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蛇皮袋勒得我手指發麻,粗糲的編織紋路隔著掌心都能觸到凸起的線頭。
村口老槐樹的影子像張灰褐色的網,將我整個人罩在斑駁的樹蔭里。
蟬鳴在午后兩點突然斷成齏粉,空氣里浮動著松脂與腐葉混合的腥氣。
爺爺的旱煙桿帶著陳年油漬的溫度,隔著汗濕的襯衫戳在后腰時,
我甚至能數清竹節上結巴的個數。他的褲管還沾著晨露打濕的泥點,
膠鞋陷進土路發出黏膩的聲響:"愣著干啥?你奶燉了南瓜粥。
"去年臘月母親在紡織廠事故中化作的賠償金,此刻正在我貼胸的口袋里發燙。
那筆錢原本能讓我繼續念完初中,卻在父親酗酒堵伯輸掉所有積蓄后,
變成了這張通往深山的單程車票。城里中學的鐵門永遠向我緊閉,
而這里的土墻上還貼著我三年級時的三好學生獎狀,邊角已經被老鼠啃出缺口,
獎狀上的紅印章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血色。蟬鳴再次響起時,聲音比先前低了八度。
我盯著老槐樹主干上碗口大的樹洞,恍惚看見里面有團毛茸茸的黑影一閃而過。
樹影突然劇烈晃動,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我腳邊,葉脈里滲出暗紅的汁液,
像極了凝固的血跡。"濤子回來啦?"小賣部王大爺顫巍巍遞來根冰棍,
塑料包裝紙上凝著水珠。他左眼的眸子在夕陽下泛著白,像塊泡發的糯米糍,
隨著他的動作在眼窩里輕微晃動。冰棍的甜味混著他身上經年不散的旱煙味,
在濕熱的空氣里發酵出某種腐朽的氣息。我指尖觸到冰棍的瞬間,王大爺突然攥住我的手腕。
他掌心的老繭刮過我手背,像是枯樹枝掃過窗欞:"夜里聽見動靜別開窗,
后山那東西又......"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野狗的哀嚎,
聲音尖細得像是被人掐住喉嚨。"老王頭又犯癔癥了。"李嬸抱著木盆匆匆走過,
腳邊濺起的泥點弄臟了我的帆布鞋。她鬢角別著的紅頭繩已經褪成粉色,
隨著步伐在潮濕的空氣里甩出細碎的水珠。木盆里泡著的藍布衫上,
繡著半朵未完工的并蒂蓮,針腳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殷紅。山魈。這個詞在我舌尖滾了滾,
像含著塊碎玻璃。七歲那年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張叔被抬下山時,
肚皮豁開的大洞邊緣翻著白生生的脂肪,腸子掛在荊棘叢里晃蕩,
在山風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大人們說是黑熊,可那些爪印比牛蹄子還大,
每個趾尖都殘留著藍黑色的毛發。蟬鳴再次停歇時,我聽見老槐樹上傳來細微的抓撓聲。
抬頭望去,樹洞里似乎有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閃爍。李嬸的木盆突然"哐當"落地,
她盯著樹洞的方向,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老張家閨女失蹤那天,
樹上也有這種聲音......"暮色漸濃,遠處傳來烏鴉嘶啞的啼叫。
王大爺的冰棍在我手里化成黏膩的糖水,順著指縫滴落在地上,形成暗紅色的斑點。
我突然想起母親出事前,總是在深夜對著窗外的槐樹自言自語,
她說看見有穿碎花裙的女人在樹梢跳舞。"走了走了。"爺爺的旱煙桿重重敲在青石板上,
火星濺到我的褲腳。他轉身時,我看見他后頸有道淡紫色的疤痕,形狀像是五根手指。
這個發現讓我渾身發冷,因為我分明記得,張叔尸體上的抓痕也是五指張開的形狀。
經過曬谷場時,我瞥見草垛后露出半截碎花裙擺。那布料我認得,
是張叔閨女失蹤前穿的連衣裙。去年清明節我還給她遞過青團,
