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電話鈴聲尖銳地撕裂了都市的喧囂,像一顆淬了冰的子彈,
精準地射穿了我好不容易筑起的、那層薄薄的殼。聽筒里,律師陳正的聲音平板無波,
每一個字卻都帶著沉甸甸的寒意,砸在我耳膜上:“秦風先生,您的祖父,秦震山老先生,
已于今晚九時四十七分,在歸云山莊靜心齋內……逝世。死因初步判斷為心臟驟停。
根據秦老先生生前訂立的遺囑,您是遺產的唯一法定繼承人。請務必于二十四小時內,
返回歸云山莊處理相關事宜。”心臟驟停?我捏著手機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指腹下廉價的塑料外殼發出不堪重負的微響。這四個字像一層薄薄的、虛偽的油紙,
下面蓋著的,是祖父那張被恐懼徹底扭曲的臉,
和皮膚下蜿蜒凸起、如同活物般搏動著的青銅色脈絡——那畫面毫無征兆地刺破記憶的封鎖,
帶著腐爛的土腥氣,瞬間攫住了我的呼吸。歸云山莊。光是咀嚼這個名字,
喉嚨里就涌起一股鐵銹般的腥甜。那不是我童年記憶里所謂的“家”,
那是一座巨大、陰冷的活棺材,是用無數秦家人的恐懼和離奇死亡澆筑而成的囚籠。
我發過誓,這輩子就算爬,也要爬得離它遠遠的。“唯一繼承人?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陳律師,你是不是搞錯了?秦家…秦家還有二叔,
還有三姑他們…”“遺囑經過公證,效力毋庸置疑,秦風先生。”陳正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冷硬得像一塊鐵板,“條款規定,您必須親自返回歸云山莊,
完成一系列未指明的‘承繼儀式’,并連續居住滿七七四十九天。否則,
所有遺產將無條件捐贈給‘永生生物研究所’。”永生生物研究所?
這名字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倏地鉆進我的耳朵。一種更甚于對祖宅本身的恐懼,
猛地攥緊了心臟。這不是繼承,這是一張用黃金打造的、通往地獄的單程票。
“如果我拒絕呢?”我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來的。“那么,秦氏累積百年的財富與產業,
將即刻脫離家族掌控。同時,”陳正停頓了一下,那短暫的空白里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威脅,
“根據遺囑附加條款,您個人名下的所有資產,包括您目前租住的這間公寓,
也將被凍結清算,以補償研究所因您違約而造成的‘潛在損失’。”電話斷了。
忙音單調地響著,像喪鐘的余韻。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
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光怪陸離。可我的世界,在律師最后那句話落下的瞬間,
已經徹底傾塌。冰冷的絕望像潮水,從腳底漫上來,
迅速淹沒了膝蓋、腰腹、胸口……最后扼住了喉嚨。我靠著墻壁,
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膝蓋。沒有退路了。那座吃人的山莊,
那個埋著青銅棺材的祖墳,正用它無形的、沾滿血污的手,死死地拽著我的腳踝,
要把我拖回那個我拼了命才爬出來的深淵。回去?哈。回去面對什么?
是二叔秦岳那張看似沉穩持重、實則深藏不甘與算計的臉?
還是三姑秦嵐那雙永遠淬著毒汁、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眼睛?又或者是……那個深埋地下,
以秦家血脈為食的鬼東西?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沖向狹小的衛生間,
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扭曲的臉,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白里布滿了驚恐的血絲。
那個被所有人視為“異類”、被放逐的影子,此刻清晰地重疊在我身上。二十歲那年,
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幾乎要了我的命,高燒不退,皮膚滾燙得能烙熟雞蛋,
卻又從骨頭縫里滲出冰寒。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會像父親那樣,
在二十五歲來臨前以某種離奇的方式消失時,那場高燒卻毫無征兆地退了。我活了下來,
成了一個奇跡,也成了一個不祥的象征。
家族里流傳著竊竊私語:是我偷走了本該屬于別人的生機,是“它”放過了我,
為了將來索取更大的代價。代價?我扶著冰冷的洗手臺,看著鏡中狼狽的自己,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現在,這代價來了。祖父的死,就是一張催命符。
已經嗅到了歸云山莊那特有的、混合著陳年木料、昂貴熏香和…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的空氣。
逃?律師的話像淬毒的冰錐,徹底釘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凍結資產?補償損失?研究所?
