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寒燈。這把火,是我放的。燒的就是蕭燼的皇宮。燒的就是他金鑾殿上那張龍椅。
燒的就是他心尖尖上那個柳挽月住的挽月宮。燒得干干凈凈。火苗竄起來的時候,
我就在宮墻外最高的那棵老槐樹上坐著,懷里抱著個暖烘烘的手爐。冷風刮在臉上,
跟刀子似的,可我心里頭,比這手爐還熱乎。看著那片金碧輝煌在火光里扭曲、坍塌,
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我甚至笑出了聲。真痛快。比當年蕭燼把我從冷宮角落里撈出來,
捧在手心里,說要給我全天下的時候,還要痛快一萬倍。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宮里亂成一鍋粥。尖叫的,哭嚎的,奔跑的,潑水的,活像一窩被捅了老巢的螞蟻。遠遠地,
我好像還聽見了龍吟衛那特有的尖銳哨音,在嘈雜里顯得格外刺耳。呵,龍吟衛,
蕭燼最忠心的狗。現在,他們主子引以為傲的、固若金湯的皇宮,正被我這把火燒得底兒掉。
我攏了攏身上厚實的灰鼠皮斗篷,把臉埋進帶著陽光味道的毛領子里。這斗篷,
是我用最后一點體己銀子,在宮外最好的成衣鋪子里買的。
比宮里那些冷冰冰的、象征身份的織金錦緞暖和多了。真冷啊。這北風,
吹得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就像那個雨夜,我跪在挽月宮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時一樣。
那會兒,我肚子里還揣著他的種。我們的孩子。才兩個月。太醫剛診出來沒幾天,
蕭燼還高興地抱著我在承恩殿轉了好幾圈,下巴蹭著我的發頂,
聲音里全是掩不住的歡喜:“寒燈,寒燈,我們有孩子了!朕的嫡子!朕要立他為太子!
朕要給你最盛大的封后大典!”那時的他,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映著小小的、傻乎乎的我。我以為,我沈寒燈這輩子的苦,終于到頭了。
從冷宮那個見不得光的角落里被他牽出來,一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我以為,他待我終究是不同的。畢竟,他親口說過:“寒燈,你救過朕的命。
你是朕在泥濘里抓住的唯一一點暖。朕這輩子,絕不負你。”那話燙得我心口發疼,信了,
死心塌地地信了。結果呢?柳挽月一進宮,什么都變了。柳挽月,柳太傅家的嫡女,
京城第一才女,蕭燼年少時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她一回京,蕭燼整個人都像是被勾走了魂兒。
什么救命之恩,什么泥濘里的暖,全都成了過眼云煙,輕飄飄的,不值一提。
柳挽月身體嬌弱,怕冷,蕭燼就把最暖和、離他寢宮最近的挽月宮賜給了她。那地方,
原本是前朝寵妃住過的,奢華無比,連地磚底下都埋著暖道,冬日里赤腳踩上去都溫乎乎的。
我呢?我被他一句“皇后需得端莊,住中宮才合規矩”,
打發回了那空曠、陰冷、四面透風的鳳儀宮。鳳儀宮,名字好聽,大得能跑馬,
也冷得能凍死人。柳挽月喜歡江南的點心,蕭燼就八百里加急,讓人從江南運最新鮮的食材,
讓御膳房變著花樣做。她多吃一口,他都能高興半天。我呢?我懷孕害喜,聞不得油膩,
只想吃點清淡的酸湯面。御膳房支支吾吾,最后端來的,是碗糊了的、帶著股怪味的湯水。
小宮女偷偷抹眼淚,說御膳房總管是柳貴妃娘娘的人,壓根沒把我這“準皇后”放在眼里。
這些,我都忍了。我告訴自己,他是皇帝,他得平衡前朝后宮。柳挽月家世顯赫,
他多寵著點,是帝王之術。我沈寒燈出身卑微,能得他真心,已是萬幸。孩子,
我們有孩子了,這才是最要緊的。我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在冰冷的鳳儀宮里,
靠著對他那點殘存的念想取暖。直到那個大雨滂沱的深夜。驚雷一個接一個炸響,
閃電把雕花窗欞映得慘白。我睡得極不安穩,腹中隱隱有些不適。殿門被猛地撞開,
冷風和著雨水瞬間灌了進來。龍吟衛首領趙乾渾身濕透,像一尊煞神立在門口,
聲音硬邦邦的,不帶一絲人氣:“貴妃娘娘心疾發作,陛下口諭,
請沈昭儀即刻前往挽月宮侍疾!”“侍疾?”我的貼身宮女春桃又驚又怒,擋在我身前,
“我們娘娘懷有龍嗣,身子也弱!外面下這么大雨,天又黑路又滑,萬一……”“放肆!