她辮子上扎的紅頭繩和李嬸鬢角的那個一模一樣。"爺爺......"我剛要開口,
草垛突然劇烈晃動。一只毛色斑駁的野貓竄出來,嘴里叼著塊帶血的布片。
爺爺的腳步頓了頓,旱煙桿在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快些走,你奶該等急了。
"拐過巷口時,我回頭望了眼老槐樹。樹洞里的黑影正在緩慢蠕動,
月光從枝葉縫隙間漏下來,照亮了它泛著藍光的皮毛。那東西突然探出頭,咧開嘴沖我笑,
唾液順著獠牙往下淌,在地上匯成一灘暗紅的水洼。我死死咬住舌尖,鐵銹味在口腔里炸開。
那怪物咧開嘴沖我笑,臉頰的肌肉詭異地滑動,分明是張叔閨女的鵝蛋臉,
卻長著兩排野豬獠牙。它胸前掛著的玉佩沾著血漬,
正是去年弟弟生日時我在縣城給他買的平安扣。
"二十年了......"爺爺的槍管在發抖,"當年你爹就是被它害死的。
"松針簌簌作響,怪物突然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它懷里的血肉團突然蠕動起來,
我驚恐地發現那是只被剝了皮的山羊,腸子正順著爪子往下滴。"陳老鬼,
你還記得你老婆的味道嗎?"怪物的聲音像指甲刮過黑板,"她的血噴在我臉上時,
比蜂蜜還甜......"爺爺的瞳孔猛然收縮。我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過,
奶奶是在我出生那年失蹤的,尸體被發現時只剩半截脊椎骨。"砰!"槍響在林間炸響。
怪物敏捷地躍上樹梢,子彈擦著它后腿劃過,留下幾撮泛藍的毛發。
它懷里的山羊尸體重重砸在我面前,溫熱的內臟濺了我一臉。"快跑!
"爺爺拽著我往山下狂奔。身后傳來樹枝折斷的脆響,那東西追得很緊。
我踉蹌著被樹根絆倒,膝蓋磕在石頭上,鮮血浸透了褲管。月光突然被烏云遮住。
爺爺的獵槍在黑暗中閃著冷光,他突然轉身把我推進巖縫:"拿著這個!
"我接住沉甸甸的東西,借著閃電的光,看見是本泛黃的日記。
封面上用朱砂寫著"陳家族譜",邊角已經被蟲蛀出窟窿。"記住,
子時三刻去村東頭的老井!"爺爺的聲音混著雨聲,"把族譜燒掉,
然后......"他的話突然被一聲悶響打斷。我從巖縫里探出頭,
看見那怪物正騎在爺爺背上,爪子深深插進他肩膀。爺爺的獵槍摔在泥水里,扳機被扣動,
子彈在地上打出一連串火星。"濤子......"爺爺的喉嚨里涌出黑血,
"快......"怪物張開嘴咬住爺爺的后頸,脊椎骨斷裂的脆響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我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看著那怪物把爺爺的頭顱整個扯下來,甩向巖縫。
"陳濤——"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蜷縮在老井邊的草垛里。天已經蒙蒙亮,
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懷里的族譜還在,封面上的朱砂字在晨霧中泛著詭異的光。
村口傳來嘈雜的人聲。我踉蹌著爬起來,看見老槐樹上又掛著具尸體。這次是李嬸的兒子,
他的肚子被剖開,腸子繞在枝椏上,眼睛還保持著死前驚恐的圓睜。"山魈又殺人了!
"王大爺的眸子在晨光里泛著白,
"張半仙說要活祭童男童女......"我攥緊族譜往村東頭跑。老井周圍已經圍滿了人,
張半仙正在往井里撒糯米。他腰間掛著的銅鈴突然劇烈晃動,指向我藏身的灌木叢。"陳濤!
"張半仙的桃木劍直指我咽喉,"你身上有山魈的味道!"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我看見爺爺的尸體被放在竹床上,頭顱滾落在腳邊,眼睛還在死死盯著我。
奶奶披頭散發地撲過來,指甲在我臉上劃出五道血痕:"是你害死了你爺爺!
