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畫牢囚魂殘陽如血，在泥濘小徑上潑灑出最后一點黯淡的光暈，
也把天際涂抹得一片狼藉。風嗚咽著穿過道旁枯瘦的雜樹，卷起零星的敗葉，
帶著潮濕泥土和腐爛草木的氣息，直往人衣領里鉆。我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這荒僻山道上，
單薄的青衫早已被汗水和飄忽的冷雨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腹中空空，雙腿沉得像灌滿了鉛水，每抬起一次都耗費著殘存的氣力。視線盡頭，
一座破敗山廟的輪廓終于從暮色四合中掙扎出來，像一頭蹲踞在荒野里的疲憊巨獸。
廟門早已朽壞不堪，只剩半扇斜斜地掛在門框上，隨著風勢吱呀作響，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我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進去。廟內比外面更顯陰森。屋頂幾處巨大的破洞，
如同怪獸空洞的眼睛，任由灰蒙蒙的天光漏下，映照出地面上厚厚的積塵和凌亂的枯草。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陳腐氣息，混合著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味道。
正中的神像早已面目全非，彩漆剝落殆盡，露出里面灰黑的泥胎，手臂也不知所蹤，
只留下一個令人心悸的空洞姿勢，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我摸索著，
在神龕下找到一處勉強能避風雨的角落，
將肩上那沉甸甸的、裝著幾卷破書和筆墨的竹笈小心卸下。剛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
一股難以抵擋的疲憊便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身體渴望沉入無邊的黑暗。
就在意識即將滑入混沌的瞬間，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干燥的“簌簌”聲。
我下意識地抬頭，目光掃過神龕后方那蛛網密布的幽暗角落。
一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裂廟外沉沉的雨幕，短暫地照亮了廟宇內部。就在那一剎那，
電光清晰地映出神龕后壁縫隙里，露出一角暗沉的卷軸。那東西裹著厚厚的塵埃，
顏色沉黯如凝血，與周遭朽木幾乎融為一體。若非這轉瞬即逝的閃電，絕難發現。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攫住了我。我掙扎著站起身，踮起腳，手指顫抖著探入那冰冷縫隙。
指尖觸到了某種異常堅韌光滑的材質，用力一拽，一卷沉重的畫軸落入掌中，
激起的灰塵嗆得我連連咳嗽。畫軸入手冰涼，帶著一種久埋地底的陰濕感。
我拂去厚厚的積塵，解開系繩，就著從破洞漏下的、越來越微弱的天光，將畫卷緩緩展開。
紙色沉黯，卻非尋常蟲蛀霉變的黃黑，而是一種奇異深邃的幽色。畫中別無他物，
唯有一名側身憑欄的女子。她身著素雅裙裾，衣紋勾勒得極簡，卻仿佛能隨風流動。
墨色如云煙氤氳，勾勒出她纖細的背影和半邊清冷如玉的側顏。鼻梁秀挺，唇線微抿，
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她目光投向畫外極遠之處，眼底似有千年寒潭凝結的冰霜，
又仿佛蘊藏著無盡的孤寂與倦怠。她的存在本身，便讓這破廟的腐朽氣息都凝滯了片刻。
一股若有若無的冷梅幽香，從畫卷深處絲絲縷縷滲出，纏繞鼻端，驅散了周遭的污濁，
也讓我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好畫……” 我忍不住低語，指尖懸在冰冷的紙面上方，
竟不敢落下，唯恐褻瀆了畫中那份隔絕塵世的清絕。這荒山破廟，
如何容得下如此驚心動魄的孤寂？倦意終于徹底將我淹沒。
我將畫卷小心放在身旁干燥的草堆上，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沉沉睡去。夢里不再有風雨泥濘，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畫中女子清冷的側影。不知過了多久，
一種奇異的靜謐將我喚醒。廟外風雨不知何時已停歇，萬籟俱寂。一縷清冷的月光，
正巧透過屋頂最大的破洞，如銀霜般傾瀉而下，恰好籠罩在那幅攤開的古畫之上。
畫紙在月光下竟隱隱流轉著一層水波般的幽光。就在這萬籟俱寂、月華如水的當口，
畫中憑欄女子的身影，竟似水中的倒影般，微微蕩漾起來！那并非錯覺。
墨色的線條仿佛活了過來，絲絲縷縷地游走、升騰，
在紙面上方寸許之地氤氳成一片朦朧的煙云。一股更清晰的冷梅幽香陡然濃烈起來，
充盈了整個廟宇空間。我僵在原地，渾身血液似乎都凍結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煙云般的墨氣迅速凝聚、塑形。一個身影從畫中緩緩“立”起，
衣袂無風自動，輕飄飄地懸浮在離地三尺的月光里。正是畫中女子！
此刻她不再僅僅是紙上的墨痕，而是活生生地立在眼前。月光穿透她半透明的身體，
在地上投下淡如薄煙的影子。她側對著我，那清冷絕塵的側臉線條在月華下美得驚心動魄，
卻也非人間氣象。她緩緩轉眸，視線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目光清寒徹骨，如同實質的冰針，
瞬間穿透了我的魂魄。她朱唇微啟，聲音空靈縹緲，仿佛從遙遠的水底傳來，
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公子夜宿荒祠，擾了奴家清夢?！蔽业暮粑E然停止，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
四肢百骸都僵直了。是夢？是幻？還是這荒山野廟里，真有精魅作祟？