這些字眼串聯起來,構成一張無形卻異常堅固的網。離開這座城市,我將寸步難行,
甚至可能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被悄無聲息地抹去。秦家,或者說,
掌控著秦家背后那股力量的東西,有的是辦法讓一個“意外”看起來天衣無縫。
父親當年不也是“意外”掉進了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嗎?撈起來時,尸體冰冷僵硬,
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金屬般的青灰色澤,仿佛一尊失溫的青銅人俑。
枯井……父親最后凝固在臉上的、那種極致的驚駭和痛苦……這些畫面再次翻涌上來,
帶著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觸感。沒有選擇了。我抬起頭,用冷水狠狠地潑在臉上,
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激靈。鏡子里的人,眼神里最后一點掙扎的火光熄滅了,
只剩下一種認命的、死水般的沉寂,和沉寂之下,被強行壓制的、即將噴發的驚懼。
我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胡亂地套在身上。拉開門,
樓道里昏暗的感應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切割出狹窄而壓抑的空間。
每一步踩在水泥樓梯上,都發出空洞的回響,像是踏在通往墓穴的甬道。
夜風裹挾著初秋的涼意和城市特有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吹在臉上,
卻帶不走一絲心頭的沉重。我站在路邊,招手攔下一輛破舊的出租車。
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油膩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報出“歸云山莊”四個字時,
我清楚地看到他從后視鏡里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或是恐懼?仿佛我要去的不是一處價值連城的豪宅,而是某個生人勿近的兇煞之地。
車子在沉寂的午夜街道上疾馳,窗外的路燈和霓虹招牌飛速地向后退去,拉長成模糊的光帶,
如同倒流的時光膠片。那些刻意塵封的、屬于歸云山莊的記憶碎片,
隨著車輪碾過路面的單調聲響,不受控制地從腦海深處翻騰上來。不是雕梁畫棟的富麗堂皇,
也不是曲徑通幽的園林雅致。記憶里的歸云山莊,龐大得如同蟄伏在黑暗里的巨獸,
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在歲月的侵蝕下顯得不倫不類,透著一股子森然的鬼氣。
無論陽光多么熾烈,總有角落被濃重的陰影吞噬,
散發著潮濕木頭和經年塵土混合的、令人作嘔的霉味。
門環、造型詭異扭曲的燈座、墻壁上繁復卻透著邪氣的浮雕花紋——它們沉默地鑲嵌在那里,
像無數只窺伺的眼睛,無聲地散發著金屬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寒意。每一次觸碰,
都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溫度,留下一種黏膩的不適感。而山莊的地下深處,
那口傳說中的青銅古棺,就像一顆腐爛的心臟,在看不見的黑暗中,
持續不斷地泵出名為恐懼的毒液,浸染著這座宅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磚石。
當出租車最終停在那兩扇巨大的、纏繞著猙獰青銅獸首的鑄鐵大門前時,
一股混合著陳腐木頭、濃郁熏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地底深處的土腥氣的味道,
穿透緊閉的車窗縫隙,蠻橫地鉆入我的鼻腔。胃里又是一陣熟悉的翻攪。付了車費,
推開車門。深秋山間的夜風立刻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席卷而來,穿透單薄的外套,直抵骨髓。
我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去。歸云山莊,它如同一個盤踞在巨大陰影里的龐然巨物,
沉默地矗立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主體建筑是幾棟風格混雜的樓宇拼湊而成,
哥特式的尖頂刺破夜空,卻又連著飛檐翹角的中式大屋頂,
在慘淡的月光下投射出扭曲怪誕的影子。窗戶大多黑洞洞的,
只有零星幾扇透出昏黃微弱的光,非但不能帶來暖意,
反而像巨獸沉睡時半睜半閉的、冷漠的眼睛。高大的圍墻爬滿了深色的藤蔓植物,
在夜風中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爪子撓刮著墻壁。
空氣里那股子揮之不去的腐朽氣味,此刻濃郁得令人窒息。
出租車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掉頭離開,引擎的轟鳴聲迅速被山林吞噬,留下我獨自一人,
站在兩扇冰冷沉重的巨大鐵門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鐵門上巨大的青銅獸首門環,
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那獸首的造型扭曲怪異,似龍非龍,似獸非獸,
張開的巨口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就在這時,
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銹蝕了百年的金屬摩擦聲,
山莊沉重的側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道縫隙。昏黃的光線從門縫里流瀉出來,
勾勒出一個佝僂的身影。福伯。他還是那身漿洗得發白、卻一絲不茍的黑色管家服,
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站在門內昏黃的光影里,
那張布滿深深皺紋的老臉大半隱在黑暗中,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透過門縫,
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風少爺。”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
