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墨的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那管廉價的青竹狼毫筆。手腕懸在半空,微微發(fā)顫,
一滴飽滿的墨汁不堪重負,從筆尖悄然滑落,“啪”地一聲,砸在身前的素白宣紙上,
迅速洇開一團刺目的烏黑,像一只絕望的眼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四周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高臺之下,人頭攢動,無數(shù)道目光如芒刺般扎在他的后背,
混雜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幸災(zāi)樂禍的低語。“嘖,這等粗陋筆觸,也敢登臨‘墨玉臺’?
污了此處的文華清氣!”“看他那支筆,怕不是街邊貨色?
連支像樣的‘靈犀毫’都買不起么?窮酸至此,也配與我等共論書道?
”“怕是連‘引氣入墨’的門檻都沒摸著吧?
白瞎了一個參加‘清輝書會’的名額……”那些話語如同細小的毒針,鉆進莊墨的耳中,
刺得他心神一陣陣恍惚。冷汗沿著額角滑下,滲入眼角,帶來一陣模糊的酸澀。
他用力眨了眨眼,試圖看清眼前的宣紙,可視野里只有一片晃動的白。
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碎片,連同自己穿越而來不過半日的混亂意識,
在腦海中劇烈翻騰、碰撞。莊墨,一個名字。
一個剛剛從那個充斥著鋼筋水泥、信息洪流的世界,
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拋擲到這個光怪陸離之地的靈魂。
眼前的一切都荒謬得如同夢境——恢弘的殿宇懸浮于云霧繚繞的山巒之上,
身著飄逸古裝的人們舉手投足間牽引著肉眼可見的流光溢彩,
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清香與一種奇異的、仿佛蘊藏著力量的墨香。這里,是文道昌隆的世界。
字,是力量的載體,是溝通天地元氣的橋梁。一筆一畫,皆有靈性;一字一句,可引風(fēng)雷。
修煉者以墨為媒,以紙為田,在筆走龍蛇間錘煉神魂,汲取天地間的“文華清氣”,
追求著書道至高境界——字成法隨,言出即真。然而,此界的書道審美,
卻讓莊墨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目光所及,高臺上懸掛的幾幅所謂“佳作”,
無不是極盡雕琢之能事。每一個字都仿佛精心打磨的玉器,結(jié)構(gòu)勻稱得如同尺子量出,
線條光滑圓潤得沒有一絲煙火氣。金色的墨汁在陽光下流淌著刺目的奢華,
字里行間更是鑲嵌著細碎的寶石,折射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暈。它們美則美矣,卻空無一物,
像一具具披著華美錦袍的木偶,徒有其表,毫無靈魂。“呵,莊墨?名字倒有幾分墨氣,
筆下卻只有一團污糟爛泥!”一個清亮卻帶著刻骨輕慢的聲音,如同金玉相擊,
清晰地蓋過了場下的嘈雜,直刺莊墨耳膜。聲音的主人,
正是高踞主位、被眾人簇擁如眾星捧月的凌虛公子。他一身云紋錦袍,發(fā)束金冠,面如冠玉,
手中把玩著一支通體瑩白、隱隱有毫光流轉(zhuǎn)的玉筆,姿態(tài)慵懶而傲慢。
他的目光掃過莊墨桌上那滴礙眼的墨漬,如同看著地上的一粒塵埃。“墨乃天地文華所凝,
是圣賢心血所化!你這等粗鄙之人,連最基本的‘形正’都做不到,也配執(zhí)筆?簡直是褻瀆!
”凌虛公子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譏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依我看,
你連舔干凈這滴污墨的資格都沒有!”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力量驟然降臨!
莊墨只覺得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腕,那管廉價的青竹狼毫再也握持不住,
“啪嗒”一聲掉落在宣紙上,墨汁再次飛濺,染黑了大片素白。更為屈辱的是,
那股力量強橫地按向他的脖頸,逼迫著他的頭顱,
一點點、不可抗拒地向桌面上那攤刺目的墨漬俯低下去!冰冷的桌面觸碰到鼻尖,
濃烈而帶著奇異腥氣的墨味直沖鼻腔。下方人群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笑,
帶著看戲的興奮與殘忍。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彎曲的脊背上,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
“舔干凈!舔干凈!”起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莊墨,
仿佛冰冷的潮水沒頂。這具身體原主的卑微、惶恐、絕望,
連同他自己穿越者的茫然、震驚、憤怒,在這一刻轟然交融、炸裂!
