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棺中血淚七歲那年,我娘被活生生釘進了棺材里。村里人都說,那是她自愿的。
為了救她那癆病纏身、咳了半輩子血的丈夫,我的爹。也為了救我——我那從出生起,
四肢就軟得像面條,脖頸永遠撐不起腦袋的病秧子女兒。自愿?每次看到堂屋正中,
像口巨大、沉默的墓碑般矗立著的漆黑棺材時,我瘦骨嶙峋的身體里總會生出一股蠻力,
想狠狠把它掀翻!我分明記得!那個雨大得像是天要塌下來的夜晚。
冰冷的雨水混雜著泥漿灌進我的脖子,我像條垂死的狗,伏在后窗的泥地里。
潮濕朽爛的木窗框硌著我的額角,透過那道窄窄的縫隙,我將里面的情景死死烙在眼底。
昏暗搖晃的油燈下。我娘被奶奶和幾個膀大腰圓的族嬸死死按住。
她掙扎得像一只被困在蛛網里的蝶,單薄的中衣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白得刺眼的肩頭。
淚水和汗水糊了她滿臉,嘴里被塞進了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
喉嚨里發出破碎絕望的“嗚嗚”聲。眼睛卻死死望著后窗縫隙,撞上了我的視線。
那雙漂亮的眼睛,沒有哀求。只有鋪天蓋地的悲傷。咚!第一枚銹跡斑斑的長鐵釘,
被族長爺爺蒼老卻沉穩的手高高掄起的錘子,狠狠楔進嶄新的、散發著松油苦味的棺蓋邊緣。
砸裂了干燥的木料,也砸裂了那個夜晚的空氣。也砸斷了我和這世間,最后一點鮮活的暖意。
咚!咚!咚!一錘接一錘。沉悶得如同敲在朽鼓上,
又重得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釘死在黑暗里。棺材劇烈地震動,像一頭垂死掙扎的困獸。
最后一下沉重的聲響過后。棺材徹底死寂了。那股屬于我娘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氣息,
被厚重的木料和刺鼻的桐油味死死封在了里面。再也沒飄出來過。“丫頭,記住嘍,
”族長爺爺擦著汗,渾濁的老眼轉向窗外的我,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你娘用自己換了你們倆活命,是義婦,進了族譜的。”他手里的鐵錘還在往下滴著什么。
一滴,一滴。像是沒流盡的淚,更像是……血。
------2 活棺那口棺材在我家堂屋正中,一放就是九年。
漆黑、冷硬、沉靜得如同墓穴里的石頭。起初,它只是占據著那個位置。后來,
它仿佛成了整個家跳動的心臟。冰冷、緩慢,卻主宰著一切。爹的病,真好了。
那個在炕上咳得縮成一團、幾乎只剩一把骨頭的男人,像吸足了水分的枯草,
一天天地精神起來。蠟黃的臉上有了血色,能自己下地,能做點輕省活計,
甚至能拿起斧頭劈不太粗的柴火。奶奶臉上也添了神采,走路帶風。
她每天雷打不動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對著棺材說話。那是最讓我渾身起栗的時刻。
她會仔細地擦去棺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撫摸著那冰涼的木頭。聲音放得又輕又柔,
仿佛怕驚醒了里面安睡的魂魄。“秀芝啊,今兒天好,日頭足著呢……”“開春了,
后山野菜都冒頭了,真水靈……”“你男人今天劈了捆柴,
精神頭瞧著更好了……”“丫頭(她從不叫我的名字)……丫頭今天能撐著坐一會兒了,
多虧你啊……”她的臉幾乎要貼到冰冷的棺蓋上,眼神是虔誠而熱切的。
像信徒在膜拜一尊活著的神像。每當這時,我總蜷縮在炕角最深的陰影里。手腳冰冷,
胃里翻攪。那口棺材像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旋渦,散發著無聲的寒意。“去,
”爹也時常指使我,聲音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給你娘磕個頭。她能看著呢。
”我的膝蓋在冰冷堅硬的地上磕得生疼。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磚面時。
我能清晰地感到一股冰冷的視線,從棺材的方向穿透過來。黏膩、潮濕,
緊緊纏繞著我的后頸。它不是人投來的目光。更像這棺木本身,
在無聲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九年過去了。爹的身體壯實得像頭牛,能扛起半人高的麻袋。
而我這從出生起就隨時可能斷氣的身子骨,竟也熬過了大夫斷言“活不過五歲”的坎。
雖然依舊虛弱得走不了幾步路就要歇氣。至少,我活過了十六歲。活著的代價,
就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東西,正寄生在我身上。
------3 叩痕十六歲生辰前夜,我被一種奇異的窸窣聲驚醒。聲音很輕,持續不斷。
像是老鼠在啃噬著朽木的根。可在這沉寂得如同墓地的家里,
