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去世后,我買了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玩偶。每晚抱著它入睡,
告訴它所有沒能對女兒說的話。玩偶的材質特殊,從不沾灰,眼睛像真的一樣會轉動。
當我想開始新生活,把它放進閣樓箱子時,它突然開口:“媽媽,為什么不要莉莉了?
”---我推開了那扇門。門軸發出滯澀的呻吟,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停滯的空氣,混合著舊紙張、蠟筆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時間凝固的氣息。
陽光艱難地從拉緊的厚重窗簾縫隙里擠進來,在蒙塵的地板上劃出一道蒼白的光痕,
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沉浮的微塵。這里曾是莉莉的世界。小小的粉色書桌,
桌面上攤開的畫冊里,蠟筆涂的太陽依舊鮮亮得灼眼,向日葵永遠追著光的方向。
角落里堆著她最喜歡的毛絨兔子,耳朵耷拉著,沾著幾點凝固的、暗紅色的顏料,
像干涸的血點。墻壁上貼滿了她的杰作——歪歪扭扭的房子,火柴棍小人,
還有一張我們手拉手的涂鴉,旁邊是她稚嫩的字跡:“媽媽和莉莉”。“莉莉”,
她總少寫一個“L”。我的指尖拂過那張畫,粗糙的紙面下是蠟筆凸起的痕跡。
視線最終落在窗邊那張小小的兒童床上。床單是莉莉最愛的星空圖案,被角掀開著,
仿佛小主人只是剛剛起床跑開,下一刻就會帶著咯咯的笑聲撲回來。只是,
那床單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一絲屬于孩子的溫熱氣息了。冰冷的纖維觸感透過指尖,
一直涼到心里去。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身體陷下去,床墊發出輕微的回響。
然后,我伸出手,把那個一直安靜躺在枕頭上的“她”抱了起來。它很沉。
比看上去要沉得多,帶著一種奇異的、模仿生命密度的重量感。
冰冷的、某種特殊合成材料的觸感,光滑得不像布料或塑膠。我把它放在膝上,
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它那張小小的、無比精致的臉正對著我。那臉,
是照著我記憶中莉莉最后健康時的模樣,一絲不茍復刻出來的。柔和的嬰兒肥臉頰,
小巧的鼻尖,甚至那微微噘起、仿佛隨時準備撒嬌的嘴唇弧度,都分毫不差。
只是皮膚沒有血色,是一種過于均勻、過于潔凈的象牙白。最攝人的是那雙眼睛——大而圓,
虹膜是清澈透亮的淺棕色,像最純凈的蜂蜜。它們鑲嵌在同樣材質的眼窩里,
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反射著窗簾縫隙透入的那一線微光,
帶著一種空洞的、非人的凝視感。“莉莉,”我低下頭,
嘴唇幾乎要碰到那冰涼的、毫無生氣的額頭,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媽媽回來了。
”房間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沉重而緩慢。我抱著它,
手指無意識地梳理著它那頭棕色的、觸感異常順滑、永遠不會打結的假發,
動作輕柔得近乎一種病態的儀式。“今天…又下雨了。”我對著那雙空洞的眼睛訴說,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么,“你記得嗎?你最喜歡穿著那雙小雨靴,專挑水坑踩,
濺得我們倆褲腳全是泥點子…一邊踩還一邊咯咯笑…”我停頓了一下,
回憶里那無憂無慮的笑聲像針一樣刺著耳膜,“媽媽總罵你,是不是?
