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癡”王守山味覺盡失那夜,下崗證上的照片印著他穿西裝的窘迫。他蹲在村口,
對著祖傳茶山茫然嘀咕:“手藝沒用了?”城里回來的趙技術員嗤笑:“窮講究,
AI制茶又快又好。”他默默收下趙技術員的AI設備,茶坊竟夜夜飄香。全國斗茶大賽上,
評委對著他“無味”的茶湯震驚:“這醇厚感,妙!”昔日陷害他的茶商跪求合作,
他擺擺手:“機器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角落里,
趙技術員盯著數據屏暗嘆:“那0.5%的濕度起伏……他手指怎么摸出來的?
”------鋼廠正式宣告關停的那天黃昏,王守山領到了一張薄薄的下崗證。
照片是臨時拍的,他倉促套上了一件不知哪年買的廉價西裝,領帶捆得死緊,
硬挺的衣料箍著脖頸,勒得他臉色發青,眼里的光也像是被這身不合時宜的裝扮掐熄了。
他捏著那張硬紙片,指關節硌得發白,走出廠辦那扇掉漆的木門時,
夕陽的余燼正沉沉壓在西山的脊梁上,把一片灰蒙蒙的茶山暈染得愈發黯淡。
他拖著步子踱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蹲下身,背脊佝僂得厲害。
混濁的目光黏在遠處起伏的茶壟上,
嘴里反復咀嚼著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手藝…真就沒用了?”聲音低得像是在問自己,
又像是在問這片沉默的土地。晚風帶著濕冷的秋意鉆進他洗得發白的工裝領口,
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喲,這不是咱廠的技術能手王師傅嗎?
”一個帶著點城里腔調的聲音斜刺里插進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揶揄。
趙技術員穿著嶄新的夾克,蹬著锃亮的皮鞋,剛從縣里科技推廣培訓班回來不久的樣子,
手里還攥著一個印著“智能制茶”字樣的宣傳冊。他溜達到王守山旁邊,也蹲下,
掏出包好煙,自己叼上一根,斜睨著王守山那張木然的臉。“還琢磨你那點老黃歷呢?
瞧瞧這個!”他揚了揚手里的冊子,冊頁嘩嘩作響,“AI制茶!又快又好!程式設定好,
溫度濕度掐得死死的,百斤鮮葉子進去,品質保證一模一樣出來!省多少人力?省多少心?
你那套‘看天做茶’、‘憑感覺焙火’的老法子,早該掃進歷史垃圾堆嘍!”王守山沒吭聲,
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盯著腳下的泥土,仿佛那上面刻著什么玄妙的符咒。
枯瘦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碾著一顆小石子,指腹磨得發紅。酸脹的感覺從鼻腔深處蔓延開來,
一直頂到眼眶后壁。他猛地吸了下鼻子,生生把那潮氣壓了回去。趙技術員又說了些什么,
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王守山一個字也沒聽清。趙技術員自覺無趣,拍拍屁股上的土,
哼著小調走了,把那本鮮艷的宣傳冊隨手往地上一扔。冊子被風掀開一頁,
停留在展示一臺銀灰色、造型流線、閃著冰冷指示燈光的機器圖片上。
王守山渾濁的眼珠終于動了動,目光落在那機器上,像生了銹的齒輪,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過了幾天,趙技術員正得意洋洋地在村部小廣場擺弄他那寶貝似的AI制茶設備,
銀灰色的機器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王守山無聲無息地挪到他旁邊,隔著幾步遠,
目光粘在那機器上。不等趙技術員開口炫耀,王守山嘶啞的聲音響起,
干澀得如同揉搓枯葉:“這東西…能借我使使不?”趙技術員一愣,
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混合著驚奇和看熱鬧的笑意。“喲?王師傅,開竅啦?行啊!
