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那天,陽光燦爛得過分,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把化妝間里每一粒浮塵都照得無所遁形。
空氣里彌漫著香檳、昂貴香水和新娘捧花甜膩過頭的味道,熏得人有些恍惚。
化妝師最后一刷高光掃過我的顴骨,帶著職業化的驚嘆:“沈太太,您真美,
簡直像畫里走出來的。”我望著鏡子里那張被精心雕琢過的臉,扯了扯嘴角。是啊,像畫。
像另一個人留在畫布上的影子。鏡中的新娘,一頭精心燙染過的栗色長發,柔軟地垂在肩頭,
發尾帶著恰到好處的弧度。右眼角下,靠近睫毛根部的地方,
一顆小小的淚痣被眼線筆極其輕微地加深過,成為這張臉上唯一“不完美”的點綴。這發型,
這顆痣,甚至今天選的珍珠耳環,都不是我的。它們屬于蘇晴,一個被定格在時間里的名字,
我的丈夫沈聿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傷疤。我是林晚,一個在合同上簽了字的,活著的替身。
化妝師離開后,房間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賓客寒暄聲。
沈聿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我走過去,指尖拂過那昂貴的面料,
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手機屏幕在他口袋里亮著,一條新信息毫無預兆地跳出來,
刺目的白光灼痛了我的眼睛。發信人沒有存名字,只是一串數字。內容卻像淬了毒的冰錐,
瞬間扎穿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偽裝。“小晴,下個月回國,等我。”小晴。蘇晴。
那個真正擁有這張臉、這顆痣、這所有一切的女人。她要回來了。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
微微顫抖著。刪除鍵的紅光就在下方閃爍,像一個微小的陷阱。只需輕輕一觸,這條信息,
連同它帶來的、足以掀翻我所有努力的海嘯,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殘留的香水味變得粘稠、窒息。再睜開時,指尖落下,
干脆利落。屏幕暗了下去。世界恢復了它虛假的平靜。鏡子里,那張酷似蘇晴的臉,
依舊掛著無可挑剔的、溫婉柔順的微笑。眼神平靜無波,像結了冰的湖面。很好。林晚,
繼續演下去。我拿起桌上那對瑩潤的珍珠耳環,對著鏡子,穩穩地戴好。
耳垂上傳來一點微涼的觸感。它們曾是蘇晴的舊物,如今是我的道具。
化妝間的門被輕輕推開。沈聿站在門口,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襯得他身姿挺拔。
他逆著光,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望過來,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似乎在確認每一個精心復刻的細節是否到位。他的視線掃過我眼角的淚痣,掠過我的耳垂,
最終落在我臉上那個無懈可擊的微笑上。“準備好了嗎?”他的聲音低沉平穩,
聽不出什么情緒。我站起身,朝他走去,裙擺無聲地拂過光潔的地板。“嗯。”我應道,
聲音同樣平穩柔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蘇晴”的羞怯和期待。他向我伸出手。
我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干燥溫暖,包裹住我的手時,
卻帶著一種例行公事的、契約般的穩定感,而非情人間的親昵。我們并肩走出化妝間,
走向那片被陽光和掌聲淹沒的紅毯。賓客的祝福聲浪撲面而來,混雜著閃光燈細碎的咔嚓聲。
沈聿得體地微笑著,向兩旁頷首致意。他握著我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那力道維持著一個完美的、供人觀賞的姿勢。他偶爾側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穿過我精心描摹的眉眼,似乎在描摹另一個人的輪廓。
他的拇指會極其輕微地在我戴著珍珠耳環的耳垂上摩挲一下,
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近乎懷念的珍重。那珍重,是給耳環主人的,不是給我的。
我保持著微笑,迎向所有人的目光,扮演著那個“失而復得”的幸運女主角。
心臟在肋骨下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像被裹在浸透水的厚布里。那條被刪除的短信,
無聲無息,卻像一個黑洞,在喧囂的喜慶之下,吞噬著我僅存的溫度。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的模仿、揣摩、亦步亦趨。沈聿喜歡蘇晴留的栗色長發,
我便成了理發店的常客,發色差一絲一毫都不行。他懷念蘇晴做的糖醋排骨,
我便在廚房里一次次試驗,手指被熱油燙出水泡,只為復制出他記憶里的味道。
他留戀蘇晴右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我便對著鏡子,用最細的眼線筆,
日復一日地加深、描摹自己眼角那處天生的淺淡印記,讓它成為臉上最“像”她的部分。
我成了蘇晴的影子,在沈聿目光所及之處,無聲地活著。他對我算得上“好”。
物質上從不吝嗇,昂貴的珠寶、當季的高定、環游世界的機票,
