陳立學!今天有我沒你這些破題!你再敢逼他一下試試!
” 她將手中殘破的書冊狠狠摔在地上,紙頁紛飛,如同祭奠某種東西破碎的白色蝴蝶。
陳諾徹底嚇傻了,連哭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狼藉的書頁碎片,
又看看暴怒對峙的爺爺奶奶,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像一片在風暴中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窒息的感覺扼住了喉嚨。他張著嘴,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流淌。一個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強烈的念頭,
帶著冰冷的恨意,狠狠地扎進他稚嫩的心底:爺爺……我恨你!2 無聲的裂痕“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鋸斷了陳立學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
他僵在原地,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難以置信地看著妻子林秀梅手中那兩半殘破的書冊。
那些他精心挑選、視為知識階梯的習題冊和錯題本,此刻如同被拋棄的垃圾,紙頁紛飛,
散落一地狼藉。其中一張寫著陳諾稚嫩字跡、被他用紅筆圈出錯誤并寫下詳細解析的紙片,
打著旋兒,飄落在他沾滿泥水的皮鞋尖上。時間凝固了。臺燈冰冷的光線切割著這方寸之地,
將空氣都凍得凝滯。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固執地鉆進這片死寂。
陳立學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鐵青褪去,涌上一種駭人的慘白。
他看著妻子那張被淚水浸透、卻燃燒著決絕怒火的臉,
看著她手中那兩半如同被斬首的“罪證”,一股從未有過的、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他。
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他見過無數頑劣的學生,處理過無數棘手的家校矛盾,
從未像此刻這般感到徹底的失控和……被背叛。“你……” 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
聲音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嘶啞干澀,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顫抖,“你……撕了它們?
” 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砸在地上,也砸在他自己心上。他耗費無數心血為孫子鋪就的路,
就這樣被妻子親手撕碎了?這不僅僅是撕碎了幾頁紙,
這簡直是在撕碎他畢生信奉的教育準則,撕碎他對孫子未來的全部藍圖!“對!我撕了!
” 林秀梅挺直脊背,盡管淚水還在流,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
毫不退縮地迎上丈夫瀕臨崩潰的目光。她將手里的殘骸狠狠摔在地上,發出第二聲悶響,
仿佛在宣告某種終結。“陳立學!你看看你!你看看小諾!你看看這個家!這還是家嗎??。?/p>
!這像個冰窖!像個刑場!孩子每天回來,不是熱飯熱菜,不是噓寒問暖,是做題!做題!
做題!你把他當什么?做題的機器嗎?!”她的控訴如同連珠炮,字字泣血,
帶著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 “他考了99分,你問他為什么不是100!
” “他寫完作業想看會兒漫畫,你說那是玩物喪志!” “他跟同學出去踢個球,
你說浪費時間不如多做兩道題!” “現在好了!為了玩個破手機幾分鐘,你砸東西!
你吼他!你把他往死里逼!” 她猛地指向縮在墻角、如同受驚小獸般瑟瑟發抖的陳諾,
“你看看他!被你嚇成什么樣了?!他連哭都不敢大聲哭了!陳立學!你睜開眼看看!