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盯著那月下幽魂。她見我驚怖欲絕，
唇角竟極細微地向上牽了一下，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看盡世事的蒼涼：“不必驚惶。
妾非厲鬼索命，不過是個……畫牢中的囚徒罷了?！?她微微抬手，
那半透明的指尖指向月光下靜靜攤開的畫卷，“困于此牢，已不知幾度寒暑?！薄爱嬂?？
” 這個詞帶著一種不祥的禁錮感，終于讓我從極度的恐懼中找回一絲聲音，嘶啞得厲害。
“正是。” 她眼波流轉，那清寒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竟帶上了幾分審視的意味，
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價值，“這畫非尋常筆墨，乃前朝邪道方士，以秘法拘魂攝魄所制。
奴家一縷殘魂，被生生錮入這方寸墨痕，不得解脫。畫在魂在，畫毀……” 她頓了頓，
眼底掠過一絲深沉的痛楚，“魂亦散?！币还杀瘺鲋鈴浡_來，
竟暫時壓過了我心中的恐懼。百年孤魂，囚于一紙，這是何等酷刑？“那……如何才能解脫？
” 我下意識地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她并未立刻回答，
只是靜靜地懸浮在月光里，目光落在我胸口，仿佛能穿透那層薄薄的青衫，
直視內里那顆跳動的心臟。半晌，那空靈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欲破此牢，需以活人……心頭血。
”我的心猛地一沉，寒意再次席卷全身。她朱唇輕啟，一字一句，
如同冰珠墜地：“點染奴家唇上胭脂?！?那目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牢牢鎖住我的眼睛，“公子……可愿？”月光下，她的唇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淺淡，
如同褪色的花瓣。然而此刻，那淺淡的唇在她清絕的面容上，
卻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誘惑與不祥。她的眼波流轉，不再是初時的冰寒徹骨，
反而漾開一絲極其幽微、難以捉摸的漣漪，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攪動了深不見底的靜水。
那漣漪深處，是孤注一擲的試探，是千年孤寂中抓住一絲可能的渴望，
更有一絲……近乎悲憫的復雜?！翱稍?？” 兩個字，輕飄飄懸在寂靜的廟宇中，
如同兩道無形的枷鎖，沉沉壓在我的心上?？謶窒癖涞奶俾?，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
心頭血！那是性命所系！荒山野廟，月下幽魂，向我索要心頭熱血？理智在瘋狂尖叫，
警告我逃離這詭異的陷阱。然而，當我的目光再次撞上她那雙深潭般的眸子，
那里面翻涌的、濃得化不開的孤寂和絕望，如同最深的寒夜，竟奇異地灼痛了我的心臟。
百年畫牢……一縷孤魂……一個念頭，帶著不顧一切的蠻勇，
猛地沖破恐懼的堤壩：她若真要害我，以這非人之能，何須多費唇舌？那眼底深藏的悲憫，
又是什么？這念頭來得如此洶涌，幾乎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權衡與遲疑?！霸敢?！
”聲音沖出喉嚨，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驚異的決絕，在空曠的破廟里回蕩。
沒有猶豫，沒有顫抖，只有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沖動。我甚至沒有去想“為什么是我”，
仿佛這答案早已在目光交匯的剎那，刻入了神魂深處。話音落下的瞬間，
那懸浮在月光中的身影似乎極其輕微地晃了一下。她眼底深處那絲悲憫的漣漪，驟然擴散，
幾乎要滿溢出來，卻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化作一片更深的幽邃。她靜靜地看著我，
不再言語，只是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實質。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
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毫不猶豫地，我抬手拔下發髻上那枚唯一的青玉簪。簪身細長冰冷，
頂端并不十分尖銳，但在月光下，依舊閃爍著一點寒星般的光。
左手猛地扯開胸前濕冷的衣襟，露出下方溫熱的肌膚。右臂高高揚起，
緊握著那枚冰冷的簪子。月光如水，映照著簪尖，也映照著我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堅定。
視線掠過簪尖，最后定格在她蒼白透明的唇上。心一橫，牙關緊咬。手臂帶著全身的力量，
狠狠向下刺落！2 血色胭脂嗤——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皮肉撕裂聲響起。
尖銳的劇痛瞬間從心口炸開，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貫穿。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
一股濃重的鐵銹味瞬間涌上喉頭。溫熱的液體瞬間濡濕了胸前的皮膚，順著身體蜿蜒流下，
帶來一種黏膩而滾燙的觸感。劇痛讓我的手臂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簪子。
我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沒有倒下，反而踉蹌著向前一步，靠近那月光中懸浮的身影。
滾燙的、帶著生命氣息的血珠，正從我胸前的傷口爭先恐后地涌出，匯聚在指尖。我顫抖著，