堆砌起一個金絲雀的華麗牢籠。他也會在深夜應酬歸來,帶著微醺的酒意,從身后擁住我,
滾燙的呼吸落在我的頸側,手指纏繞著我精心養護的栗色發絲。他會在黑暗里一遍遍低語,
聲音模糊不清,像夢囈,又像懺悔。
“小晴……對不起……”“別走……”那滾燙的懷抱和破碎的呼喚,像烙鐵,
燙在我冰冷的皮膚上,也燙在我空洞的心上。每一次,我都沉默地扮演著。
扮演那個他渴望擁入懷中、又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的幻影。我的身體是他的慰藉,
我的臉是他的止痛藥,唯獨“林晚”這個人,從未存在過他的世界里。時間久了,
連我自己有時也會恍惚。鏡子里那張日益酷似蘇晴的臉,究竟是面具,
還是已經長進了我的血肉里?只有在深夜,沈聿沉睡后,我會悄悄起身,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映出的那張臉,熟悉又陌生。
眼角那顆刻意加深的淚痣,在月光下像一個丑陋的、無法愈合的傷疤。那一刻,
一種冰冷的、近乎窒息的孤獨感會攫住我,提醒著我:我只是個租來的贗品,
連悲傷都是不合時宜的。而那條被刪掉的短信,像一顆深埋的定時炸彈,
在日復一日的偽裝下,滴滴答答,無聲地倒計時。蘇晴回來的消息,像一場瘟疫,
悄無聲息地席卷了沈聿那個圈子。起初只是零星的風聲,在某個晚宴的角落里,
被刻意壓低的聲音提起那個名字。接著,消息越來越確鑿,
甚至有人開始談論起接風宴的日期和地點。沈聿變得異常忙碌,早出晚歸,
身上時常帶著陌生的、不屬于我的香水味,很淡,卻異常刺鼻。他看我的眼神也變了。
不再是那種透過我追尋幻影的迷蒙,而是帶著一種審視,一種冰冷的、近乎苛刻的對比。
他會長時間地盯著我的臉,眉頭微蹙,像是在挑剔一件復刻得不夠完美的工藝品。
有時他會突然抬手,指尖近乎粗魯地擦過我的眼角,仿佛要確認那顆淚痣是否足夠深刻,
是否足夠“像”。家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繃緊到極限。
傭人們走路都放輕了腳步,說話也壓低了聲音。沈聿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
有時干脆徹夜不歸。偶爾回來,也只是把自己關在書房,
里面隱隱傳來瓷器碎裂或者重物倒地的悶響。我知道,他在等。等那個正主回來,
徹底撕碎我這個劣質的替代品。而我,也在等。等著親手砸碎這場荒誕劇的道具,
結束這場漫長的、令人作嘔的扮演。那場為蘇晴舉辦的慈善拍賣晚宴,終于還是來了。
沈聿破天荒地早歸,親自挑選了禮服送來。那是一條水藍色的長裙,設計簡約優雅,
襯得肌膚勝雪。我認得,那是蘇晴生前最喜歡的品牌和顏色。他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
看著我換上,目光一寸寸掃過,最后停留在我的臉上。他伸出手,
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我刻意加深的眼角淚痣,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像是最后一次確認。“很合適。”他評價道,聲音聽不出什么波瀾,
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暗潮。晚宴設在市中心最奢華的酒店頂層,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沈聿作為主辦方之一,無疑是全場的焦點。他挽著我,穿梭在賓客之間,
應對得體,笑容無懈可擊。我亦步亦趨,扮演著溫婉嫻靜的沈太太,
唇角掛著訓練有素的弧度,目光卻像無形的觸角,敏銳地捕捉著全場。我知道她一定會出現。
果然。宴會進行到一半,入口處一陣細微的騷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聿的,
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一個穿著香檳色魚尾禮服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高挑,
氣質出眾,栗色的長發挽成優雅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頸項。當她微微側過臉,
與旁人含笑低語時,聚光燈恰好打在她右眼角下方——那里,
一顆小小的、天然的淚痣清晰可見。蘇晴。真正的蘇晴。時間仿佛在她身上停滯了。
她依舊是沈聿記憶里,照片中那個鮮活明艷的模樣。她微笑著,目光流轉,
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漣漪。沈聿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挽著我的手臂瞬間繃緊,肌肉堅硬如鐵。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瞳孔微微放大,死死地鎖住那個身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化為虛無。那種失魂落魄的震動,
那種刻骨的思念與痛苦交織的洪流,毫無保留地沖擊著他,也沖擊著我。三年來,
他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從未。我像一件被主人遺忘的物品,被他不自覺地松開了。
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前邁了一步,卻又猛地頓住,臉上掠過一絲掙扎的痛苦。