前世種種不甘的記憶碎片,在極致的壓迫下猛然閃現(xiàn)——高考失利的徹夜難眠,
工作被排擠的憋屈,
親人重病時自己的無能為力……那些積壓的憤懣、不甘、對命運不公的控訴,
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在靈魂深處瘋狂地翻騰、咆哮!求生的本能和捍衛(wèi)尊嚴的怒火,
如同兩股熔巖匯聚,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就在他的嘴唇即將觸碰到那冰冷污濁墨汁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幅來自遙遠記憶深處的畫面,
帶著雷霆萬鈞之力,驟然劈開了他混亂的識海!那是在前世博物館的展廳里。玻璃展柜內(nèi),
一張古樸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跡……狂放!潦草!涂改遍布!墨痕淋漓,
甚至有些地方被硬生生刮破,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悲愴與決絕!那不是工整的書法,
那是一個被巨大悲痛撕裂的靈魂,在用生命和血淚吶喊!顏真卿的《祭侄文稿》!
“賊臣不救,孤城圍逼”那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賊臣不救……”一個低沉、嘶啞、仿佛不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從莊墨緊咬的牙關(guān)中艱難地、一字一頓地擠了出來。“嗯?”凌虛公子精致的眉梢微微一挑,
似乎沒聽清,又似乎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東西。就是現(xiàn)在!
莊墨的眼中猛地爆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不再是恐懼和卑微,
而是被逼到絕境后的孤注一擲,是靈魂深處積壓的所有情感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右手猛地伸出,不再講究什么握筆姿勢,五指如爪,
狠狠抓住了那支掉落污墨中的狼毫筆桿!筆鋒早已分叉,沾染著污泥和濃墨,骯臟不堪。
他不再看凌虛公子,不再理會臺下的喧囂,
甚至不再顧及脖頸上那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無形巨力!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
所有的屈辱、憤怒、悲愴、絕望……統(tǒng)統(tǒng)凝聚于那支破爛的筆尖!他不再追求任何字形,
不再考慮任何筆法,不再在意任何規(guī)則!他只是在宣泄!在用盡全身的力氣,用靈魂在嘶吼!
手臂帶動著殘破的筆,如同瘋魔般狠狠摜向桌面!筆鋒重重砸在尚有空白處的宣紙上!
嗤啦——!劣質(zhì)的紙張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墨汁四濺!“賊!
”一個碩大、扭曲、幾乎不成字的墨團,帶著筆鋒在紙面上刮擦出的可怕毛刺和飛白,
如同一個憤怒的拳頭,狠狠砸了出來!墨痕深陷,力透紙背!紙面被刮破,邊緣翻卷,
墨汁順著裂痕流淌,如同泣血!這個字,丑陋到了極點,也猙獰到了極點!
“嘶……”臺下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被這狂暴、粗野、完全打敗書道美學(xué)的落筆驚得說不出話。凌虛公子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他按在莊墨脖頸上的無形力量驟然加重!
咔嚓!莊墨仿佛聽到了自己頸椎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傳來,頭顱被更狠地向下壓去!
“呃啊——!”莊墨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額頭青筋暴突,雙眼赤紅!那股無形的壓迫,
非但沒有摧毀他的意志,反而如同鍛打生鐵的重錘,
將他靈魂深處最后一點猶豫和雜念徹底砸碎,只剩下最純粹、最熾烈的——悲憤!
對這不公世道的控訴!對眼前這偽君子、真小人的痛恨!對自身命運的抗?fàn)帲?/p>
這股情緒猛烈地燃燒著,沖破了肉體的桎梏,注入他緊握的筆桿!他猛地抬頭,
脖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對抗著那股巨力!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凌虛公子那張驚怒交加的臉,手中的殘筆再次狠狠落下!
“臣——不——救——!”筆鋒如同失控的野馬,在宣紙上瘋狂地拖拽、刮擦、劈砍!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在吶喊!墨點飛濺如淚,筆鋒刮破紙張,發(fā)出刺耳的“嗤嗤”聲!
字形歪斜、破碎、涂改得面目全非,與其說是寫字,不如說是在用刀斧刻下詛咒!
濃重的墨氣,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慘烈與絕望,
從這四個猙獰丑陋的大字上沖天而起!“放肆!”凌虛公子終于徹底震怒,
他從未想過一個螻蟻般的廢柴竟敢如此反抗,還寫出如此污穢不堪、充滿褻瀆意味的字!
這簡直是對他,對凌家,對整個文道審美最惡毒的挑釁!他眼中寒光一閃,
手中那支瑩白的玉筆瞬間光華大盛!“浮光掠影!”凌虛公子手腕輕抖,玉筆凌空疾點!