"我踉蹌著后退,不小心撞翻了供桌。香灰撒在族譜上,泛黃的紙頁突然無風自動。
我看見其中一頁用血畫著符咒,旁邊寫著:"子時三刻,以血為引,
開井......""抓住他!"李嬸抄起扁擔沖過來,"山魈的走狗!"我轉身往山上跑,
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喊聲。族譜里突然掉出張照片,是年輕的爺爺和張叔站在老井邊,
中間抱著個裹襁褓的女嬰——正是張叔閨女。閃電劈開云層的瞬間,
我終于看清族譜最后一頁的內容:"吾妻劉氏,因難產而亡。為延續陳家香火,以血祭井,
求得山魈庇佑......""陳濤!"沙啞的呼喚從頭頂傳來。
我抬頭看見那怪物蹲在懸崖邊,月光勾勒出它泛著藍光的輪廓。它懷里抱著的,
竟是穿著碎花裙的張叔閨女。"你爺爺答應把你獻祭給我。"怪物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獠牙,
"可他反悔了......"我突然想起昨夜在巖縫里看到的場景。爺爺在生命最后一刻,
用沾滿血的手指在族譜背面畫了個符咒。那是道家的鎮邪符,
卻被人用血改成了......"獻祭的時辰到了。"怪物突然發出刺耳的尖笑。
我腳下的土地劇烈震動,老井里冒出黑紅色的霧氣。張半仙的銅鈴在霧中碎成齏粉,
村民們的哭嚎聲漸漸遠去。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井底。
頭頂的井口像枚銀色的硬幣,月光中漂浮著張叔閨女的碎花裙。我伸手去抓,
布料突然化作齏粉,露出下面泛黃的骨殖。"歡迎回家,哥哥。"冰涼的手指撫上我的后頸。
我渾身僵硬,聞到了熟悉的南瓜粥香味——那是奶奶每天清晨都會熬的味道。
冰涼的手指撫上我的后頸時,南瓜粥的甜膩氣息正從井底滲出。
我僵硬地望著井口投下的月光,那枚銀色硬幣般的光斑里,漂浮著張叔閨女的碎花裙殘片,
布料化作齏粉后,露出的泛黃骨殖突然睜開了眼睛。
"哥......"她的聲音像浸在井水里的棉絮,濕漉漉地黏在我耳畔。
我渾身發抖地轉頭,看見奶奶抱著的襁褓里,女嬰骸骨的眼窩正汩汩冒血,
頭骨上嵌著的藍石頭發出幽光。老井突然劇烈晃動,黑紅色霧氣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人臉。
我認出其中有張叔閨女、李嬸的兒子,
還有橋下腫脹的尸體——他們后頸都有道五指狀的疤痕,與爺爺、李嬸的如出一轍。
"歡迎來到陳家祠堂。"山魈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井底突然亮起無數盞油燈,
照亮了刻滿符咒的石壁。我看見族譜上的劉氏被供奉在神龕里,她的畫像正在滲血,
嘴角咧到耳根。"五十年前,你奶奶用我妹妹的血打開了井。"山魈的身影從霧氣中顯現,
它現在有著女人的身體和黑熊的頭顱,"我們約定每二十年獻祭一個陳家血脈,
可你爺爺背叛了誓言......"族譜突然懸浮在空中,泛黃的紙頁嘩啦啦翻動。
我看見爺爺年輕時的字跡:"劉氏誕下女嬰即亡,為續香火,以血祭井求得山魈庇佑。
然此獠狡詐,食我長子......""所以你吃了我父親?"我攥緊拳頭,指甲刺進掌心。
山魈突然發出嬰兒啼哭般的笑聲,它胸前的平安扣突然迸裂,露出里面嵌著的半塊藍石頭。
"不止他。"山魈張開嘴,噴出股黑霧。霧氣中浮現出爺爺年輕時的畫面:他跪在老井邊,
懷里抱著啼哭的女嬰,張叔舉著刀站在旁邊。"當年獻祭的不是我姑姑,是張叔的女兒!
"我突然意識到,渾身血液仿佛凝固。畫面里,爺爺突然反悔,將女嬰推入井中,
張叔的刀卻捅進了自己女兒的心臟。"沒錯。"山魈的聲音充滿恨意,
"你們陳家偷走了我的祭品,所以我要吃掉你們所有人!"井底突然伸出無數雙腐爛的手,
抓住我的腳踝往下拖。我掙扎著去夠族譜,卻看見最后一頁用血寫著:"以吾孫陳濤之血,
重立契約......""不!"我尖叫著撕碎族譜,鮮血濺在劉氏畫像上。
畫像突然活了過來,劉氏的手從畫中伸出,掐住我的脖子:"乖孫,
來陪奶奶......"千鈞一發之際,井口傳來炸雷般的槍響。張半仙的桃木劍劈開黑霧,
他腰間的銅鈴碎成齏粉,卻發出比先前更清脆的聲響。"陳濤!用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