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阿姨總夸我“閨女頭發真漂亮”。我壓低帽檐含糊應付,青春期變聲失敗讓我羞于開口。
她熱情送我粉色發卡,邀我一起逛街挑裙子。直到某天我裹著浴巾撞見上門送餃子的她。
空氣凝固,她盯著我平坦胸口和喉結:“你…?”“阿姨,我是男生?!蔽衣曇舾蓾?。
她漲紅臉奪門而出,卻撞上剛回家的我媽?!澳銓ξ遗畠鹤隽耸裁??!”我媽怒不可遏。
我拉住暴怒的母親:“媽…其實我是…”………01“閨女,這頭發留得可真俊!又黑又亮,
跟緞子似的!”王阿姨那熟悉的、帶著點東北腔調的洪亮嗓門,像一陣裹著花椒味的風,
猛地從樓道里卷進來,精準地撲在我的后腦勺上。我正埋頭在書包里掏鑰匙,
肩膀下意識地一縮,腦袋埋得更低了。剛洗過的頭發還沒干透,濕漉漉地垂下來,
幾乎蓋住半張臉,發梢蹭在脖頸皮膚上,帶來一陣微涼的癢意。我胡亂地“嗯”了一聲,
聲音壓在喉嚨里,含糊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咕噥。鑰匙終于摸到了,
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飛快地插進鎖孔,擰動。門開了一條縫,
我泥鰍一樣就想往里鉆?!鞍?,閨女,別急著走啊!”王阿姨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就追了過來,
帶著一股子不容拒絕的熱乎勁兒。她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胳膊一伸,
就攔在了我和門縫之間。一股混合著韭菜和新鮮豬肉的氣息撲面而來,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
完了。我僵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把頭埋得更低,讓垂落的濕發徹底成為屏障,
視線死死鎖在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下下撞得肋骨生疼。
臉上像有火在燒,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紅透了。青春期這場該死的“變聲期”,對我格外殘忍。
別的男生聲音像破鑼,至少還能聽出個大概意思。我的呢?像是聲帶被砂紙狠狠打磨過,
又卡了塊銹鐵片,嘶啞、破碎,音調詭異地漂浮著,連自己聽著都覺得刺耳難當。這副嗓子,
成了我最大的羞恥。在王阿姨那理所當然的“閨女”稱呼下,
它更是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我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唯恐泄露那點可笑的“異?!??!扒魄?,害羞了不是?”王阿姨的聲音里全是笑意,
她大概把這當成了小姑娘的忸怩?!鞍⒁虅傎I的草莓,可新鮮了,給你洗點嘗嘗?”她說著,
那袋子就直往我眼前湊,紅艷艷的草莓尖兒幾乎要蹭到我的頭發。
“不…不用…”我拼命地從喉嚨里擠出兩個音節,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又尖又細,
尾音控制不住地飄忽上揚。難聽得我自己頭皮一麻?!班?,跟阿姨客氣啥!
”王阿姨顯然沒在意,或者說,她把這聲音自動歸類為“小女生的細聲細氣”了。
她爽朗地笑著,目光依舊熱烈地黏在我的頭發上,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欣賞。“哎呀呀,
這頭發真是越看越喜歡,又順又滑。我家那臭小子要是有你一半兒省心就好了,
整天就知道瞎鼓搗他那幾根毛,跟雞窩似的!閨女,聽阿姨的,就這么留著,多好看?。?/p>
”她嘖嘖稱贊著,終于心滿意足地轉身,擰開了自家房門,“有空來家玩??!
”沉重的防盜門在我身后“砰”一聲關上,
隔絕了樓道里殘留的韭菜豬肉味和王阿姨那過分熱情的目光。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緩緩滑坐到玄關冰涼的瓷磚地上。
心臟還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黑暗里,我抬手,
指尖無意識地纏繞著垂在肩側的一縷濕發,觸感冰涼而柔順。可這順滑,
此刻卻像一條冰冷的鎖鏈,無聲地纏繞著我的脖子。我討厭這頭長發。
從它開始不受控制地瘋長,從王阿姨第一次用那種驚喜的眼神看它,
并脫口而出那聲“閨女”開始,我就無比憎惡。它像一道醒目的標簽,一個無法辯駁的證據,
把我牢牢釘死在“她”的身份上。每一次低頭,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含糊其辭的回應,
都像是在這個誤會里越陷越深。那個真正屬于我的、嘶啞難聽的聲音,
被死死地封在了喉嚨深處,成了不能見光的秘密?!`會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
一旦開始,便不受控制地暈染、加深,頑固地覆蓋掉本來的面目。幾天后的傍晚,
我剛擰開家門,王阿姨那標志性的嗓門又穿透門板響了起來:“閨女!閨女在家不?快開門,
看阿姨給你帶啥好東西了!”我頭皮一緊,鑰匙差點脫手。躊躇了幾秒,
硬著頭皮把門拉開一條縫。王阿姨那張熱情洋溢的笑臉立刻擠了進來,
手里拿著一個巴掌大的、扎著粉色絲帶的小盒子。“來來來,快拿著!