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音都被放得無限大。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那聲音……來自堂屋。
來自那口漆黑的棺材!一種冰冷的麻癢感順著脊椎骨竄上來。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撐起軟得像面條的身體,
像只壁虎一樣悄無聲息地溜下炕,赤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一步步挪向堂屋門縫。
一股濃烈到刺鼻、仿佛積攢了十年陳腐的桐油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類似土腥腐敗的味道,
兜頭兜腦撲了過來,嗆得我眼前發黑,胃里劇烈翻涌。門縫里透出堂屋幽暗的光。
只有供桌上那盞常年不滅的長明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投下昏暗而搖曳的光暈。
光線大部分被棺材巨大的陰影吞沒。那聲音更清晰了。咔…嗒…咔…嗒…咔……沉悶、短促,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不祥意味。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棺材尾部。
明燈昏黃光線所能觸及的邊緣——棺材蓋與棺身那絕對密封、本該連紙片都插不進的接縫處!
有什么東西,正有規律地從里面往外……頂!每頂一下,
那厚重堅固得曾承受過鐵錘敲擊的實木棺蓋,就極其輕微地向上“嗒”一聲,
抬起幾乎看不見的一絲縫隙。下一秒又被沉重的份量壓下,發出沉悶的木器擠壓聲。
縫隙開合之間,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土腥與死氣的腐味便散逸出來。月光慘白,
透過高處的破窗欞照進來,恰好落在那片區域。光影交織下,棺蓋的每一次微弱拱動,
都在灰塵漂浮的空氣里帶起一陣細小的漣漪,扭曲了投在冰冷地面的巨大棺材影子。
那影子也仿佛在扭曲、蠕動,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試圖從地底爬出!
一股惡寒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的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手死死捂住了嘴巴。“啪嗒!
”非常輕微的一聲。像是極小塊的硬物落在地上的聲音。我看過去。在棺材尾部下方,
落著幾點極其微小、顏色深黑、還沾著一點灰塵的……碎屑。
那顏色……那質地……我的心跳幾乎停止。是木頭!
是從那沉重的棺蓋內側……頂出來、磨下來的!我娘她……在用手指摳!
發出那種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音……經年累月……那黑暗狹窄的棺材里……會留下怎樣的痕跡?
我眼前陣陣發黑,胃里劇烈抽搐。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往后縮,試圖逃離這噩夢般的窺視。
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墻壁,發出輕微的悶響。屋內那頂弄棺蓋的聲音……戛然而止!死寂。
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能擠碎心臟的寂靜瞬間降臨。連那豆大的長明燈火苗都似乎凝固了,
不敢再搖曳。冰冷的、粘稠的視線再次穿透門板,像無形的針扎在我的后背上。這一次,
那視線里不再是探究。而是冰冷刺骨的……警告!我癱軟在地,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直到天色蒙蒙發亮,那種冰冷的壓迫感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消失。我活過了十六歲生辰。
但恐懼已經在我心里,鑿刻下了比棺蓋內側更深的印記。
------4 祭井平靜如同假象。棺材在沉寂了三日后,出了更詭異的事。長明燈,
滅了。是在一個大白天,陽光還算充足的上午。“怎、怎么回事?!
”當爹發現供桌上那盞小小的油燈只剩下一縷冰冷的青煙時,臉色瞬間變得比棺木還黑。
他沖過去查看,手指哆嗦著觸碰到冰冷的瓷碗燈盞。那本該溫熱的觸感,
凍得他猛地縮回了手。“油沒了?
”奶奶端著半碗剛從鍋里舀出來的、溫熱的菜籽油快步走過來,聲音都變了調。
手抖得像篩糠。燈油被她小心翼翼地倒進燈盞。然后,全家人的眼睛都盯著那燈芯。
爹劃著了火柴,橘紅的火苗湊過去。一點即著。然而,那豆大的燈苗只跳動了一下。
甚至沒來得及照亮它自身周圍半寸的空氣,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嘴“噗”地吹滅!
