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空氣里那股屬于高考的硝煙味還沒散盡，
就被蟬鳴和灼熱的陽光蒸騰得更加粘稠。我把自己摔進吱呀作響的藤椅里，手起紙落，
一本嶄新的數學《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瞬間被撕開肚腹，雪白的紙頁像一群受驚的白鴿，
嘩啦啦飛了一地。真他媽爽！那些被導數、圓錐曲線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日子，
連同班主任那張苦大仇深的胖臉，一起被撕碎，被拋起，再被窗外熱烘烘的風卷著，
不知吹向哪個角落。我瞇起眼，看著紙屑在刺眼的光線里打著旋兒，
心里有種近乎虛脫的痛快。結束了，都結束了。隔壁林家，
那個總是比我高一個頭、眼神習慣性微微向下看的林晚，大概也在享受這份解脫吧？
她成績好得令人發指，是我們小區家長們口中永恒的“別人家孩子”。此刻，她家安靜得很，
只有空調外機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低鳴，像一只巨大的鐵甲蟲趴在灰撲撲的水泥墻上。
這種安靜持續到第三天，被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粗暴地撕裂了。
起初是林晚母親李老師那變了調的呼喊，一聲疊著一聲，帶著哭腔，像鈍刀子刮在玻璃上，
刮得人頭皮發麻：“晚晚！”“林晚！”“回家吃飯了！”那聲音在空曠的小區里撞來撞去，
撞得窗玻璃都跟著嗡嗡作響。接著，樓下單元門被急促地拍響。“咚咚咚！”“咚咚咚！
”像擂鼓，像催命。我爸皺著眉從報紙里抬起頭，嘟囔了一句：“這老林家，搞什么名堂？
”他趿拉著拖鞋走出去查看，門沒關嚴，李老師那失了魂的聲音清晰地灌進來，
帶著濃重的鼻音，斷斷續續：“……王師傅……看見我家晚晚了嗎？
”“昨晚……昨晚說出去透透氣……就再沒回來……手機也關了……”我爸的聲音低沉下去，
聽不清具體說什么。一股涼意，毫無預兆地順著我的脊梁骨爬上來，
剛才撕書帶來的那點輕飄飄的痛快，瞬間煙消云散。透透氣？這都第三天了。平靜徹底碎裂。
李老師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精氣神，
那個總是穿著得體、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語文老師不見了。她像個上了發條又壞掉的木偶，
白天就抱著一摞厚厚的、印著林晚學生照的尋人啟事，
在我們這個老家屬院和附近幾條街上機械地來回。照片上的林晚穿著校服，短發，眼神平靜，
嘴角有股說不清是倔強還是淡漠的意味。
老師用顫抖的手把它們貼在電線桿上、小賣部油膩的玻璃窗上、甚至垃圾箱斑駁的綠漆皮上。
膠水糊得到處都是，有的紙貼歪了，林晚的臉就斜睨著匆匆而過的行人，眼神空洞。
她見到每一個熟識或不熟識的人，都死死抓住人家的胳膊，
翻來覆去地問：“看見我女兒了嗎？看見我家林晚了嗎？”聲音嘶啞，像破舊的風箱。
她的頭發亂糟糟地結成一團，衣服也常常是前一天的，沾著灰塵和膠水的污漬。
而林晚的父親林工，那個沉默寡言、總帶著一身機油味從鋼鐵廠下班的男人，
則換了一種方式表達他的崩潰。他不再上班，每天清晨和黃昏，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樓下車棚。
那里停著一輛女式自行車，粉紫色的，
車把上還掛著一個小小的、已經褪色的毛絨兔子掛件——那是林晚的車。
林工就蹲在那車旁邊，用一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藍色舊絨布，一遍又一遍，
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擦拭著車架、車把、車輪的每一根輻條。
仿佛要把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連同女兒消失帶來的巨大空洞感，一起擦掉。
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鬢角和佝僂的背上，那沉默的身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
壓在整個單元樓所有住戶的心口。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恐慌和壓抑，
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我家和林家，就隔著一堵二十公分厚的空心磚墻。林家塌了半邊天，
那種沉重和絕望，像冰冷的水銀，無孔不入地滲透過來。我媽開始變得神經質，
她不停地檢查門窗的插銷，一遍又一遍，尤其是夜里。炒菜時常常心不在焉，
菜糊了鍋底也渾然不覺，只豎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我爸則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客廳里煙霧繚繞，他皺著眉，眼神里有擔憂，但更多的是被攪擾的不耐煩。
“老林家也真是……”他彈了彈煙灰，聲音悶悶的。“孩子丟了，誰不著急上火？