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周圍的空氣瞬間又冷了幾分,“您回來了。”他沒有說“歡迎”,
只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您回來了”。這句話像一根冰錐,狠狠鑿開了記憶的閘門。
無數張模糊而扭曲的臉孔,無數道充滿排斥、厭惡甚至恐懼的目光,
無數個蜷縮在冰冷角落、聽著窗外凄厲風聲瑟瑟發抖的夜晚……潮水般涌來。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扇洞開的門不是入口,而是巨獸猙獰的口腔。
福伯對我的反應視若無睹,或者說,他早已預料。他微微側身,讓開了門縫,
動作遲緩而僵硬,像一具上了發條的木偶。“請進吧,大家都在等您。”“大家”?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刺得我神經一跳。我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濁的空氣,
強迫自己邁開灌了鉛似的腿,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門軸再次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沉重的門板在我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微弱的月光和流動的空氣。
門內是一條幽深寬敞的走廊,高懸的復古水晶吊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勉強照亮了腳下深色、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墻壁上覆蓋著厚重的深色壁紙,
繁復的暗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地板深處滲透出來的、潮濕的霉味和……一種更淡、卻更令人不安的、類似金屬銹蝕的氣息。
走廊兩側掛著不少裝裱精美的巨幅油畫,大多是秦氏歷代先祖的肖像。
畫中人物穿著不同時代的華服,眼神無一例外地冷漠、威嚴,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踏入此地的后人。他們的目光仿佛帶著實質性的重量,
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頭。福伯無聲無息地走在我側前方半步遠的位置,腳步輕得像貓。
他佝僂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拖出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走廊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只有我們兩人單調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響,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越往前走,那股甜膩的熏香味就越發濃烈,幾乎要蓋過其他的氣味。走廊的盡頭,
是一扇緊閉的、厚重的雕花木門。門板上也鑲嵌著青銅的裝飾花紋,繁復而詭異。
福伯在門前停下,伸出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推開了門。
一股更加濃稠、混雜著多種復雜情緒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里是山莊的會客廳。空間極大,
層高驚人,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室內照得燈火通明,卻依舊驅不散角落里濃重的陰影。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緊閉著,隔絕了外界。昂貴的波斯地毯,巨大的真皮沙發,
木的博古架上擺滿了價值不菲的古董……一切都在無聲地彰顯著秦氏沉淀百年的財富與權勢。
而此刻,這奢華的空間里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繃的死寂。沙發上坐著幾個人。
我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正中的男人攫住。二叔秦岳。
他穿著一身剪裁極其考究的深灰色羊絨西裝,頭發依舊梳得一絲不亂,
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屬于主事者的凝重和疲憊。他坐在主位的單人沙發上,
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看到我進來,
他抬起眼皮。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沉痛和疲憊之下,
那抹我熟悉的、如同深潭底部潛流般的審視與算計,銳利得如同實質。他沒有說話,
只是用目光在我身上飛快地掃視了一圈,像是在評估一件失而復得、卻不知是福是禍的物品。
緊挨著他坐著的,是三姑秦嵐。她的狀態只能用“糟糕透頂”來形容。
一身黑色的套裙裹著她微微發福的身體,頭發有些凌亂,
精心描繪過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臉上的憔悴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神經質。
她原本還算漂亮的臉此刻扭曲著,嘴唇抿成一條刻薄的直線。在我踏入客廳的瞬間,
她那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就死死地盯在了我身上,
毫不掩飾地噴射出怨毒、憎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嫉妒火焰。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恨不得將我凌遲。她放在腿上的手緊緊攥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色,
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她的身邊,空著一個位置。秦雨薇呢?