剎那間,一個個由純粹金色光暈構(gòu)成的文字憑空浮現(xiàn)!這些字,每一個都結(jié)構(gòu)完美無瑕,
線條光滑流暢,閃耀著太陽般璀璨奪目的光華!它們排列成陣,帶著凌厲的破空之聲,
如同無數(shù)支金色的利箭,
鋪天蓋地朝著莊墨和他面前那張寫滿了“污言穢語”的宣紙激射而去!
這是純粹的、以字形之美引動文華清氣發(fā)動的攻擊,華麗、迅捷、殺氣騰騰!
他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賤民連同他那褻瀆書道的“作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金色的光字撕裂空氣,瞬間已至眼前!那璀璨的光芒幾乎要刺瞎莊墨的雙眼,
凌厲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扎在他的皮膚上!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莊墨面前那張寫滿了丑陋涂鴉、墨跡未干的宣紙,驟然間亮起!
不是凌虛公子那種耀眼奪目的金光,
而是一種深沉內(nèi)斂、帶著鐵銹般暗紅與泥土般蒼褐的奇異光華!那光華如同擁有生命,
從“賊臣不救”那四個扭曲、破碎、涂改嚴重的字跡上洶涌而出!轟——!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磅礴意志,以那張薄薄的宣紙為中心,轟然爆發(fā)!
那意志古老、厚重、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愴與不屈!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一朝噴發(fā)!
又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臣,發(fā)出的最后怒吼!嗡!!!天地間響起一聲沉悶至極的巨響!
仿佛整個空間都在痛苦地呻吟、扭曲!那氣勢洶洶射來的金色光字陣列,
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嘆息之墻!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刺眼的光芒對撞。
那些華麗無比、結(jié)構(gòu)完美的金色光字,在接觸到那層暗紅蒼褐光華的瞬間,
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無聲無息地——消融了!是的,消融!不是潰散,不是被擊碎,
而是如同被更高層次的力量法則直接抹除、凈化!它們存在的“形”,它們蘊含的“力”,
在那股源自悲憤與真實的古老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頃刻間,
化為點點細碎的金色光塵,迅速湮滅在空氣中,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這詭異而震撼的一幕,
讓整個墨玉臺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針落可聞!凌虛公子臉上的驚怒瞬間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無法置信的駭然!他握著玉筆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這怎么可能?他的“浮光掠影”雖非絕技,但也足以輕易滅殺引氣境的修士!
怎么會……被那廢柴隨手寫下的幾個鬼畫符般的爛字,如此輕易地化解?
那股暗紅蒼褐的光華……那是什么力量?然而,更令人心悸的變化才剛剛開始!
那宣紙上“賊臣不救”四個大字爆發(fā)出的暗紅蒼褐光華,在輕易湮滅了金色光字陣列后,
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如同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變得更加洶涌澎湃!光華急劇膨脹、升騰!
吼——!一聲低沉、蒼涼、仿佛跨越了萬古時空的咆哮,直接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炸響!
那不是聲音,是純粹的意志沖擊!緊接著,那暗紅蒼褐的光華驟然凝聚、拉伸!在莊墨身前,
在無數(shù)道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一道巨大無比、頂天立地的虛影,緩緩顯現(xiàn)!
那虛影極其模糊,仿佛隔著厚重的歷史塵埃,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輪廓。
那似乎是一個身著殘破古甲、渾身浴血、須發(fā)戟張的魁梧身影!他一手持著斷裂的長戈,
一手似乎死死護著身后早已崩塌的城池!無盡的烽煙在他身后翻滾,
尸山血海的慘烈景象如同背景般一閃而逝!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慘烈、孤城死守、寧死不屈的蒼涼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海嘯,
瞬間席卷了整個墨玉臺!噗通!噗通!臺下,修為稍弱的修士,
在這股源自歷史長河深處的悲愴意志沖擊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胸口,臉色瞬間煞白,
紛紛雙膝發(fā)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更有人心神遭受重創(chuàng),直接噴出鮮血!“天……天啊!
那是什么?”“神……神靈顯圣嗎?好可怕的意志!
”“我感覺……我的心都要碎了……”凌虛公子首當(dāng)其沖!那持戈虛影雖模糊不清,
但那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死死地鎖定了他!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被洪荒巨獸盯上的死亡氣息,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引以為傲的護體文華清氣,在這股意志面前,薄得如同紙糊!
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徹底撕碎!
無邊的恐懼第一次壓倒了他的傲慢,讓他瞳孔驟然收縮,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下意識地想要后退,想要逃離!“不……不可能!”凌虛公子失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