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昀被抄家的時候,我踩著他的官服,轉頭嫁給了陷害他的臨郡王。三年后,他重返朝堂,
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爺。我則是成了軍妓,受盡屈辱后,一卷草席丟在亂葬崗。
他大婚當日,我被人挖了尸體,丟在了他娶親的路上。曾經侍奉我的婢女認出了我,
跪著乞求他好生安葬我,卻被人摁著掌嘴三十。謝昭昀蔑笑:“姜桑窈這次又想演什么戲碼?
"他不知道,我只想早日超生。1在亂葬崗晃了五日,方圓幾里的小鬼都渡了輪回。
可是我還沒有。腐肉已經黏連了我的指骨,我試想擦干凈手腕的半截紅繩,
卻只能攪動尸臭陣陣。第七日的時候,有兩個黑衣人從尸堆里將我刨起,
又將我的殘肢拼進席中。“這真是謝丞相夫人的尸首?”“都快爛成白骨了,先交差再說。
”誰是謝丞相?交什么差?大概死得太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有個叫謝昭昀,
但他是我的夫君,只是一個被抄家流放的破落戶窮太傅。黑夜里,
我的尸體裹著草席被裝進了紅色嫁妝箱底。因為魂魄不能離開尸體太遠,只能跟著他們。
等到天亮的時候,滿京城已經掛上了紅綢。迎親隊伍所到之處鑼鼓喧天,
尸身隨著馬車顛簸經過朱雀街。我聽著霹靂啪啦的炮仗聲,想到了被抄家的夫君,
還是紅了眼。晃神之余,不知道誰故意摔了陪嫁箱。我裹著草席的尸體,
突然橫亙在了朱雀大街上。人群中突然傳來了阿辛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夫人,那是夫人!
”我想了千種她找到我的方式,卻未曾想到是這一種。她推開人群,
顫抖地身子在我身側重重的磕起頭,一下一下砸在石板街上。“今日丞相大婚,
哪里來的賤婢,找死。”侍衛的棍棒惡狠狠地砸在她身上,我隨即擋在她身前,
卻不料被棍棒穿透了魂魄。“阿辛!”當初能替她擋住臨郡王的藤條,
如今卻只能看著她因我受累。侍衛的包鐵棍快要砸碎她膝蓋時,我發瘋般撲向喜轎。
魂魄卻撞上一道無形屏障。“發生什么事了?”馬背上那人聽到動靜,玉扳指轉動停頓,
喚停了隊列。2我迷茫地與馬背上謝昭昀四目相對,空洞的胸腔突然抽痛。他,還活著。他,
竟成了丞相。謝昭昀翻身下了馬,沉著臉一步一步走向阿辛。三年前,
臨郡王以一幅牛首圖定了他的罪,隨之是太傅府被抄家,
皇帝大怒下令驅趕謝家上下前往北域極寒之地,所有人都說這是死令。在他人生至暗時刻,
我也拋棄了他,騙他簽下和離書,轉身嫁給了陷害他的臨郡王。彼時他還在昭獄中,
聽到我改嫁的消息,跪了一夜求獄卒放他出去一炷香。那天瓢潑大雨。他紅腫著膝蓋,
渾身濕透瘸拐推開了屋門。我正滿心歡喜地試穿著臨郡王送來的喜袍。“窈娘,
你騙我的對不對?”他那充血的雙眼里,滿是絕望。難得夫妻是少年,
我陪他一路科考到新科狀元再到太傅,他亦不曾欺我農家婦。可阿婆說,要給謝昭昀留個后。
我涂著丹蔻的指甲泛著艷紅,顫抖著手撕碎了案桌上他往昔里為我作的所有畫。“謝昭昀,
人都會變的,我總不能陪你去死吧。”“對了,你不知道,我就是太傅府的內賊,
一直以來是我通風報信給臨郡王的。”他神情大慟,唇角微顫,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幾步,
跌倒摔落在地。“姜桑窈,為什么?”“謝太傅難道不懂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道理?