那個總是縮在母親身后、眼神驚惶的表妹?我的心猛地一沉。在秦嵐旁邊的長沙發上,
還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面容嚴肅,
不茍言笑。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黑色硬質公文包,里面露出厚厚的文件。
他應該就是律師陳正。福伯無聲地退到門邊的陰影里,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像。“秦風,
”秦岳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沙啞,打破了客廳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總算回來了。”他微微頓了一下,
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與這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舊外套,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路上辛苦了。”我沒應聲,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秦嵐身邊那個空位。
秦嵐像是被我的目光燙到了,猛地爆發出來。“看什么看?!”她的聲音尖利刺耳,
在空曠的客廳里激起刺耳的回音,飽含著歇斯底里的哭腔和毫不掩飾的惡毒,“你滿意了?!
你這個掃把星!你爸克死了自己不夠,現在又輪到你回來克人了嗎?!
我的雨薇…我的雨薇啊…”她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那哭聲里浸滿了絕望和瘋狂。雨薇…真的出事了?
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還是讓我心臟驟然緊縮。
秦岳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疲憊之色更濃,伸手似乎想安撫秦嵐,卻被她猛地甩開。
他轉向我,眼神復雜:“雨薇她…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前天夜里…出了點意外。
在靜心齋外面…摔了一跤,磕到了頭,送到醫院已經…唉。”他的語氣沉痛,措辭委婉,
但“靜心齋”三個字,像冰錐一樣扎進我的耳朵。祖父暴斃的地方!
而“摔跤磕到頭”這種解釋,在這座宅邸里,蒼白得可笑。我下意識地看向秦嵐,
她依舊捂著臉痛哭,手指縫隙間露出的眼神,除了痛苦,似乎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驚懼?
陳正適時地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短暫的、充滿張力的沉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業,不帶絲毫感情地落在我身上:“秦風先生,既然您已抵達,
按照秦震山老先生遺囑的要求,我們是否可以開始處理繼承事務?時間緊迫。
”秦岳點了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陳律師,開始吧。
”陳正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裝訂精美的文件,正是那份改變了我命運軌跡的遺囑。
他沒有多余的寒暄,
及權益…由孫子秦風一人繼承…”秦嵐的哭聲在聽到“秦風一人繼承”這幾個字時猛地拔高,
變成了充滿怨恨的嘶嚎,又被她自己強行壓抑下去,
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嗬嗬聲。陳正完全無視了她,
繼續用他那冰冷的、宣讀法律條文般的聲音念下去:“…繼承人秦風,
需于遺囑生效后二十四小時內抵達歸云山莊,并連續居住于山莊主宅內,
直至滿七七四十九天。在此期間,
執行人(注:陳正本人)監督、并由家族長輩見證的一系列‘承繼儀式’…”“承繼儀式”?
這四個字像無形的鉤子,勾起了我心底最深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儀式?
“…若繼承人秦風未能按時抵達山莊,或未能居住滿四十九天,或未能完成全部承繼儀式,
則視為自動放棄繼承權。屆時,秦震山名下所有遺產,
將無條件、全數捐贈予‘永生生物研究所’…”“永生生物研究所”!這個名字再次出現,
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迷霧。它絕對和山莊地下的秘密有關!陳正的聲音還在繼續,
念著一些關于財產清單、交接程序等繁瑣的條款。但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遺囑文本上,仿佛要穿透紙張,看清那“承繼儀式”背后隱藏的真相。
秦岳靠在沙發背上,閉著眼睛,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似乎疲憊不堪,
又像是在掩飾眼底深處的某種情緒。秦嵐的啜泣變成了神經質的、斷斷續續的低笑,
充滿了絕望的瘋狂。福伯依舊隱在門邊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或是監視者。
“…以上,為遺囑全部內容。”陳正終于合上了文件,發出輕微的啪嗒聲。他抬起頭,
金絲眼鏡反射著吊燈冰冷的光芒,目光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切割著我的反應:“秦風先生,
對于遺囑內容,您是否清楚?是否有任何疑問?”疑問?疑問太多了!