蘇晴的目光也投了過來。她看到了沈聿,也看到了他身邊的我。
她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大約兩秒,掃過我刻意模仿的發色,
最終落在我眼角那顆刻意加深的淚痣上。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了然和些許輕蔑的詫異,
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美麗的眼眸。隨即,她揚起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
優雅地朝我們這邊頷首示意,便自然地融入了另一群人中,
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熟人。沈聿依舊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靈魂的雕塑。
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只有蘇晴所在的方向,
是他目光唯一的錨點。拍賣環節開始,氣氛重新熱烈起來。一件件拍品被送上臺,
競價聲此起彼伏。沈聿一直心不在焉,目光頻頻投向蘇晴的方向。終于,拍賣師的聲音拔高,
帶著一絲激動:“……接下來這件拍品,
由沈聿先生慷慨捐出——已故蘇晴小姐生前最鐘愛的一套頂級羊脂玉茶具!
”聚光燈驟然打在那套被小心放置在絲絨托盤上的玉器上。溫潤的羊脂白玉,
在燈光下流轉著內斂而高貴的光澤,杯盞玲瓏,壺身線條流暢,
透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雅致。全場響起一片低低的贊嘆。沈聿猛地回過神,看向臺上,
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驚怒。他下意識地看向蘇晴的方向。
蘇晴也正看著那套茶具,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復雜難辨,有驚訝,有懷念,
似乎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起拍價,一百萬!”拍賣師的聲音落下。
“一百五十萬!”立刻有人舉牌。“兩百萬!”“兩百五十萬!”競價聲此起彼伏,
氣氛熱烈。沈聿的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節泛白,下頜線繃得像拉緊的弓弦。
他死死盯著那套茶具,又看看蘇晴,額角似乎有青筋在隱隱跳動。就在價格被抬到五百萬,
拍賣師準備落槌之際——“一千萬。”一個清晰、平靜的女聲響起。不大,卻像一道驚雷,
瞬間劈開了全場的喧囂。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沈聿猛地轉頭看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暴怒。
他像看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陌生人。我迎著他幾乎要噴火的目光,甚至還微微彎了彎唇角,
露出一個近乎挑釁的、冰冷的笑意。拍賣師激動得聲音都在抖:“一千萬!
沈太太出價一千萬!還有沒有更高的?一千萬一次!一千萬兩次!一千萬三次!成交!
恭喜沈太太!”槌音落定,掌聲雷動。
禮儀小姐小心翼翼地托著那套價值千萬的玉器向我走來。聚光燈打在我身上,
如同置身于審判臺的中心。沈聿的呼吸粗重,壓抑的怒火幾乎要將他點燃。
蘇晴也遠遠地望著這邊,眼神復雜莫測。我伸出手,沒有去接那托盤。
指尖輕輕掠過那溫潤冰冷的玉壺表面。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
在沈聿驟然收縮的瞳孔倒影中,我的手腕猛地一抬、一翻!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聲,
如同冰面炸裂,驟然撕裂了奢華的空氣!晶瑩的羊脂白玉碎片,像一場慘烈的冰雹,
四散飛濺,叮叮當當地砸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最大的一塊壺身碎片,
甚至濺到了沈聿锃亮的皮鞋尖上。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宴會廳。
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干,幾百雙眼睛凝固在我身上,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無聲的尖叫。
香檳的氣泡在杯壁上徒勞地破裂,水晶吊燈的光芒似乎都凍結了。
沈聿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隨即又被一種狂怒的、近乎猙獰的醬紫色取代。
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塊即將炸裂的巖石,眼底翻涌著毀天滅地的風暴。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堆價值連城的碎片,又猛地抬頭看向我,那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將我撕碎。
蘇晴捂住了嘴,漂亮的眼眸里盈滿了真實的、巨大的驚愕和痛惜,身體微微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