一縷扭曲的白煙掙扎著冒起,迅速消散在沉寂的空氣中。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陳腐與淡淡水汽的味道,在燈火熄滅的瞬間彌漫開。爹和奶奶的臉,
唰的一下,全白了。“娘……娘不高興了……”奶奶渾身發抖,干癟的嘴唇哆嗦著,
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恐懼,
“定是咱供奉不誠……怨氣積在棺里了……”“積怨”兩個字像冰錐,刺得爹猛地一哆嗦。
他霍然轉頭!那雙因多年勞作而布滿紅絲的、恢復了幾分強壯的眼睛,餓狼似的,
直勾勾地釘在了蜷縮在角落的我身上!
那眼神里的暴躁和隱隱的不安瞬間被一種冰冷的決斷覆蓋。“今晚,
”爹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去井邊請水!親手端回來!給那燈添上!”井?
村子西北角那口枯了快十年的老井?恐懼瞬間攥住了我的喉嚨!那口老井,
早就傳出了“不干凈”的名聲。傳說井下連著不干凈的地方。
幾年前鄰村失足掉下去摔死的一個女孩被撈上來時,身上纏滿了水草,纏得緊緊的,
像水鬼拖下去的。更有人說半夜經過,聽到過井底傳來女人的嗚咽和刮石壁的聲音。
老人們都嚴禁孩子靠近。說那里是邪門的地方。“我不……” 虛弱的抗議卡在喉嚨里。
被爹那不容置疑、更帶著一種獻祭般狠戾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不去也得去!
”他幾步跨過來,粗大的手掌鐵鉗般攥住我細瘦的胳膊。骨頭被捏得生疼。“那是你親娘!
她要水續命引路!你不去孝心何存?!”他把我往地上一摜,“太陽落山就去!
爬也得給我爬過去端一碗水回來!”絕望像沉重的淤泥,把我一點點淹沒。我能感覺到,
角落里那口漆黑的棺材,無聲地散發著冰冷的滿意。------天色擦黑。
夕陽殘血般的紅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鉛灰色的暮靄沉沉壓下。村子里炊煙稀落。
我捧著家里那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一步一挪,
走向村子西北角那片越來越濃重的死寂與陰影。離那口井越近,空氣就越冷。
一種不同于深秋夜晚露寒的濕冷,絲絲縷縷地鉆進衣服,貼在皮膚上,像蛇爬過。
風穿過四周半人高的荒草和幾棵早已枯死得張牙舞爪的老榆樹,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幾處坍塌破敗的土坯墻,像巨大而沉默的墳墓。終于,看到那口井了。青石井沿,
早就被風雨歲月磨蝕得坑坑洼洼,布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巨大的轆轤木架黑黢黢地矗立著,
纏著早已朽斷、粗如兒臂、布滿霉點的麻繩,孤零零的,像一個巨大墳頭的墓碑。
井口像一個望不見底的、要吞噬一切的黑色窟窿。幽深,沉寂。
散發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土腥與腐爛水草混合的氣息。我喘著氣,腿軟得像踩在棉花上,
每靠近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氣。心在嗓子眼瘋狂跳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嘩啦——一聲清晰的水響從井下猛地傳來!像是有人猛地翻動了一池靜水!
我的腳步驟然釘死在原地!汗毛根根倒豎!緊接著,
一種沉重濕漉漉的東西……用力拍打水面的聲音傳了上來。啪!啪!啪!
像是……一條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被,被人一下下狠狠摔在水里?不!更像是……掙扎!
然后是微弱至極、被水灌滿的嗚咽和嗆咳聲!“呃……咳咳……嗚……”女人的聲音!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井底有人?!有人掉下去了?!求生的本能讓我想尖叫!想逃跑!
可就在這時,更深的井底,傳來一陣急促的、尖銳的刮擦聲!嗤啦——嗤啦——鋒利、刺耳!
像是……尖利的長指甲!在瘋狂地、絕望地抓撓著堅硬的井壁!一下!又一下!