他是你的孫子!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手里的教鞭!不是你書桌上的教案!”墻角,
陳諾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墻壁,恨不得把自己嵌進去。
他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深陷進肉里,嘗到了咸腥的鐵銹味,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剛才那撕心裂肺的嚎哭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只剩下無聲的、劇烈的顫抖。
爺爺砸碎手機時那聲恐怖的爆響,奶奶撕書時那刺耳的裂帛聲,
還有爺爺此刻那張慘白扭曲、仿佛要吃人的臉……巨大的恐懼像無數冰冷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進他的四肢百骸,凍結了血液,麻痹了神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猛地捂住嘴,身體痛苦地痙攣了一下,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校服后背。他不敢看爺爺,也不敢看奶奶。
那盞臺燈的光線像探照燈,將他小小的、無助的身影釘在冰冷的墻壁上,無處遁形。
爺爺那句冰冷的“玩物喪志”、“自甘墮落”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耳朵,盤旋不去。
而心底那個帶著恨意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爺……好可怕……他不是爺爺……他是……魔鬼……陳立學被妻子劈頭蓋臉的控訴釘在原地,
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妻子的話,像冰錐,一根根鑿開他堅硬的外殼,
試圖刺探他內心某個從未示人的角落。他下意識地順著妻子的手指看向墻角。只一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是更猛烈的、帶著尖銳痛楚的狂跳。
陳諾蜷縮在那里,臉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毫無血色,被他自己咬得滲出血絲。
那雙曾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空洞地望著前方,沒有任何焦點,
仿佛靈魂已經被抽離。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磕碰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咯咯”聲,
額頭上布滿了冰冷的汗珠。那不是憤怒,不是委屈,那是被徹底摧毀安全感和信任后,
純粹的、動物般的驚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陳立學的腳底板竄上頭頂。
他見過學生害怕的樣子,
但從未見過如此……徹底的、絕望的恐懼出現在自己至親骨肉的臉上。這張臉,
讓他瞬間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剛當老師時,在昏暗的辦公室角落里,
一個被父親用皮帶抽得遍體鱗傷、眼神同樣空洞絕望的男孩。那個男孩后來……輟學了,
聽說精神一直不太好。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深處微弱地響起,
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我……錯了嗎?我……把他……逼成這樣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頭,立刻被他心底更強大的、根深蒂固的信念狠狠壓了下去。不!
嚴師出高徒!玉不琢不成器!現在不狠心,將來他只會恨你!這是為他好!是為他負責!
“為他好?為他負責?” 林秀梅像是看穿了他內心的掙扎,聲音尖銳地拔高,
帶著濃濃的諷刺和悲涼,“你看看他的樣子!陳立學!你這是在毀了他!你口口聲聲的未來,
就是把他變成一個只會做題、連哭都不敢哭的木頭人嗎?!你所謂的負責,
就是把他逼得恨你入骨嗎?!”“恨我?” 陳立學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燙了一下,
猛地從短暫的恍惚中驚醒。他看向陳諾,孩子依舊蜷縮著,眼神空洞,
但那細微顫抖中透出的冰冷疏離,卻像一把鈍刀子割著他的神經。他不能被這種軟弱動搖!
他必須強硬!必須堅持!否則,所有的規矩、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他恨我,
說明他還知道怕!知道錯!” 陳立學強迫自己挺直腰背,壓下心頭那絲陌生的慌亂,
聲音刻意拔高,試圖重新找回那份不容置疑的權威,卻掩飾不住一絲色厲內荏的顫抖,
“總比將來一事無成,連恨我的資格都沒有強!秀梅,你這是在縱容!是在……”“夠了!
”一聲驚雷般的怒吼,并非來自林秀梅,而是來自玄關!客廳里劍拔弩張的三人同時一震,
猛地扭頭看去。陳建軍,陳諾的父親,陳立學的兒子,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他顯然是冒雨趕回來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
深色的西裝外套肩膀處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公文包隨意地丟在腳邊。
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聽到了剛才所有的爭吵。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先掃過地上手機的殘骸和散落一地的書頁碎片,
然后落在縮在墻角、如同驚弓之鳥的兒子身上,
最后定格在臉色慘白、眼神復雜的父親和滿臉淚痕、身體微微發顫的母親身上。那一眼,
充滿了震驚、憤怒,還有一種被深深刺痛的疲憊和失望。“爸!媽!