那四十九天意味著什么?那些所謂的“儀式”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永生生物研究所”又扮演著什么角色?雨薇的死,祖父的死,父親的死…這一切的根源,
是否都指向同一個地方——山莊地下深處,那口據說用青銅鑄造的、永不腐朽的棺槨?
那里面的“東西”,是否正等待著它遲來的祭品?這些話在我喉嚨里翻涌,幾乎要沖口而出。
然而,目光掃過秦岳那張看似沉痛疲憊的臉,掃過秦嵐那雙被瘋狂和怨恨燒紅的眼睛,
掃過陳正鏡片后毫無感情的審視目光,
陰影里福伯那張模糊不清、卻仿佛洞悉一切的老臉上…所有質問都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凍結了。
在這里,真相是致命的毒藥。我壓下喉頭的腥甜,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
盡管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清楚了。沒有疑問。”停頓了一下,我補充道,
目光轉向秦岳,“二叔,我住哪里?”秦岳睜開眼,眼底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他看向我,
那眼神里竟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像是…一絲憐憫?但轉瞬即逝,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你祖父…是在靜心齋走的。”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按照規矩,
也為了讓你更好地…感受家族的傳承,你就住靜心齋吧。”他頓了頓,補充道,
“房間已經讓人收拾過了。”靜心齋!祖父暴斃的房間!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緊。秦岳的安排,是巧合?
還是某種刻意的…引導?或者說,是那“儀式”的一部分?我猛地看向秦岳,
試圖從他臉上捕捉到一絲端倪。但他已經疲憊地靠回了沙發背,閉上了眼睛,
仿佛剛才那句安排耗盡了所有力氣。秦嵐聽到“靜心齋”三個字,猛地抬起頭,
臉上淚痕狼藉,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怨毒,竟也摻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發出一個短促而詭異的抽氣聲,又死死捂住了嘴。
陰影里,福伯佝僂的身影似乎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那雙渾濁的老眼,
在昏暗中似乎極其短暫地聚焦在我臉上,眼神復雜得令人心驚,
旋即又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沉寂。“好。”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響起,像砂紙摩擦木頭,
“我住靜心齋。”沒有退路了。從踏入這扇門開始,我就已經被推上了祭臺。靜心齋,
祖父離奇死亡的房間,或許就是這場漫長獻祭的第一個祭壇。我倒要看看,這四十九天,
這所謂的“承繼儀式”,到底要用什么來“祭”!陳正似乎對我的順從很滿意,
點了點頭:“那么,相關的法律文件和初步的財產清單,請秦風先生抽空簽署確認。福伯,
”他轉向陰影里的老人,“帶風少爺去靜心齋安頓吧。秦先生,秦女士,節哀順變,
我先告辭了。”他利落地收拾好公文包,向秦岳和秦嵐微微頷首,
邁著刻板而精準的步伐離開了客廳。秦岳依舊閉著眼,仿佛睡著了。秦嵐則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模樣刻進骨頭里。客廳里只剩下她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和一種無聲的、緊繃的敵意。福伯無聲地從陰影里走出來,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風少爺,請跟我來。”他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奢華而冰冷的靈堂,
轉身跟著福伯,再次踏入那條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通往靜心齋的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地獄的階梯上。身后,秦嵐那充滿怨恨和恐懼的視線,
如同冰冷的芒刺,一直釘在我的背上。福伯的腳步依舊輕得像幽靈,
佝僂的背影在走廊兩側壁燈昏黃的光暈下拖出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
他帶著我穿過方才燈火通明的主客廳區域,拐進一條更狹窄、光線也更幽暗的側廊。
這里的壁紙顏色更深,近乎墨黑,空氣里的霉味和那股若有若無的金屬銹蝕氣息更加明顯,
甜膩的熏香反而淡了,只留下一種沉悶的、令人不安的壓抑感。側廊不長,
盡頭是一扇緊閉的、深色厚重的木門。門板沒有主客廳門那樣繁復的雕花,顯得樸素,
甚至有些冷硬。但門把手和門軸位置,依舊包裹著冰冷光滑的青銅部件,
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門楣上方,
懸掛著一塊小小的、同樣鑲嵌著青銅邊框的木匾,
上面用古拙的字體刻著三個字——“靜心齋”。祖父生前最常待的地方,
也是他生命終結之地。福伯停在門前,枯瘦的手從寬大的袖管里伸出來,
握住那冰冷的青銅門把手。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轉過頭,