”“可這動靜也太大了，沒日沒夜的，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警察不也介入了嗎？
”“等著信兒不就完了？”我媽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嗆回去：“站著說話不腰疼！
”“換你家孩子丟了試試？”“李老師那樣子……看著都揪心。”她嘆口氣，
把一盤炒得發黑的青菜墩在桌上。“行了行了，吃飯！少說兩句！
”家里的氣氛變得沉悶而古怪。直到那個下午，我爸的怒吼打破了這種僵持的沉悶。
“這他媽誰干的？！”聲音是從廚房傳出來的，帶著一種被冒犯的驚怒。
我和我媽聞聲沖過去，只見我爸站在打開的、油膩膩的工具箱前，手里捏著一樣東西，
臉漲得通紅。那是一只塑料發卡。天藍色的，做成一只展開翅膀的蝴蝶形狀，
翅膀邊緣還嵌著幾顆細小的、亮晶晶的假水鉆。
它躺在我爸那滿是油污、鐵銹和螺絲螺母的工具箱里，顯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
像一滴純凈的水落進了濃稠的墨汁里。我的心猛地一沉。這發卡我認得，太認得了。
就在林晚失蹤前兩天，我還看見她別在烏黑的短發上，陽光一照，
那只藍蝴蝶的翅膀亮閃閃的，仿佛隨時要飛起來。她還戴著它走進了高考考場。
“這……這不是林晚的嗎？”我媽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睛死死盯著那只發卡，
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毒蟲。“廢話！”我爸煩躁地把發卡扔在旁邊的灶臺上，
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不是她的還能是誰的？奇了怪了！我的工具箱一直鎖在櫥柜最底下！
鑰匙就一把，在我兜里！誰他媽能放進去？”他暴躁地踢了一腳工具箱，
金屬碰撞發出哐當的噪音。“惡作劇？誰這么缺德？！拿人家孩子的東西開這種玩笑！
”他氣得在狹小的廚房里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我盯著灶臺上那只藍蝴蝶發卡。
工具箱的鎖是那種老舊的彈子鎖，鑰匙確實只有我爸有。櫥柜門也關得好好的。
它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住了我的腳踝。
我爸最終把發卡用一張舊報紙包了好幾層，像處理什么危險的傳染源，
皺著眉頭親自送還給了隔壁。隔著墻壁，我們隱約聽到李老師陡然拔高的、尖利的哭聲，
像玻璃碎裂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接著是林工低沉壓抑的勸慰聲，嗡嗡的，聽不真切。
發卡事件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更深的漩渦已經開始醞釀。
先是氣味。大概在發卡歸還后沒幾天，一個悶熱的午后，我媽在客廳拖地，突然停住了動作，
鼻翼翕動，用力嗅了嗅空氣。“他爸，”她疑惑地叫我爸，“你聞見沒？一股……一股香味？
”我爸正對著電風扇猛吹，聞言也吸了吸鼻子，茫然地搖頭：“啥香味？汗臭味倒是有。
”“不對，”我媽很肯定，眉頭緊緊擰著。“是花香，好像是……梔子花的味兒？很淡，
一陣一陣的。”她放下拖把，像獵犬一樣在客廳里轉著圈，這里聞聞，那里嗅嗅，
甚至打開了窗戶探頭出去看。窗外只有燥熱的空氣和樓下綠化帶里幾株半死不活的冬青，
哪來的梔子花？“你熱迷糊了吧？”我爸不以為然，“咱家又沒養那玩意兒。
”可我媽的神情異常篤定。接下來的幾天，她不止一次在吃飯時、看電視時，
甚至在睡到半夜時，猛地坐起來，神經質地嗅著空氣，喃喃自語：“又來了，
又是那味兒……梔子花……”她的臉色越來越差，眼底帶著濃重的青黑。我爸起初還笑話她，
后來也跟著疑神疑鬼起來，偶爾也會停下動作，皺著眉使勁聞幾下，
雖然每次都說“啥也沒有”。梔子花。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針，刺了我一下。林晚的房間里，
窗臺上就常年擺著一小盆梔子。她特別喜歡那種濃烈到有些俗艷的甜香。每年初夏花開，
那股霸道的香氣甚至會透過墻壁的縫隙，幽幽地飄進我家。李老師曾笑著抱怨，
說女兒連洗發水都要挑帶梔子花香的牌子。我家沒有梔子花，從來都沒有。
這股若有若無、時斷時續、只有我媽（偶爾我爸）能捕捉到的香氣，是從哪里滲出來的？
難道是……墻壁？這個念頭剛一冒頭，就被我狠狠壓了下去。不可能。太荒謬了。
氣味還未消散，聲音又來了。第一次聽到那聲音，是在一個死寂的深夜。
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住，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空調單調的送風聲。我正睡得迷迷糊糊，
忽然被一種異響驚動。篤…篤…篤…聲音很輕，很悶，帶著一種遲鈍的回響。
不是樓上挪動家具的哐當聲，也不是水管里嘩嘩的水流聲。它似乎……來自墻壁內部？
來自那堵把我們家和林家隔開的空心磚墻？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
像被電流掃過。黑暗中，聽覺變得異常敏銳。那聲音不疾不徐，