” 陳建軍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你們……這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邁步走進來,皮鞋踩在散落的紙頁上,
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墻角,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他走到陳諾面前,緩緩蹲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陳諾下意識地瑟縮得更緊,
身體抖得更厲害,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陳建軍伸出手,
那只在商場上指點江山、簽下無數合同的大手,
此刻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輕柔,試圖去碰觸兒子冰冷顫抖的小手。
“小諾……”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懇求的溫和,“別怕,
爸爸回來了。告訴爸爸,發生什么事了?”陳諾的瞳孔猛地收縮,
當父親的手指即將碰到他手背的瞬間,他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傷,
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小動物瀕死般的驚喘,身體猛地向后一縮,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依舊死死咬著滲血的嘴唇,
布滿淚痕和恐懼的小臉轉向墻壁,只留給父親一個劇烈顫抖的、冰冷抗拒的背影。
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
已經徹底封鎖了他所有的語言。陳建軍的手僵在半空,看著兒子那充滿了排斥和恐懼的背影,
那只伸出的手,五指緩緩收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和冰冷的怒火,
在他眼底深處瘋狂地燃燒起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
緩緩地、帶著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轉向了身后臉色各異的父母??蛷d里,
只剩下陳諾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和窗外越來越急的雨聲,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就在這時——“叮咚!叮咚!叮咚!”刺耳急促的門鈴聲,如同催命符般,
毫無預兆地、瘋狂地響了起來!3 討債上門“叮咚!叮咚!叮咚!”那催命般的門鈴聲,
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客廳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尖銳、急促,
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焦躁和怒火,每一聲都重重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震得空氣都在顫動。
陳建軍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防盜門,臉上的肌肉繃得如同巖石。
陳立學和林秀梅也像被驚醒,目光瞬間聚焦在門上,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只有縮在墻角的陳諾,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嚇得渾身劇烈一抖,嗚咽聲戛然而止,
只剩下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和驚恐瞪大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
仿佛那里即將沖進來擇人而噬的怪獸?!罢l啊?這么晚了……” 林秀梅下意識地喃喃,
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沙啞,下意識地想去開門,卻被兒子陳建軍一把攔住。“我去。
” 陳建軍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他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壓下胸膛里翻騰的巖漿,大步走向玄關。每一步都踏在散落的紙頁碎片上,
發出“咔嚓”的聲響,在這詭異的安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猛地拉開防盜門。
門外樓道昏黃的燈光下,站著兩個人。前面是一個身材敦實、穿著皺巴巴皮夾克的中年男人,
剃著極短的寸頭,臉上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戾氣,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進來。他旁邊,
躲在他身后、只探出半個腦袋的,正是陳諾的同學張強!張強臉上還帶著點沒擦干的淚痕,
眼睛紅紅的,怯生生地往里瞟,當目光觸及墻角縮成一團的陳諾時,明顯瑟縮了一下,
飛快地躲回父親身后。“誰啊?” 陳建軍堵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聲音冰冷?!拔倚諒垼垙姷牡?!” 寸頭男人嗓門洪亮,帶著一股社會氣,
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陳建軍,又越過他的肩膀,
視線在客廳里狼藉的地面和臉色鐵青的陳立學身上掃過,最后落在墻角瑟瑟發抖的陳諾身上。
他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語氣更加不善:“喲,陳總,架子挺大???
我兒子哭著跑回家,說手機被你們家老爺子砸了?有這事吧?”他身后的張強,
被父親提到名字,又感受到門內壓抑的氣氛,小嘴一癟,眼看又要哭出來,
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角。陳建軍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他側身讓開一點,
聲音依舊冰冷:“張先生,請進來說話?!?他不想讓鄰居看笑話,
更不想讓兒子暴露在這種充滿敵意的審視下?!斑M去?行??!” 張父毫不客氣,
拉著兒子就擠了進來,皮鞋毫不留情地踩過地上的紙頁碎片。他環視一圈,
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掃過地上手機的殘骸、散落一地的書本和縮在墻角、小臉慘白的陳諾,
最后定格在臉色極其難看的陳立學身上,發出一聲夸張的嗤笑:“呵!我說呢!