”她不由分說地把盒子塞進我懷里,力道大得我后退了半步?!鞍⒁探駜汗渖虉?,
一眼就相中這個了!跟你這頭發絕配!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指尖觸到盒子冰涼的硬紙殼,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遲疑著,在王阿姨熱切得近乎灼人的注視下,掀開了盒蓋。
一團柔和的粉光映入眼簾。盒子里,絲絨襯墊上,安靜地躺著一枚發卡。不是簡單的樣式。
是那種少女心爆棚的、層層疊疊的紗料堆疊出的蝴蝶結形狀,中間還鑲嵌著一顆水鉆,
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粉得毫無雜質,粉得……刺眼。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像是被那團粉色狠狠噎住了喉嚨。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臉上,燒得滾燙。這顏色,
這造型……它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
精準地砸在我極力掩藏的、關于“自己是誰”的認知上。
拿著盒子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涼?!鞍?,這顏色多襯你小臉兒??!
”王阿姨渾然不覺我的僵硬和難堪,自顧自地興奮著,甚至伸出手,
想替我捋一捋頰邊的碎發。我觸電般地往后一縮,避開了她的觸碰。她愣了一下,
隨即又笑起來:“瞧這丫頭,還不好意思呢!多好看吶!對了!”她猛地一拍大腿,
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眼睛亮得驚人:“閨女,周末有空不?陪阿姨逛街去唄!
咱們女人啊,就得對自己好點!阿姨知道新開了家商場,裙子款式那叫一個漂亮!
你身材這么好,穿裙子肯定迷死個人!阿姨幫你好好挑幾件……”“裙子”兩個字,
如同兩把燒紅的尖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眼前仿佛瞬間炸開無數粉色、蕾絲、雪紡的碎片,
旋轉著,帶著令人窒息的甜膩氣息,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
我甚至能想象出王阿姨會如何熱心地把我推進試衣間,
如何拿著那些輕飄飄的布料在我身上比劃,
如何用她洪亮的嗓門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里大聲評價:“哎喲,這腰身!這氣質!
閨女你穿這個絕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不……不了……”我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
帶著明顯的顫抖,像瀕臨斷裂的琴弦。我猛地低下頭,長發瀑布般垂落,
徹底遮住了我此刻必定是慘白又扭曲的臉。我攥緊那個燙手山芋般的粉色發卡盒子,
指甲深深陷進硬紙殼里,像是要把它捏碎。然后,幾乎是逃命般,我猛地后退一步,
用盡力氣,“砰”地一聲甩上了厚重的防盜門!冰冷的門板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我背靠著門,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離水的魚。門外,
王阿姨似乎還在說著什么,聲音隔著門板變得模糊不清,但那熱情洋溢的調子,
像鈍刀子一樣切割著我的神經。我抬起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那聲音,
還有那枚粉色發卡刺眼的光芒,卻頑固地盤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那枚粉色的發卡被我死死攥在手里,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像扔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
猛地把它甩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深處,用力關上,
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荒謬的粉色世界徹底隔絕。可王阿姨的“關愛”并未因此停止。
她似乎篤定我只是害羞。第二天清晨,我剛打開門準備去上學,
一個印著可愛貓咪圖案的保溫袋就掛在了我家門把手上。打開一看,
是幾塊還冒著熱氣的、烤得金黃誘人的蔓越莓司康餅,旁邊還貼著一張便利貼,
上面是王阿姨圓滾滾的字跡:“閨女,阿姨新學的,嘗嘗!多吃點,長身體呢!
”一股甜膩的奶香味混合著蔓越莓的酸甜鉆進鼻腔。我盯著那袋點心,胃里一陣翻攪,
不是餓,而是一種被強行投喂了不屬于自己身份的食物的、生理性的排斥。最終,
那袋司康餅被原封不動地塞進了樓道盡頭的垃圾桶,像處理一件見不得光的贓物。幾天后,
門縫里又被塞進了一張色彩鮮艷的宣傳單。是一家新開的美發沙龍的開業酬賓廣告,
上面用醒目的字體印著“公主切”、“空氣劉?!薄ⅰ绊n式溫柔卷”等發型圖片,
旁邊還有王阿姨龍飛鳳舞的標注:“閨女!這家店評價特好!周末阿姨帶你去換個發型?
保管比現在更漂亮!”我看著宣傳單上那些精致甜美的模特,
再看看鏡子里自己遮住半張臉、毫無章法的長發,一股強烈的自厭感洶涌而至。
我把宣傳單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向墻壁。紙團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又無力地彈落在地。每一次無聲的拒絕,每一次刻意的躲避,
似乎都被王阿姨解讀成了少女的矜持和害羞,反而讓她愈發篤定自己的“眼光”和“責任”。
她的熱情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粉紅色的網,而我,就是網中那只徒勞掙扎、快要窒息的獵物。
我甚至不敢再輕易開門,每次回家都像做賊一樣,先趴在貓眼上仔細窺探,
確認樓道里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才敢以最快的速度開門、閃身、關門,一氣呵成。
我的世界,因為這陰差陽錯的誤會,被擠壓得只剩下這間小小的、昏暗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