”趙乾厲聲打斷,手按在刀柄上,“陛下口諭,違令者,斬!”那個“斬”字,像冰錐子,
狠狠扎進我心里。我渾身冰冷,比這雨夜還冷。“春桃,扶我起來。
”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娘娘!”“扶我起來。
”我又重復了一遍。春桃咬著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顫抖著手扶我起身,
給我披上最厚的斗篷。一路風雨如晦。轎輦顛簸得厲害,雨水順著轎簾的縫隙打進來,
浸濕了我的裙擺。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小腹的墜痛感越來越清晰,
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往下拽。到了挽月宮,燈火通明,暖香撲面。
空氣里彌漫著上等銀炭燃燒的暖意,還有一股甜絲絲的藥味。我被帶進寢殿外間。
蕭燼正焦躁地踱步,明黃的龍袍下擺沾著水漬。柳挽月半躺在里間的拔步床上,隔著珠簾,
影影綽綽,臉色蒼白,弱不勝衣,正由宮女喂著參湯。看到我進來,蕭燼的腳步頓住,
眉頭緊鎖,眼神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不耐和煩躁。“怎么才來?”他劈頭就問,
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責備。心,猛地沉下去,沉到無底深淵。“陛下,”我開口,
聲音澀得厲害,“臣妾……”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襲來,我眼前發黑,差點沒站穩,
死死抓住春桃的手臂才勉強撐住。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陛下!”春桃帶著哭腔喊,
“我們娘娘身子不適,求陛下開恩,讓娘娘回去吧!她真的……”“閉嘴!”蕭燼厲聲呵斥,
目光冰冷地掃過春桃,最后落在我慘白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挽月心疾因你而起,
她如今難受得很,你既來了,就在這守著!讓她安心些!”因我而起?我做了什么?
我縮在冰冷的鳳儀宮,連門都很少出,我礙著柳挽月什么了?
“臣妾……不知……貴妃娘娘因何……”我強忍著劇痛,試圖解釋。“夠了!
”蕭燼不耐煩地打斷,指著珠簾前那片光潔冰冷的金磚地,“跪下!給挽月請罪!
你在這里跪著,誠心懺悔,挽月的心疾或許能好些!”跪下?在這冰冷刺骨的地上?
在我腹中絞痛如絞的時候?讓我給柳挽月下跪?請罪?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說絕不負我的男人。燭火跳躍,映在他臉上,
只有一片陌生的、帝王式的冷酷和絕情。“陛下……”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臣妾腹中……是您的骨肉啊……”“骨肉?”蕭燼像是聽到了什么荒謬的話,冷笑一聲,
“沈寒燈,收起你那點小心思!挽月現在才是最重要的!你若心里真有朕,真有這個孩子,
就乖乖跪下!別逼朕讓人動手!”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滅了。血是熱的。心是死的。
我看著他,看著珠簾后那個模糊的、似乎還帶著一絲得意冷笑的影子。原來,所謂的真心,
所謂的骨肉,在年少得不到的白月光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原來,我沈寒燈在他蕭燼心里,
從來就只是一個玩意兒。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得著的時候,
是暖心的寶貝;礙著他心尖上的人了,就是可以隨意踐踏的泥。冰冷的金磚,
透過薄薄的衣料,寒氣瞬間刺入骨髓。我掙開春桃攙扶的手,挺直了背脊,緩緩地,屈膝,
跪了下去。膝蓋觸地的瞬間,小腹那一直緊繃著的、拉扯著的弦,徹底崩斷了。
一股洶涌的熱流,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迅速浸透了裙裾。濃重的血腥味,
在這溫暖的、充滿甜香的寢殿里,突兀地彌漫開來。“啊——血!娘娘!好多血!
”春桃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了殿內的壓抑。我低頭,看著身下迅速暈開的、刺目的暗紅。
那紅,像極了當年冷宮里,我為了救重傷的他,割破手腕滴在他唇邊的顏色。只是,這一次,
流掉的是他的孩子。我的骨血。世界好像在旋轉。蕭燼似乎愣了一下,
他臉上的冷酷出現了一絲裂痕,似乎想上前一步。就在這時,珠簾猛地一響。
柳挽月由宮女攙扶著,從里間踉蹌著奔了出來,她臉色依舊蒼白,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潮紅,
直接撲進了蕭燼的懷里,
燼哥哥……我的頭好暈……好怕……孩子……我們的孩子……”她緊緊抓著蕭燼胸前的衣襟,
把臉埋進去。蕭燼的身體明顯僵住了。
他低頭看著懷里瑟瑟發抖、口口聲聲說著“孩子”的柳挽月,
又抬眼看向跪在地上、身下全是血、搖搖欲墜的我。那剛剛裂開一絲縫隙的眼神,
瞬間被更深的冰層覆蓋,只剩下冰冷的不耐和一種……被冒犯的厭惡。“傳太醫!
先給貴妃看診!”他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手臂緊緊環住了柳挽月,仿佛她是什么稀世珍寶。
他看我的最后一眼,像是在看一件打碎了的、污穢的物件。“把她弄出去!
別污了貴妃的地方!”侍衛上前,動作粗魯地架起我。春桃哭喊著撲過來,被狠狠推開。
我像個破麻袋一樣被拖拽出去,身下的血在光潔的金磚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紅的痕跡,
一直延伸到殿外冰冷的雨幕里。雨水混合著血水,在我身后蜿蜒。腹中的劇痛排山倒海,
身體冷得仿佛墜入冰窟。可再冷,也冷不過心死。我閉上眼,任由黑暗吞噬。
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我聽見柳挽月寢殿里,傳出太醫諂媚的聲音:“恭喜陛下!
恭喜貴妃娘娘!貴妃娘娘這是喜脈啊!已一月有余!”呵。真巧啊。我的孩子沒了。
她的孩子,來了。老天爺,你開得一手好玩笑。……再醒來,是在鳳儀宮那張冰冷的大床上。
沒有太醫,沒有湯藥。只有春桃紅腫著眼睛,用溫水一遍遍擦拭我冰冷的手腳。
“娘娘……娘娘您醒了……”春桃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手背上,
“您嚇死奴婢了……”“孩子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