將染血的指尖，無比鄭重地、緩慢地，點向她那蒼白透明的唇瓣。指尖觸及的剎那，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涼瞬間傳來，仿佛觸碰的不是魂體，而是萬載玄冰！
但這冰涼并未能阻止熱血。一點濃烈的、刺目的猩紅，如同最熾烈的朱砂，
在我指尖與她那淡色唇瓣相接的地方，驀地洇染開來！那一點猩紅，如同投入靜潭的石子，
瞬間打破了某種亙古的平衡。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長、凝固。她原本半透明的身體，
在血色點染唇瓣的瞬間，驟然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溫暖，
而是極致的、純粹的、冰冷到灼目的白熾！像雪原上最刺眼的陽光反射，
又像瀕死星辰最后的爆發。這光芒瞬間吞噬了她清絕的容顏、素雅的衣裙，
將她整個人化作一團劇烈燃燒、卻又冰冷無聲的白色火焰！
整個破廟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得亮如白晝，纖毫畢現，
連墻壁縫隙里最細微的塵土都清晰可見。月光在這強光下黯然失色，如同螢火之于皓日。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以那團白光為中心，轟然爆發開來！
如同最狂暴的颶風平地卷起。我像一片毫無重量的枯葉，被狠狠掀飛出去，
身體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堅硬的墻壁上。劇痛從背后和心口同時炸裂，
眼前徹底被那刺目的白光占據，什么也看不見了。耳邊只剩下一種低沉而巨大的嗡鳴，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坍塌、粉碎。就在意識被白光和劇痛徹底撕裂前的最后一瞬，
我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那嘆息并非來自耳邊，而是直接響徹在靈魂深處，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難以言喻的解脫，還有一絲……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與訣別。
“……癡郎……”聲音空靈縹緲，如同風中殘燭最后的搖曳。
“……明日……你便將忘卻今夜……種種……”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凌，
扎進我混亂的意識深處?！啊弊詈蟮奈惨簦⒃跓o邊無際的白光和震耳欲聾的嗡鳴里，
再也聽不真切。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黑暗，如同最沉重的潮水，徹底將我吞沒。
……仿佛沉睡了千年。意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漂浮，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直到一縷帶著塵土和墨香的氣息鉆入鼻腔，才將我從那深不見底的虛無中一點點拉回。
眼皮重逾千斤，掙扎了許久，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刺目的光線讓我瞬間瞇起了眼。陽光！
金燦燦的、真實的陽光，正從屋頂巨大的破洞傾瀉而下，
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歡快地舞蹈。
昨夜的風雨、泥濘、寒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只是漫長噩夢中的一隅。
我猛地坐起身，動作牽動了胸前的傷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讓我倒抽一口冷氣。
低頭看去，青色的衣襟上，赫然浸染開一片已經半干涸的深褐色血跡！
傷口就在心口偏上一點的位置，雖然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的創口清晰可見，
被胡亂地、潦草地用一塊從衣襟上撕下的布條緊緊扎住。昨夜……不是夢！
心頭血……畫中魂……我觸電般扭頭，目光急切地掃向昨夜放置畫卷的角落。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幾根被壓彎的枯草。畫呢？那幅囚禁著她魂魄的古畫呢？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忍著劇痛，手腳并用地撲過去，在那片草堆里瘋狂翻找。沒有！
除了沾著幾滴暗紅血漬的枯草，什么都沒有！昨夜那卷幽沉如凝血、散發著冷梅幽香的古畫，
連同畫中那清冷絕塵的身影，仿佛從未存在過，徹底消失在這個陽光普照的清晨。
“云漪……”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沖口而出，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昨夜她未曾告知姓名，
可這個名字，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靈魂最深處。云漪！云漪！我頹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心口的傷和心頭的空茫交織成一片尖銳的痛楚。陽光刺眼，廟宇寂靜，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那月光下的幽魂，那刺目的白光，
那靈魂深處的嘆息……都真實得不容置疑。可她消失了，畫也消失了。只留下這心口的傷疤，
和一個深深刻在心底、卻不知從何而來的名字——云漪。她最后那消散前的話語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