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點屏幕的光線是凌晨四點唯一的活物,
在視網膜上烙下跳動的字符和扭曲的模型輪廓。我揉了揉干澀到發痛的眼睛,
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窗外,城市尚未完全蘇醒,
只有遠處高樓上幾點疏落的燈火,像困倦的眼睛。
“不行了……” 喉嚨里溢出一聲喑啞的嘆息,身體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綿,
沉重地陷進椅背。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直跳。連續幾周的高強度趕工,
身體終于亮起了刺眼的紅燈。掙扎著摸過手機,屏幕的冷光刺得我閉了閉眼,
指尖顫抖著給領導發了條請假信息:“抱歉,身體不適,上午需請假半天。
”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疲憊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清晨,睡得正沉,
老公像只粘人的大貓蹭了過來,溫熱的呼吸拂過頸側,手臂環上腰際。
“再陪我一會兒……” 他含糊的嘟囔帶著睡意。心頭的柔軟抵不過身體的極度抗議,
我輕輕推了推他:“乖,讓我睡會兒,真的撐不住了。” 他咕噥著,手臂卻收得更緊了些。
這片刻的溫存如同甜蜜的枷鎖,反而將最后一點睡意驅散得無影無蹤。等他上班后,
身體累到了極限,意識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混沌的淺層意識里飄蕩,無法沉入真正的黑暗。
無奈之下,只好摸出耳機,點開聽書軟件,讓一個遙遠的聲音講述著與我無關的故事,
企圖用它編織一張捕捉睡意的網。時間在疲憊與清醒的拉鋸中緩慢爬行,
窗外的天色由濃墨轉成灰藍,又漸漸染上晨光。直到手機時鐘無聲地跳過數字“10”,
那緊繃的神經才仿佛“啪”一聲斷裂,意識終于沉沉地墜入了無邊的黑暗。僅僅一個半小時。
從十點到十一點半。我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2 姥姥家意識再次清晰時,
雙腳已踏在熟悉的、帶著泥土和柴火氣息的小院。是姥姥家。心頭涌上一股暖流,
又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姥姥已經走了好幾年了,可最近,
她的身影總是不期然地闖入我的夢境。院子里比記憶中熱鬧得多。
幾張褪色的紅漆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擺著瓜子、花生、廉價的喜糖,還有幾盤油汪汪的涼菜。
認識的、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完全陌生的親戚們三三兩兩地聚著,聲音嘈雜,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辦喜事特有的、浮于表面的喜慶。我看見了五姨,
她正端著個大茶缸招呼著什么,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卻深得像刻上去的。“姐!
” 一個半大小子蹦跳著過來,是我弟弟小磊,后面還跟著幾個更小的孩子,追逐打鬧著,
笑聲清脆。我下意識地想去摸摸他的頭,他卻像條滑溜的魚,從我手邊溜走了,
融入那群奔跑的孩子里。一切都那么“正常”,喧鬧,擁擠,帶著鄉鎮宴席特有的粗糲感。
我也找了個角落坐下,抓了把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
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試圖找出誰是今天的主角。然而,不知從哪一刻開始,
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悄然滋生。像是一幅色彩濃烈的畫,
顏料正在緩慢地、無聲無息地褪色、剝落。起初是那些追逐打鬧的孩子。
他們的笑聲似乎越來越遠,身影也變得模糊,像被水暈開的墨跡,
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屋角、門后,或者干脆像氣泡一樣“噗”地破裂,了無痕跡。
接著是那些高聲談笑的大人。他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動作慢下來,最后凝固在原地,
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影像,然后,也一個個地淡化、隱沒。
我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尋小磊。剛才他還好好的,蹲在地上玩石子。可就在我眨眼之間,
他蹲著的地方只剩下幾顆散落的石子,人已不知所蹤。一種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偌大的院子,剛才還人聲鼎沸,轉眼間竟變得空空蕩蕩!風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打著旋兒,
發出“沙沙”的輕響,襯得這死寂更加駭人。只剩下我一個人,
孤零零地坐在那張擺滿吃食的桌子旁,仿佛被遺棄在了時間的荒原。
3 記憶的裂痕就在我被這詭異的寂靜壓得幾乎窒息時,一個聲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像一道溫暖的陽光驟然照進冰窖。“小蕓來啦?”那聲音洪亮、爽朗,
帶著我刻骨銘心的熟悉感——是大姨夫!心臟猛地一跳,
一股巨大的、孩子般的喜悅瞬間沖散了所有的恐懼。是他!真的是他!我幾乎是彈跳起來,
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臉上不自覺地綻開笑容,轉身朝著聲音傳來的堂屋門口奔去。“姨夫!