原來是陳大校長家里??!我說陳校長,您這老教育工作者,退休了在家,
教育方式挺‘特別’啊?孩子玩個手機,您老就直接給砸了?怎么著?是您孫子偷了搶了?
還是犯了哪條王法了?”他的聲音又響又沖,充滿了諷刺和質問,像一把把鹽,
狠狠撒在陳家每個人心頭的傷口上。林秀梅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卻被陳建軍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陳建軍上前一步,擋在父親和張父之間,
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張先生,事情發生了,我們很抱歉。
手機是我們不小心損壞的,我們負責賠償。您開個價。” 他只想盡快平息這場鬧劇,
把這對父子送走,尤其是兒子陳諾那驚恐無助的眼神,像針一樣扎著他的心?!百r償?
” 張父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眉毛一挑,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建軍臉上,
“陳總!您是大老板,財大氣粗是吧?賠錢?行?。∈謾C是新的,上個月剛買的,牌子貨!
原價五千八!發票我帶著呢!” 他邊說邊從皮夾克里掏出一張揉得有些皺的發票,
抖得嘩嘩響,幾乎要拍到陳建軍臉上,“加上里面的游戲賬號,我兒子充了不少錢,
還有耽誤的時間、精神損失費……湊個整,一萬塊!現金!現在就給!”“一萬塊?
” 林秀梅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你……你這是搶錢??!” 一部新手機也就幾千塊,
這分明是獅子大開口!“搶錢?” 張父猛地轉向林秀梅,眼神兇狠,
“我兒子被你們家嚇得魂都快沒了!回家哭到現在!這精神損失費不該賠嗎?
你們家老爺子砸東西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后果?陳校長,
” 他又矛頭指向一直沉默、臉色鐵青的陳立學,語氣更加刻薄,“您老當年在學校,
也是這么教育學生的?學生犯點小錯,您就砸人東西?怪不得您孫子……”“夠了!
” 一直沉默的陳立學突然爆發出一聲低吼,聲音不大,卻像悶雷滾過,
帶著一種瀕臨極限的壓抑。他臉色由鐵青轉為一種駭人的蒼白,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咄咄逼人的張父,胸膛劇烈起伏。他向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
但目光掠過地上手機的殘骸,掠過兒子陳建軍緊繃的側臉,
最后落在墻角孫子那雙充滿了恐懼和……恥辱的眼睛上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鞍?!” 陳建軍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父親的手臂,感覺到那手臂在無法控制地顫抖。他深吸一口氣,
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和屈辱,看向張父,聲音冷得像冰:“好,一萬。我給你?!彼辉購U話,
直接轉身走向客廳角落的柜子,拿出自己的錢包,又從公文包里翻出厚厚一沓現金,
動作利落地數出一萬塊。嶄新的鈔票發出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建軍!” 林秀梅心疼地喊了一聲。陳建軍充耳不聞,拿著錢,走回張父面前,
將厚厚一沓鈔票遞過去,眼神銳利如刀鋒:“錢在這里。拿了錢,請你們立刻離開我家。
”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張父看著那沓鈔票,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得意,一把抓過,
手指熟練地捻了捻厚度,滿意地揣進皮夾克內兜。他臉上的戾氣稍減,
換上一種油滑的笑容:“陳總爽快!早這樣不就完了?何必鬧得大家都不好看?
”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低頭對兒子說:“強子,看見沒?
以后離那些動不動就砸東西、發瘋的人遠點!聽見沒?”張強怯怯地點點頭,
又偷偷看了一眼墻角依舊在發抖的陳諾,眼神復雜,有害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行了,錢也賠了,話也說完了?!?張父拉了一把兒子,轉身就往門口走,臨走前,
又回頭瞥了一眼臉色慘白、身體微微搖晃的陳立學,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諷,
“陳校長,您老‘教子有方’!我們小門小戶的,高攀不起!走了!