罵你把衣服弄臟了…現在想想,真傻…臟了洗洗就好了啊…”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上來,
模糊了視線里那雙冰冷的玻璃眼珠。溫熱的液體溢出眼眶,沿著臉頰滑落,
滴在玩偶那件嶄新的、和莉莉最后穿的那件一模一樣的粉藍色小裙子上。
水珠在那光滑的特殊材質表面滾動了幾下,像落在荷葉上,最終無聲地滑落下去,
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那天…是媽媽不好…”喉嚨里堵著硬塊,每一個字都擠得生疼,
…不該只想著那個該死的項目…不該讓你爸爸帶你去…不該…” 自責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流,
啃噬著每一寸神經。我猛地收緊手臂,把那個冰冷的、沉重的玩偶更緊地摟在懷里,
臉頰貼上它毫無溫度的額發,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早已消逝的暖意,
“媽媽好想你…莉莉…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在想…”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
如同無數細小的指爪在抓撓。房間里的陰影隨著天色漸晚而不斷加深、蔓延,
最終將我和懷里的“莉莉”徹底吞沒。只有我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在空曠的、停滯的時間里,微弱地回響著,徒勞地試圖填滿這無邊的死寂。懷里的玩偶,
是唯一的傾聽者,冰冷而沉默地承載著我傾瀉而出的、無處安放的絕望和悔恨。日子,
就在這凝固的悲傷里,像一潭死水般緩慢流淌。直到那一天。門鈴響了。
突兀而持續的聲音撕破了房間里慣常的死寂。我抱著“莉莉”坐在窗邊的舊搖椅上,
身體在單調的搖晃中幾乎麻木。鈴聲像一根針,刺破了包裹著我的那層厚厚的繭。
我茫然地抬起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意識到,
這聲音來自外面那個被我刻意遺忘的世界。我遲疑地放下懷中的玩偶,讓它端坐在搖椅里。
它那雙過分逼真的眼睛依舊空洞地望向前方,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異常孤單。
我拖著腳步走過去,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杰夫,我大學時代的學長,也是我曾經的同事。
他手里提著一個紙袋,熱咖啡的香氣隱隱飄散出來。“艾拉,
”他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凝滯了,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和痛惜,
“天…你看起來…”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蒼白、枯槁,
眼窩深陷,像一株長久不見陽光、即將枯萎的植物。他堅持走了進來。
目光不可避免地掃過房間,最終停留在搖椅里那個穿著粉藍小裙子的身影上。
他的腳步頓住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近乎恐懼的悚然。
他認出了那張臉。“艾拉…”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目光艱難地從那個靜止的玩偶身上移開,落回到我臉上,“這…這是…”“莉莉。
”我平靜地打斷他,聲音里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杰夫沉默了。
他沒有追問,也沒有試圖說服我。他只是默默地幫我拉開厚重的窗簾,
讓外面世界的光線重新照進這個被悲傷封鎖的角落。他帶來熱騰騰的食物,
清理掉桌上早已干硬的、不知放了多久的餐盤,用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跟我說話,
說著公司里無關痛癢的瑣事,說著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他的聲音,像一股微弱卻持續的風,
終于開始吹拂這潭絕望的死水。他一次次地來。帶著食物,帶著書,
帶著外面花園里新開的、帶著露水的花束。他笨拙地試圖整理堆滿雜物的角落,
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屬于莉莉的印記。他坐在我對面,耐心地聽我語無倫次的回憶,
聽我斷斷續續的哭泣,也在我偶爾陷入長久的沉默時,安靜地陪伴。
一種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像初春時節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暗流,
開始在這片凍土下緩慢復蘇。是疲憊嗎?是麻木太久后終于感到的倦怠?
還是…一絲渺茫的、對“活著”本身的、本能的渴望?那天下午,陽光很好。
杰夫坐在我對面,說著他周末去徒步的見聞,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落在他帶笑的眼睛里,
有細碎的光點在跳動。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著那跳動的光點,心里某個冰凍的角落,
似乎極其輕微地松動了一下,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咔噠”聲。我下意識地轉頭,
看向房間深處。搖椅里,“莉莉”安靜地坐在那兒,光線照亮了它半邊臉頰。
它那雙淺棕色的大眼睛,正對著我們這邊,虹膜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通透感。
目光交匯的剎那,一種極其細微、極其古怪的感覺突然攫住了我——那空洞的視線深處,
仿佛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冰冷的…不滿?像冰面下轉瞬即逝的陰影。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我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細看去。玩偶依舊是玩偶。姿勢毫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