” 我雀躍地喊著,迫不及待地迎向那個即將出現的身影。然而,門簾掀開,踏進來的,
只有一個人。是大姨。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舊外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帶著我記憶里那種溫和又有點疲憊的笑容,手里還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搪瓷盆。
她看著我,眼神慈愛。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所有奔騰的喜悅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墻,瞬間粉碎。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緊接著,是排山倒海般的悲傷和遲來的認知,如同海嘯般將我徹底淹沒。
“姨……”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只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視線瞬間模糊,
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完全不受控制。我踉蹌著撲過去,一頭扎進大姨的懷里,
雙手死死地箍住她瘦削的身體。
她的衣服帶著舊棉布特有的、混合著陽光和淡淡皂角粉的味道,如此真實,如此溫暖。
“嗚嗚嗚……姨……” 我把臉深深埋在她肩頭,泣不成聲,
夫已經不在了……我剛剛……我剛剛明明聽到他的聲音了……” 巨大的悲痛讓我語無倫次。
混亂的記憶在腦海中激烈地翻滾碰撞。是的,大姨夫,那個總是笑呵呵給我買糖葫蘆的人,
確實在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可是大姨……大姨她……懷里這溫熱的、帶著心跳的身體是如此清晰!她不是去世了嗎?不,
她明明就在這里抱著我!可為什么我的記憶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微弱地提醒:大姨,
似乎也……不在了?生死的界限在洶涌的淚水和真實的觸感中變得模糊不清,世界一片混沌。
大姨的身體似乎僵硬了一下,隨即,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
輕輕地、一下下地拍著我的背,動作有些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平靜得近乎飄渺,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沒事了,
孩子……沒事了……今兒個,是要做個儀式。先給你點點大衣服。”“點點大衣服”?
這陌生的詞像一串咒語,刺破了悲傷的泡沫。我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著她平靜得有些過分的臉。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沒有悲戚,沒有驚訝,
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接受。仿佛“儀式”才是此刻唯一真實的存在。
但更深沉的悲傷隨即更兇猛地涌上心頭。多久了?多久沒有這樣抱著她了?這懷抱的溫度,
這熟悉的氣息,是我在清醒世界里永遠失去的珍寶。我不管不顧,
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家,再次用力抱緊她,放聲大哭,
仿佛要將這些年積攢的所有思念、所有未能說出口的依戀,都揉碎在這絕望的擁抱里。
淚水浸濕了她肩頭那塊深色的布料。4 紙扎的凝視不知哭了多久,哭泣的間隙里,
我感覺到周圍的氛圍似乎變了。一種更加肅穆、更加沉重的氣息彌漫開來。
大姨輕輕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松開。我抽噎著,茫然地抬起頭。目光,
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堂屋正中的屋頂。那里,懸著一個東西。
一個用粗糙的白紙和金箔紙扎成的、等人頭大小的頭像。五官是簡陋的毛筆勾勒,
眼睛是兩個空洞的黑點,嘴角僵硬地向上彎著,形成一個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它就那么靜靜地懸吊在房梁上,像一顆被斬下的頭顱,無聲地俯瞰著下方。儀式……開始了?
最初,場景竟又詭異地“正常”了片刻。不知從哪里又冒出幾個半大的孩子,
他們圍坐在之前那張擺滿吃食的桌子旁,嘻嘻哈哈,抓起盤子里的花生、糖果往嘴里塞,
互相打鬧著。我也被大姨拉著坐到了旁邊一個矮凳上。桌上甚至出現了熱氣騰騰的餃子。
孩子們吃得滿嘴流油,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消失從未發生。
我也機械地拿起一個餃子塞進嘴里,味同嚼蠟。然而,這份虛假的“正常”脆弱得不堪一擊。
如同陽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我眼睜睜看著身邊一個正往嘴里塞糖的男孩,
他的動作突然定格,然后整個人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一樣,閃爍了幾下,便徹底消失無蹤。
接著是另一個,再一個……如同被無形的橡皮擦抹去。
他們的笑聲還在空氣中殘留著一點微弱的尾音,人卻已不復存在。恐懼再次攫緊了我的心臟,
比上一次更加冰冷徹骨。很快,偌大的堂屋,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死寂如同厚重的裹尸布,
層層包裹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有屋頂那個紙扎的頭像,
在不知何處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下,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就在這時,我看到了。
那紙扎頭像……它動了!不是風吹動懸掛它的繩子那種晃動。是它本身的“臉”在動!
那雙空洞的黑色眼睛,似乎極其緩慢地轉向了我所在的方向!那張僵硬上揚的紙糊嘴巴,
嘴角的弧度似乎在加深,拉扯成一個更加猙獰、更加怨毒的冷笑!更可怕的是,
它紙糊的輪廓邊緣,竟開始像活物呼吸般微微起伏、蠕動!“啊!” 我倒抽一口冷氣,
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它不是紙!它是活的!
一股強烈的直覺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腦海——是姨夫!是姨父的靈魂附著在那上面!
他在看著我!他在對著我獰笑!極度的恐懼讓我猛地轉頭,看向坐在一旁角落里的父母。
他們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爸!媽!” 我聲音發顫,
帶著哭腔,“你們看!那個紙人頭!它在動!它……它像活的!是姨夫!姨夫在上面!
”父親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母親也只是木然地看了我一眼,
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們的沉默,比那蠕動的紙人頭更讓我感到絕望和無助。
仿佛在這個詭異的儀式里,他們也只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時辰到了。
” 父親的聲音干澀地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
那里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了一個黑鐵盆,里面堆著厚厚的黃紙和紙錢元寶。“小蕓,過來。
” 父親朝我招手,聲音不容置疑。燒紙?給姨父?我看著那黑黢黢的鐵盆,
又驚恐地瞥了一眼屋頂那個似乎正在“活”過來的紙人頭,巨大的恐懼讓我雙腿如同灌了鉛,
每一步都挪得異常艱難。我幾乎是蹭到鐵盆邊的。父親劃燃一根火柴,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
湊近鐵盆里的紙錢。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火苗明明已經舔舐到了紙錢的邊緣,
卻像遇到了無形的屏障,“嗤”的一聲,竟然……熄滅了!父親皺了皺眉,又劃了一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