”門被“砰”地一聲重重關上,巨大的聲響震得墻壁似乎都晃了一下。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卻把更深的冰冷和屈辱留在了門內??蛷d里死一般的寂靜,比剛才更加沉重。
只有張父那刺耳的嘲諷,仿佛還在空氣中回蕩——“教子有方”!陳建軍站在原地,
背對著所有人,肩膀繃得死緊,攥著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發出咯咯的輕響。
那一聲“教子有方”,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也燙在陳立學搖搖欲墜的尊嚴上。
林秀梅捂著嘴,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看著一片狼藉的家,看著失魂落魄的丈夫和兒子,
看著角落里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孫子,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將她淹沒。突然,
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陳諾一直死死咬著嘴唇,
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和屈辱。當張強父子離開,當那扇門隔絕了外界的羞辱,
當聽到那句“離發瘋的人遠點”,他再也支撐不住。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猛地沖上喉嚨,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
將胃里所剩無幾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污穢物濺在冰冷的地板和散落的書本碎片上。
他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痙攣著,
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眼淚鼻涕混在一起,狼狽不堪?!靶≈Z!
” 林秀梅驚呼一聲,顧不上其他,立刻撲了過去。陳建軍也猛地轉身,
看著兒子痛苦嘔吐的樣子,心如刀絞,一個箭步沖上前。只有陳立學。
他像一尊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雕塑,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渾濁的眼睛,
骸旁邊——張強父親剛才丟下的一個裝過零食的、揉成一團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廉價塑料袋。
那袋子輕飄飄地落在被嘔吐物弄臟的書本碎片旁,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
“教子有方”……張父那油滑又充滿惡意的聲音,和孫子撕心裂肺的嘔吐聲,如同兩把重錘,
反復地、狠狠地砸在他那顆自詡堅硬如鐵的“教育者之心”上。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
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
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幾乎讓他無法呼吸的絞痛。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
在兒子和妻子焦急奔向孫子的身影旁,像一個被遺忘的、逐漸崩塌的影子。
4 急診室風暴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撕裂了雨夜的寂靜,
藍紅交替的燈光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瘋狂閃爍,映照著陳家小樓前慌亂的人影。
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從樓道里沖出來,擔架上,陳立學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如紙,
嘴唇泛著青紫,氧氣面罩下傳出微弱而艱難的喘息聲?!鞍郑“帜銚巫。?/p>
” 陳建軍半個身子探進救護車后車廂,聲音嘶啞,死死抓著父親冰涼的手,
手背上青筋畢露。雨水順著他的頭發和西裝不斷滴落,混著冷汗,狼狽不堪。
林秀梅抱著幾乎癱軟的陳諾,踉蹌著跟在后面。陳諾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地望著救護車里爺爺毫無生氣的樣子,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負罪感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的血腥味也壓不住那股滅頂的窒息感。“家屬快上車!一個就行!
” 隨車醫生急促地喊道。“媽!你帶小諾打車跟來!” 陳建軍回頭吼了一聲,
聲音因為焦急而變形,隨即毫不猶豫地跳上了救護車后車廂。車門“哐當”一聲關上,
刺耳的鳴笛再次拉響,救護車如同離弦之箭,沖破雨幕,
朝著最近的市第一人民醫院疾馳而去。林秀梅抱著陳諾,站在冰冷的雨水中,
看著救護車遠去的尾燈,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巨大的恐慌和無助攫住了她。
“小諾……小諾不怕……爺爺會沒事的……” 她喃喃著,像是在安慰孫子,
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
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僵硬,幾次才劃開屏幕叫車。陳諾在她懷里,像一塊沒有溫度的冰。
爺爺倒下的那一幕,那灰敗的臉,急促的喘息,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腦海里瘋狂叫囂:是你!都是你!是你把爺爺氣倒的!是你害了爺爺!