”他身子微僵,那雙眼,像是淬了寒冰的刀刃。“姜桑窈,你別后悔,來日你不要跪著求我。
”獄卒已在外頭候了許久,再待下去,他定然會遭不少罪。我走到他身邊蹲下,
惡狠狠地捏著他的下巴。“好啊,你可千萬別先死在北域。”3這件事,成了京城的笑談。
如今風水輪流轉,臨郡王勢不如前,當所有人以為謝丞相要一洗前恥,
不料他娶了臨郡王的侄女,親上加親。謝昭昀在阿辛旁立定,冷眼瞥了一眼草席。
草席邊角露出半截青白的手腕,上頭還戴著他當年親手系上的紅繩。他眸光微動,
轉而對兩道百姓道:“夫人?我的夫人只有一位,是今日剛入門的京門貴女。
”“本相今日得喜事,今日便饒你這賤婢。”謝昭昀的喜服下擺掃過草席。
阿辛突然撲上去抓住他的靴履:"相爺!夫人臨終前說......"侍衛一腳踹開阿辛,
他甩袖揚長而去,抬手,隊列繼續前行。“就說你們尋了相爺的晦氣作甚?”路人竊竊私語。
誰不知新夫人是相爺豁出命都要護著的心尖寵......”“還是快些草草早埋了去安生。
”阿辛與我的尸體被侍衛們狠狠拖拽了出去。"咔——"一聲脆響。草席散開,
我發間的木簪子斷裂開來。那是他當年在廟會上贏來的彩頭。謝昭昀身形驟然一僵,
卻不曾轉身瞧見。阿辛哭著攏起草席,拿著身上僅剩的銀兩,替我買了一口棺。
我被葬在了郊外的荒地。沒有墓碑。阿辛為我挖了一顆桃花樹作記號。她哭腫了眼,
只說了一句話:“夫人,爺為你種的桃花開了。”棺槨下葬之后,
我的魂魄似乎不再受尸體的禁錮,可以走得更遠些。4莫約對謝昭昀還有幾分執念,
我竟在傍晚飄回了謝府。府里的喜事比往年都熱鬧些許。謝昭昀如今位極人臣,
請了不少生面孔赴宴。我穿過院子,很快找到見到兩年來朝思暮想的身影。書房內,
探子膽戰心驚地跪在地上。他眉目之間褪去了當初的溫潤,
腰間的荷包也被華貴的金絲盤螭佩取代:“查,此事是何人所為?
”謝昭昀捏著半截發白的紅繩,自言自語冷笑:“昨日還被臨郡王寵愛著,
那個賤人怎么可能死了?”可是,阿昀,我真的不在了。我站在他面前,
伸手描摹著他的眉眼。恨也好的,至少他記得我。“爺,夫人那邊催了。”“知道了。
”他匆匆抬步,直接穿破了我的魂魄。窗臺上的風鈴被風乍響,他的背影頓了頓,
消失在轉角了。喜房里,新夫人穿著滿繡的喜袍,嬌羞地捂著扇面。京門貴女,
確實是我這鄉下農婦比不得的。謝昭昀掀開蓋頭,黃鶯出谷般的聲音響起:“謝郎,
你我終于在一起了。”蘇婉清面若桃紅的臉帶上了嬌羞。她等這一天,等了三年。
三年前廟會那日,我見過她。謝昭昀頷首神色溫柔地與她飲下了交杯酒,門被婢女起哄合上。
我閉上了眼,站在院子里,冷風吹得我晃了魂魄。院子里,桃花散落了一地。
當初在樹下教我讀書寫字,在山間為我種下滿地桃花的郎君,最終還是成了旁人的夫君。
雨瓢潑落了下來,同他當年昭獄出逃那日一般大。我想飄回墳山等待輪回了。
但是我的魂魄似乎又被禁錮,竟不能離開謝府院子三丈。5夜半,我飄在院子里。
站在桃花樹下,靜靜地聽著雨擊穿過我的魂魄。“窈娘,等日后進了京,我成了太傅,
你便是太傅夫人。”“窈娘生得好看,不比京門貴女差。”耳畔響起了他的聲音。
喜房的門被“咯吱”一聲打開。我揉了揉眼睛,以為輪回前出現了幻覺。
謝昭昀彼時竟褪去了喜服,身著一身玄衣去往書房的方向。
屋內的蘇婉清似乎被下了什么迷藥,沉沉昏睡了過去。我的嘴角微微揚起,
心懷忐忑跟上謝昭昀。兩名黑衣人被繩索綁在書房冰冷的地上。我認得他們,
是挖我尸體的人。“是何人所為?”謝昭昀的短刀突然惡狠狠地扎進了他們的胸口,攪動著,
直至指節泛白。我不曾見過他這般的模樣。“臨郡王?還是霍將軍?還是宮里的那位?