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規律性，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人在厚重的墻壁深處，用指關節，
或者別的什么硬物，緩慢地、固執地敲擊著。它穿過磚塊和水泥的阻隔，
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直接撞在我的耳膜上。“爸……”我聲音發干，
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朝著隔壁父母臥室的方向小聲喊，“爸！你聽見沒？
”我爸含糊地應了一聲，帶著濃重的睡意：“……聽見什么？……睡你的覺！
”他似乎翻了個身，床板吱呀響了一下，很快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篤…篤…篤…那聲音還在繼續，固執地、不知疲倦地響著。它并不尖銳，
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鉆進我的骨頭縫里。我把自己緊緊裹在薄被里，連頭都蒙住，
只露出一點縫隙呼吸。汗水浸濕了后背，黏膩膩的。那聲音持續了多久？十分鐘？半小時？
或者更長？直到我意識模糊，在極度的疲憊和恐懼中再次沉入不安的睡眠。第二天吃早飯時，
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心有余悸地說起夜里墻里的敲擊聲。我媽的臉瞬間白了，
拿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我爸卻用力把粥碗往桌上一頓，
碗底和桌面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瞎說什么！”“哪有什么聲音！
”“我看你是高考完了閑的！”“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水管子老化，熱脹冷縮懂不懂？
”“老鼠！肯定是老鼠在夾層里跑！”“再不然就是隔壁老林半夜不睡覺瞎折騰！
”他語氣兇狠，像在斥責，更像在說服他自己。他的眼底也有血絲，顯然昨夜并未睡好。
然而，那“篤篤”聲并沒有因為他的呵斥而消失。它像一個幽靈，開始不定期地在深夜造訪，
有時清晰些，有時微弱些，但每一次都精準地落在我最困倦、神經最脆弱的時候，
敲打在墻壁上，也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連我爸暴躁的訓斥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們像被困在無形的玻璃罩子里，外面是炎熱的夏天，里面是不斷滋生的、粘稠的寒意。
我媽開始頻繁地查看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神經質地檢查門后、床底，甚至衣櫥里面。
她點起了檀香，濃郁的檀香味霸道地蓋過了一切，但她說，
有時還是能聞到那股該死的、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就在檀香味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
林家的情況似乎更糟了。李老師幾乎不再出門貼尋人啟事，我們偶爾在樓道里碰見她，
她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詞，仔細聽，
全是些零碎的數學公式和幾何定理，
點之間線段最短”、“三角形內角和一百八”、“圓的周長C=2πr”……聲音又輕又快，
像某種詭異的咒語。她身上的衣服更邋遢了，頭發也亂得像草窩。
林工則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影子，除了依舊雷打不動地擦拭那輛粉紫色的自行車，
我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時深夜，能聽到隔壁傳來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分不清是李老師的囈語，還是林工在哭。恐懼如同霉菌，
在兩家人的沉默和日漸詭異的氛圍里悄然滋長，爬滿了每一寸空間。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我爸親眼所見的一幕，徹底撕碎了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可能。
那晚的雷聲炸得玻璃窗都在嗡嗡顫抖，慘白的閃電像巨大的利爪，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幕，
瞬間照亮屋內簡陋的陳設，又倏然收回，留下更深的黑暗。
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窗和外墻上，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風雨中飄搖。我被震耳欲聾的雷聲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就在這時，我隱約聽到我爸壓抑的抽氣聲，還有他光腳下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