”他語調夸張,帶著一種施舍般的爽快,“反正擱村里也是推廣樣板,你拿去琢磨琢磨,
好好感受感受科技的偉大!說明書在箱子里,全是城里來的工程師寫的,
你可別瞎鼓搗弄壞了!”王守山沒接話,只是彎下腰,
那被歲月和勞作壓得僵硬的脊椎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伸出粗糙得像砂紙的手,
一聲不吭地搬起了那個分量不輕的設備箱子,轉身,一步一步,
朝著他那間低矮破舊、墻皮剝落的老屋挪去。夕陽將他佝僂著背負機器的影子拖得又黑又長,
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機器被安置在灶房一角,
冰冷的光澤與周遭煙熏火燎的土墻、斑駁的灶臺格格不入。王守山盯著那屏幕,
刺眼的藍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按照說明書上的圖示,僵硬地按了幾個按鈕。
機器嗡鳴起來,開始執行設定好的搖青程序。箱體內部,模擬陽光的LED燈管亮起,
模擬風力的風扇呼呼旋轉,一切都顯得精準、高效而冷酷。王守山默默看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伸出那雙包裹著厚厚老繭、指節粗大的手——那雙手曾經能憑指尖輕捻茶青的濕度,
能憑掌心感知炒鍋最微妙的熱度變化,
能閉著眼從千百種氣息里捕捉到茶葉萎凋時那一縷恰到好處的“清香”。此刻,
它們卻懸停在冰冷的金屬外殼上方,微微顫抖,然后緩緩落下,搭在機器控制面板的邊緣。
他不再看那閃爍的屏幕,不再理會那些跳動的數字。他只是閉著眼睛,
指尖仿佛盲人閱讀盲文般,極其輕微地在機器外殼上一點點摸索、滑動。時而停頓,
像是在捕捉空氣中一絲難以察覺的震動,又像是在傾聽金屬內部極其遙遠的回響。
仿佛這冰冷的鐵殼子,是他闊別多年的老友,在向他傳遞著無人能懂的脈搏。
灶房角落堆著幾袋他早前采下的鮮葉,葉片蔫頭耷腦,色澤黯淡。這是山陰坡的茶樹,
剛采下來時他就知道品質不高,水分重,葉片薄。趙技術員那套程式化的參數,
對著這樣的葉子,注定做不出好東西。夜深了。王守山灶房那盞昏黃的燈泡還亮著。
他依舊閉著眼,手指貼在機器側面,感受著內里氣流微弱的渦旋與振動。良久,他睜開眼,
那雙渾濁的眼珠里沉淀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他不再看屏幕上的參數,而是極其緩慢地,
伸出枯瘦的手指,試探著,點向控制面板上一個隱蔽的溫度補償微調按鈕。
指尖觸碰到那個小小的凸起時,他停了片刻,像是在凝神捕捉什么,然后,
極其輕微地——或許只有半度的幅度——向下按了一點點。隨后,
他又轉向另一個濕度傳感器的接口附近,指腹沿著接縫處細細摩挲,感知著金屬細微的溫差。
接著,他指尖懸在另一個標著“搖青強度”的觸摸屏上方,并未真正落下,
只是隔著微小的距離,極其緩慢地上下移動,仿佛在丈量著無形的磁場。每一次動作,
都細微到幾乎無法覺察,像老茶農摸準了春日晨霧最貼合的濕度。
機器內部傳來風扇轉速極其輕微的調整聲,幾乎被寂靜的夜吞沒。
王守山只是默默地看著機器運轉指示燈規律的明滅,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日子一天天過去。
王守山那間破敗的老屋灶房里,夜復一夜,亮著那盞昏黃的燈。
村里人起初還能聽見那臺AI機器嗡嗡的運轉聲,后來風聲便蓋過了機器。
偶爾有人在夜深路過,鼻子尖的,
會捕捉到風里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的香氣——那不是新茶的鮮銳,也不是陳茶的醇厚,
倒像是山澗清晨混著露水的青苔味,又揉進了冬日陽光曬透枯草的暖意,
帶著一種獨特的、難以言喻的圓融感,絲絲縷縷,在微涼的夜風中繚繞不散。
這香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穩定,竟夜夜不斷,成了王家屋脊上一道無形的招牌。“邪了門了,
” 村口的李老坎蹲在石碾子上,吧嗒著旱煙袋,對著裊裊飄來的香氣使勁嗅了嗅,
“守山那倔老頭,聽說就扔進去些陰坡的爛葉子,靠那鐵疙瘩,能弄出這味兒?