”他的臉上多了幾分陰沉與猙獰,黑衣人蜷縮在地上,面容痛苦。“回去告訴你們主子,
我謝某人已不是當年懦弱太傅。”“大可不必用一個賤人來試探本相。
”“你們倒是為我做了一件好事,三年來,本相沒有一刻不盼著她死。
”他的話一字一句如同刀刃一樣刻在我空洞的心上。我踉蹌地散出了書房,
魂魄好像被抽出一魄散得干凈。書房里的吼叫聲在雨夜撕裂開來,
這些年積壓在他心底的所有怨恨傾瀉而出。風鈴被吹地左右晃動,破碎在了地上。原來,
他恨我比我想象的更深。6五日后,臨郡王設了家宴,特意邀請謝丞相夫婦赴宴。
我的死雖然動靜甚大,卻也不過是臨郡王后院的一樁小事,他們只知道臨郡王死了一個小妾,
卻不知道是當年謝太傅的夫人。我本以為能在謝府安生不再涉足吃人的府邸。
卻不料禁錮我的并非是謝院,而是謝昭昀。我被他牽住了魂魄,
無奈只好一同飄去了臨郡王府。伺候我的嬤嬤們見到謝昭昀后,變了神色,紛紛往后挪了步。
因為我死的那日,她們都在。林嬤嬤掐斷我的脖頸,
李嬤嬤用浸濕的黃紙一層層地蓋在我的臉上,劉嬤嬤挑斷了我手筋腳筋。“你這個小賤蹄子,
命可真硬。”“謝太傅不日回京,你這早些去吧,省的給太傅多徒添了晦氣。
”“你這賤婢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可別擋了我們小姐嫁給太傅的道兒。”往昔的痛苦,
一瞬如潮涌覆蓋在我如履薄冰的魂魄上。“清兒,小心些。”謝昭昀的聲音扯斷了我的思緒。
蘇婉清的手搭扶在他的手上,兩人演得宛如一對情真意切的璧人。“謝丞相,別來無恙。
”臨郡王的聲音帶著刺骨陰毒的笑出現在堂前,腦海中恍惚記起了他掐著我的脖子,
將火油倒在我頭皮的畫面。他身上佩戴了靈符,我渾身發冷退后了幾步。“王爺,
如今你我乃是親家,日后煩請多多關照才好。”謝昭昀的視線落在了臨郡王身側的妾室身上。
“王爺艷福齊天。”臨郡王以為我的事泄露,曲意逢迎上前拍了拍謝昭昀的肩膀,
解釋道:“賢弟說笑了,當初姜桑窈那個賤人同人私通懷了孩子,設計嫁本王為妾,
還好謝丞相英明,早早休了那低賤的貨色。“咔!謝昭昀袖中的指節作響,瞳孔震顫。
在北域茍且偷生的幾年,學會的是隱忍。謝昭昀面色卻不為所動,
反笑道:“如此賤人不提也罷。”7晚間宴席三巡推杯換盞,謝昭昀趁著臨郡王醉意上頭,
藏在黑夜中翻進了一處高墻。他對臨郡王府邸布局早就了如指掌。
我本以為他是來尋徹底扳倒臨郡王的證據。沒有想到他翻進的卻是我當年做妾的院子。
暗衛告訴他即便我懷了野種,臨郡王依舊對我寵愛有加,不曾放我出府。院子荒僻,
看得出來主人并不受寵。他徘徊在屋門前,立定靜靜看著窗影。我站在廊下陰影里望著他。
屋內的火燭滋滋地燃燒著,里頭傳來了嬰兒的啼叫聲。那是臨郡王另一個妾室柳兒生的孩子。
“姜桑窈,我回來了。”他沉聲道,“如今我已是丞相,臨郡王不日落獄,
本相說過你會跪著求本相。”柳兒自從生下孩子后,便患上了耳疾,被趕到我生前的院子。
她根本聽不到外頭任何動靜。“還有,我成婚了。”“她是京中貴女,與我門當戶對,
是我心尖上的嫡夫人。”“在我謝昭昀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她不顧世俗陪在我身邊,
替我伸冤,得以讓我重返朝堂。”我記起來,蘇婉清是誰。三年前廟會之上,
她曾當著我的面,捆掌阿辛,扯斷了我腕間紅繩,說要嫁給謝昭昀。
我無意之間得知她并非臨郡王的侄女,而是一個外室所出的私生女。
這才被人設計送去了軍營。想來謝昭昀定也知曉她的身份。這些日子,
要不是被他綁著日日住在書房。我還真當信了他的鬼話。心尖上的嫡夫人?我突然笑了,
他與我斗氣之時總胡亂說話的毛病永遠改不了。“為什么不說話?姜桑窈!”謝昭昀上前,
但還是在推開門前的那一刻停住了。“臨郡王通敵叛國證據確鑿,只要你跪下求我,
我看在往昔情分上定保你這一條賤命。”保我一命?可是阿昀啊,我已經不在了。
見屋依舊沒動靜。謝昭昀冷哼,取出懷中的半截紅繩,用火折子燃了一干二凈。“如此,
那就休怪我無情。”爾后,他的背影如刀刃消失在了如水的夜色中。
我的執念被抽出化作了齏粉散了,魂魄不再受任何禁錮。8本以為就此結束。夜半,
我竟入了他的夢,我的魂魄在夢中有了實體。他跪在北域的漫天白雪里,身上染了血。
金吾衛的聲音如萬年寒冰:“謝昭昀,陛下有令,你無詔敢踏出北域半步,
謝府上下不留活口。”他緊咬著牙,唇角溢出一絲鮮血,
目光死死盯著金吾衛統領手中的令牌。“臣領旨。”待金吾衛率軍走后,我走到了他的身前,
慢慢蹲下。他的眼神有些迷離,不可置信。“窈娘,你怎么來了?”我看著他的眼睛,
眼角泛紅,卻無法開口。“窈娘沒事的,我很快就能回去,陛下……陛下只是被奸人迷了眼,
等真相大白,定會召回我。”他拉著我的手,十指緊扣。一側的侍衛似乎看不見我,
圍著他哄笑了起來:“謝大人,如今成了喪家犬,還記掛你那夫人呢,我們出京城那日,
你那美嬌娘的夫人就入了臨郡王的后院,如今恐怕快活著,無暇顧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