那雙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極其短暫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麻木的順從,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憐憫,但更多的,
是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實質般的巨大恐懼。那恐懼并非針對我,
更像是針對這扇門后的空間本身,又或者,是針對即將踏入這空間的“我”。
這眼神一閃即逝,快得像是錯覺。隨即,他垂下眼簾,
恢復了那副萬年不變的、死氣沉沉的管家神態。“風少爺,就是這里了。
”他嘶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多年未曾開啟的滯澀摩擦聲,
厚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一股更加濃郁、也更加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濃烈到刺鼻的熏香殘留。
像是大量的檀香、麝香和某種辛辣的、無法辨識的香料混合燃燒后的余燼味道,
霸道地占據著主導,試圖掩蓋什么。但在這股濃香之下,
另一種氣味頑固地滲透出來——一種混合了陳年書籍、老舊木料、昂貴雪茄煙絲,
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和冰冷泥土混合的、令人極其不適的氣息。
這氣息帶著一種沉淀的、屬于死亡和時間的冰冷質感,無聲地宣告著這里曾發生過什么。
福伯側身讓開門口。“您早些休息。”他沒有進去的意思,說完這句話,便微微躬著身,
退后一步,重新隱入了走廊的陰影里,如同他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我站在門口,
深吸了一口氣,那濃烈的混合氣味嗆得喉嚨發癢。我邁步,踏進了靜心齋。
房間比我想象的要大,但布局并不復雜。陳設也遠沒有外面客廳那般奢華張揚,
透著一股老派學究式的莊重和沉悶。一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占據了一側,
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和一些線裝書籍。靠墻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
塞滿了各種厚薄不一、新舊混雜的書籍和卷軸。另一側靠窗的位置,
放著一張同樣厚重的紅木羅漢榻,上面鋪著深色的軟墊,想必是祖父偶爾小憩的地方。
房間中央鋪著深色的地毯。墻壁是素雅的米白色,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水墨山水。然而,
這看似寧靜雅致的氛圍,卻被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徹底破壞了。空氣像是凝固的膠體,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阻力。那股揮之不去的、源自地底的陰冷氣息,在這里尤其明顯,
絲絲縷縷地纏繞著腳踝,仿佛有冰冷的觸手在皮膚上滑動。書桌正對著的那面墻,
尤其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感。那面墻并非完全平整,
而是用深色的、帶著天然紋理的木條拼接裝飾,木條之間形成規則的、狹窄的縫隙。
不知為何,那面墻總讓我感覺像是一口巨大的、豎起來的棺材板。
我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終落在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后的高背椅上。
祖父就是在那把椅子上,被發現的吧?皮膚下爬滿詭異的青銅脈絡,
表情定格在極致的恐懼之中…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腦海,讓我不寒而栗。
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我開始打量這個將要囚禁我四十九天的地方。書架上的書大多蒙塵,
一些卷軸隨意地插在青花瓷畫缸里。
靠墻的博物架上擺放著幾件造型古樸的青銅器——一只小巧的獸面紋香爐,
一柄短劍模樣的東西,還有幾個看不出用途的、布滿綠銹的青銅構件。這些冰冷的金屬物件,
在昏黃的燈光下幽幽地反著光,無聲地散發著寒意,與整個房間格格不入,
卻又像某種邪惡的圖騰,昭示著秦家與地下那東西之間無法斬斷的聯系。
我的行李只是一個簡單的背包,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我將它隨意地放在羅漢榻一角。房間里靜得可怕,
只有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沉悶的撞擊聲。那股濃烈的熏香殘留,
非但沒有帶來安寧,反而像一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緊緊包裹著我。而裹尸布之下,
那源自地底深處的、冰冷腐朽的氣息,正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我走到窗邊,
厚重的深色窗簾緊閉著。伸手想拉開一絲縫隙透透氣,指尖觸碰到冰冷光滑的布料時,
卻猛地頓住了。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我——仿佛拉開窗簾,就會看到窗外黑暗中,