莫不是撞了茶神?”全國斗茶大賽的決賽現場,流光溢彩,人頭攢動。
空氣里浮動著各種頂級茶葉的昂貴香氣,清銳的、沉郁的、甜膩的、霸道的,交織碰撞,
營造出一種無形的硝煙。評委席上坐著幾位頭發花白、神情肅穆的茶界泰斗,
還有衣著光鮮、代表新銳資本的茶商代表。
王守山穿著那套唯一體面的、早已不合身的舊西裝,局促地站在他的操作臺前。
他面前擺放的還是那臺趙技術員的AI制茶機,
只是此刻機器外殼上沾著幾點灰撲撲的指印和斑駁的茶漬。旁邊放著一盤其貌不揚的茶青,
葉形瘦小,色澤偏黃,正是他慣用的陰坡次等原料。他的動作笨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與周圍那些行云流水、姿態優雅的參賽者相比,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側目和低聲的嗤笑。
他按照設定好的流程啟動機器,指示燈亮起。就在機器即將開始自動搖青程序的那一刻,
王守山那雙粗糙的手突然動了。他并非操作面板,而是極其自然地、仿佛下意識地,
將手掌虛懸在機器側面進風口上方寸許的位置,停留了大約兩三秒。接著,
他枯瘦的食指伸出,在一個毫不起眼的、根本不在標準操作流程里的溫度傳感器金屬蓋上,
微乎其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用指腹側面輕輕蹭了一下,動作快得像拂去一粒微塵。隨后,
他才輸入了最終參數指令。機器嗡嗡運轉起來,一切似乎并無異常。
現場大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各項參數指標:水分蒸發速率恒定在預設值,
葉片摩擦軌跡無偏差,
熱電偶實時溫度曲線平滑穩定……每一個冰冷的數字都在無聲地證明著機器的精準掌控。
茶湯終于呈到評委面前。湯色清亮,呈現一種溫和的淡琥珀色,不像頂級龍井那般嫩綠奪目,
也不似巖茶那般深沉厚重。幾位老評委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帶著點“陪太子讀書”的無奈。
他們端起白瓷小盞,依照慣例,先是審視湯色,再湊近杯口,輕輕嗅聞。忽然,
坐在正中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茶人——以“鐵嘴”聞名業界的老先生——動作頓住了。
他眉頭猛地一跳,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原本只是禮節性的嗅聞,
此刻卻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那雙閱盡名茶、近乎苛刻的眼睛里,
驟然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他沒有急著啜飲,而是將茶盞舉至齊眉,對著光線,
仔細凝視那湯色中極其細微、仿佛被陽光穿透而形成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金色毫芒。
他緩緩將茶湯送入口中,沒有立刻咽下。湯水在舌尖停留片刻,沿著舌面兩側緩緩流過喉頭。
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鐘后,這位老茶人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眼角竟有些不易察覺的濕潤。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放下茶盞,
聲音帶著極力壓抑卻依然清晰可辨的顫抖:“這…這醇厚感…天工妙手!從哪里冒出來的?
”評委席瞬間嘩然。頒獎禮的喧囂尚未散去,后臺走廊彌漫著香檳和昂貴香水的氣息。
王守山抱著那個裝著獎牌的廉價硬紙盒,低著頭,想盡快離開這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明亮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