恨不得把石頭都摳穿!伴隨著這指甲刮石壁的絕望聲音,是那在水中沉浮的微弱嗚咽,
更加痛苦而急促,充滿了窒息般的驚恐!那根本不是求救的呻吟!
那是……死前最后的、被扼住喉嚨的掙扎!是在對岸上的人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是要拖拽東西下去的召喚!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從我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席卷全身!
全身的骨頭縫都往外冒著寒氣!我清楚地看到,井沿上那些濕滑濃綠的苔蘚,
正詭異地扭曲、膨脹,仿佛活了過來,貪婪地吮吸著月光下我恐懼的氣息!
井底下的抓撓聲和嗚咽驟然停止!一片死寂。比剛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井口。
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土腥氣和水底腐物的惡臭更加猛烈地蒸騰上來。快走!離開這里!
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尖叫!
手里的碗……爹的命令……還有家里那口等待著祭水的黑棺……像無形的鎖鏈捆住了我的腳。
娘在看著我!我顫抖著撲到井沿邊,冰涼的、濕滑的苔蘚貼著我顫抖的手掌。
用盡全身力氣探出上半身。閉著眼,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朝著漆黑井口下方的水聲方向,
拼命舀了下去!碗沒入水中。入手沉重,像是碗里瞬間裝滿了鉛塊。觸感……極其詭異。
不是清澈井水的冰涼順滑。更像是舀起了一捧冰冷、滑膩、沾滿腐臭淤泥的死水爛泥!
刺鼻的腥腐味沖得我眼淚鼻涕直流。“嘩啦——”水花濺落。我知道不能看!
絕不能看碗里裝著什么!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我死死閉著眼,像被無數厲鬼追趕,
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抱著這只重得異常、里面不知裝著何種邪穢的瓷碗,
朝著來路、朝著那個懸掛著黑棺的家,發瘋似的踉蹌奔逃而去!
------5 釘門跌跌撞撞沖進家門。心臟還在劇烈地擂鼓,肺葉火燒火燎地疼。
衣服被冷汗完全浸透,冷得像是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手里那只沉重的、冰涼的、散發著濃烈井底腐朽味的粗瓷碗被我死死捧在胸前。豁口處,
幾縷黑綠色的、仿佛還帶著某種黏膩活性的水草,蜿蜒地掛在碗沿外,滴滴答答落著黑水。
爹和奶奶立刻圍了上來。目光先是貪婪地落在我手里的碗上,
隨即又因碗里那污濁不堪、散發著死魚爛蝦般惡臭的“水”而皺緊了眉頭。“就……就這個?
”爹的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暴躁,“這什么東西?能點燈?!
”他的視線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在我身上。我瑟縮著,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喉嚨里只有殘破的風箱似的抽氣聲。奶奶皺著眉,臉上的褶子更深了,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濃濃的不安:“他爹……怕不是怨氣太深,
非得要這井底的陰水……才甘心?”那口靜靜矗立在堂屋正中的漆黑棺材,
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更暗沉了一分,無聲地釋放著冰冷的氣壓。像是在說:就是它。
爹臉色變了變,最終狠狠一咬牙:“行!怨氣陰水引魂燈!添!
”他小心翼翼地從我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碗。碗底,
似乎有什么塊狀的、冷硬的東西磕碰了一下碗壁,發出極其輕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他皺著眉頭,屏著呼吸,將碗里濃黑渾濁、漂浮著不明腐爛物的液體,
極其緩慢地倒進了供桌上那只裝著燈油的粗瓷燈盞里。黑綠粘稠的陰水,
與之前碗底殘留的菜籽油并不相融。黑油緩慢沉入燈盞底部,菜籽油微微上浮。
形成一層污濁的、怪誕的分層。爹拿起一根細長的引燈草,手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湊到長明燈芯旁,劃著了火柴。火苗湊近。呼!火苗接觸到燈芯的剎那,
沒有像往常那樣安靜地燃燒,而是猛地向上竄起!足有半尺高!
焰心不再是往日溫暖的橘黃色,而是一種幽幽的、仿佛來自黃泉最深處的慘綠色!綠得瘆人!
這綠幽幽的光瞬間充塞了整個堂屋!將爹、奶奶、我,甚至那口巨大棺材的影子,
全都扭曲成了墻上、地上不斷晃動跳躍的、形狀怪異的巨大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