有什么東西正靜靜地貼在玻璃上窺視著里面。一陣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后頸。
我猛地縮回手,退后一步,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了幾下。算了。我頹然地在羅漢榻邊緣坐下,
柔軟的坐墊也無法驅散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
混合著巨大的壓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這一天經歷了太多,從接到那個死亡電話,
到被迫回到這座活人墓,
再到得知秦雨薇的死訊和這詭異的“承繼”安排…每一件都足以壓垮神經。此刻,
身處祖父死亡的房間,被那股冰冷的不祥氣息包圍,緊繃的弦似乎終于到了極限。
眼皮越來越重,視野開始模糊。書架上那些模糊的書脊,博物架上那些幽暗的青銅器輪廓,
還有對面墻上那像棺材板一樣的木條裝飾…都在昏黃的燈光下扭曲、旋轉,
最終沉入一片黑暗的泥沼。不知睡了多久,我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房間里一片漆黑,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沒有一絲光亮。我大口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仿佛要沖破肋骨的束縛。剛才的夢境支離破碎,
只有冰冷的青銅色、扭曲的符文、和耳邊低沉的、如同野獸嘶吼般的低語,
像烙印一樣刻在腦海里。我掙扎著坐起身,冷汗浸濕了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靜心齋,這個名字此刻聽來是如此的諷刺。這里根本無法讓人靜心,
只有無盡的壓抑和恐懼。我打開床頭的臺燈,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了房間里一部分黑暗,
卻讓那些陰影顯得更加深邃和詭異。我環顧四周,試圖從熟悉的陳設中找回一絲安全感,
然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祖父生前的痕跡,那些痕跡此刻在我眼中,都染上了死亡的色彩。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像是指甲刮擦木板的聲音,從書桌正對著的那面墻壁上傳來。
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像一根羽毛輕輕拂過耳膜,
又像是一把鈍刀在緩慢地切割著什么。我猛地僵住,呼吸都停滯了。是幻覺嗎?
還是我太緊張了?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房間里除了我自己的心跳聲,再無其他。
我告訴自己,一定是錯覺。然而,就在我準備放松下來的時候,那聲音又來了!
這次更加清晰,更加連貫,像是某種生物在墻壁內部緩慢地爬行,
又像是木頭在受力后發出的細微呻吟。聲音的源頭,
正是那面讓我感到強烈不適的、像棺材板一樣的木條拼接墻壁。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發麻。我死死地盯著那面墻,眼睛一眨不眨,
生怕錯過任何異動。那聲音持續了大約半分鐘,然后戛然而止,房間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的心臟,還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著,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生疼。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里是祖父的房間,他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也許只是老舊的房屋結構發出的聲音?
可那聲音…太像某種活物了。我拿起桌上的臺燈,小心翼翼地走近那面墻。
昏黃的光束落在深色的木條上,木紋清晰可見,沒有任何異常。我用手輕輕敲了敲墻面,
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敲在實心的木頭上。我甚至貼近墻面,仔細聆聽,
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什么也聽不到。難道真的是我多心了?我正準備放棄,轉身離開,
目光卻無意中掃過墻壁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有一塊木條的顏色,
似乎比周圍的要深一些,而且,在木條的邊緣,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
如果不是我此刻精神高度緊張,恐怕根本不會注意到。我蹲下身,用手指輕輕觸碰那道縫隙。
縫隙很窄,幾乎無法插入指甲。我嘗試著按壓、推動那塊木條,但它紋絲不動。
我用指尖沿著縫隙仔細摸索,終于,在木條的右下角,摸到一個極小的、凸起的圓點。
那圓點很光滑,像是某種機關的按鈕。我猶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咔噠!”一聲輕微的機械聲響起,那塊深色的木條竟然向內凹陷了一點,
然后無聲無息地向左側滑開,露出了一個漆黑的、深不見底的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