醫院急診科,燈火通明,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緊張焦慮混合的刺鼻氣味。
陳立學被迅速推進了搶救室,沉重的門“砰”地關上,亮起刺目的紅燈。門外狹小的等候區,
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陳建軍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冰冷的塑料椅前不停地踱步,
皮鞋踩在光滑的地磚上,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煩的回響。他頭發凌亂,
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沾著雨水和泥點,眼神布滿血絲,
死死盯著搶救室門上那盞象征著未知命運的紅燈。每一次踱步,
都帶著沉重的、無法宣泄的怒火。林秀梅摟著陳諾,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陳諾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泥偶,蜷縮在奶奶懷里,身體依舊在細微地、無法控制地顫抖,
眼睛空洞地望著地面,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林秀梅緊緊抱著他,
一下下輕拍著他的背,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有效的安慰。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消毒水的氣味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啪!”一聲突兀的脆響打破了死寂!陳建軍猛地停住腳步,
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發瘋的沉默和等待,狠狠一巴掌拍在旁邊冰冷的金屬椅背上!
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震得林秀梅和陳諾同時一哆嗦?!罢f話!
” 陳建軍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燒紅的烙鐵,直直釘在兒子陳諾身上,
聲音壓抑著火山爆發般的狂怒和痛苦,“啞巴了?!看著我!告訴我!
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一個字都不許漏!說!!”他的咆哮如同驚雷,
在寂靜的走廊里炸開。幾個遠處等待的家屬投來驚詫和不滿的目光。
陳諾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嚇得魂飛魄散,身體猛地一縮,幾乎要嵌進奶奶的懷里,
牙齒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恐懼的嗚咽。林秀梅心疼得如同刀絞,立刻把孫子護得更緊,
抬頭怒視兒子:“建軍!你干什么!嚇著孩子了!你爸還在里面搶救呢!
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好好說?!” 陳建軍像是被母親的話徹底點燃,他一步上前,
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逼近祖孫倆,手指幾乎要戳到陳諾慘白的小臉上,“媽!
你看看他!看看我爸!好好說?我爸現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就因為他!
就因為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變形,
“玩手機!撒謊!被人家堵上門指著鼻子罵‘教子有方’!把我爸活活氣倒!
你讓我怎么好好說?!”他猛地轉向陳諾,眼神兇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剝:“說!
是不是你偷拿同學的手機?!是不是你在便利店玩游戲被爺爺抓到了?!
是不是你撒謊說只玩了五分鐘?!是不是你看著爺爺砸了手機屁都不敢放一個?!
是不是你害得爺爺奶奶撕破臉?!是不是你把那個姓張的招來家里指著你爺爺的鼻子罵?!
是不是你!說?。?!”一連串如同炮彈般的質問,帶著滔天的怒火和尖銳的指責,
狠狠砸向陳諾。每一個“是不是”,都像一把重錘,將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線砸得粉碎。
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負罪感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承受不住,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而痛苦的吸氣聲,小小的臉憋得通紅,
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卻連哭都哭不出完整的調子?!敖ㄜ姡∧汩]嘴!
” 林秀梅看著孫子痛苦窒息的樣子,心都要碎了,她猛地站起來,將陳諾完全護在身后,
像一只護崽的母獅,對著兒子厲聲嘶喊,“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是故意的!你爸出事,
誰心里好受?!你沖孩子撒什么氣!有本事你沖我來!”“孩子?他不是孩子了!
” 陳建軍被母親的維護徹底激怒,聲音陡然拔高,響徹整個走廊,“他都十歲了!
該懂事了!我爸為了他,退休了比上班還累!天天接送!天天盯著學習!結果呢?換來什么?
換來他撒謊!換來他貪玩!換來我爸躺在急救室里!換來人家罵我們‘教子無方’!媽!
你到現在還護著他?你護著他就是在害他!就是在害這個家!”“我害他?我害這個家?
” 林秀梅氣得渾身發抖,淚水洶涌而出,“是!我護著他!因為我是他奶奶!
我看不得他這么被你們往死里逼!你爸那套行不通了!你知道嗎?!他快把孩子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