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飯店油膩膩的空氣里,吊扇嗡嗡地攪動著蔥花和劣質醬油的味兒。
林茉對面坐著介紹人拍胸脯保證“老實本分”的機械廠工人,姓李。他油亮的頭發黏在額上,
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臉上、身上掃,像在估量案板上的肉。“林同志,”李工人剔著牙,
聲音黏糊,“高中畢業?挺好。不過呢,女人嘛,書讀多了心就野,不安分。結了婚,
工作得辭了,在家伺候好公婆男人是正經。還有,我娘說了,你家得出全套‘三十六條腿’,
縫紉機也得是蝴蝶牌的……”他唾沫星子橫飛,
細數著未來“媳婦”該盡的義務和他家該得的“體面”,仿佛林茉已是囊中之物,
只等著簽賣身契。林茉靜靜聽著,手指在粗糙的桌布上慢慢收攏。下鄉通知壓在枕頭下,
像一塊冰冷的烙鐵。她需要一張城市戶口,一個能扎根的地方,
但不是以這種把自己碾碎成泥的方式?!罢f完了?”她抬眼,聲音不大,
卻像冰凌子掉進油鍋,刺得李工人一愣。“啊?呃,還有彩禮……”林茉猛地站起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雙手抓住油膩膩的桌沿,臂上那點常年做家務攢下的力氣瞬間爆發。
“嘩啦——哐當!”整張桌子被她悍然掀翻!油膩的湯湯水水,面條,啃剩的骨頭,
混著碎裂的碗碟,劈頭蓋臉澆了李工人一身。他殺豬般嚎叫起來,
手忙腳亂地拍打著身上淋漓的菜湯,狼狽得像只掉進泔水桶的耗子?!拔业男卵澴?!新皮鞋!
賠錢!你他媽得賠錢!”他跳著腳,指著林茉破口大罵,唾沫和菜汁一起噴濺。
林茉甩了甩震得發麻的手,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幾毛錢飯票,
“啪”地拍在唯一幸免于難的凳子面上。她的聲音清晰,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冷硬:“飯錢,
我的。你的損失?”她掃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和男人身上的油污,
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找介紹人要去!順便告訴她,下次再介紹這種貨色,
我連她家桌子一起掀!”說完,她看也不看那跳梁小丑,轉身就走。油污的地面有些滑,
她卻走得穩穩當當,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風雪里寧折不彎的小白楊。飯店角落,
靠窗的一張方桌旁,坐著兩個穿洗得發白舊軍裝的男人。剛才那場干脆利落的掀桌風暴,
從頭到尾落入了靠外那個高大男人的眼里。他叫周衛疆,肩章上綴著兩杠兩星,
是剛調防過來的某團團長。他端著粗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深邃銳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纖細卻爆發出驚人力量的背影,
直到她消失在門口明晃晃的陽光里?!班?,”他對面的政委老張咂咂嘴,搖頭,“這姑娘,
夠辣!跟小辣椒似的,一點就著?!敝苄l疆沒說話,緩緩放下杯子,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杯沿。潑辣?是??赡窍谱狼暗某聊棠?,
掀翻后甩下飯票的利落,
以及最后那個冰冷又帶著點嘲諷的眼神……像一把生銹卻依舊鋒利的匕首,
猛地在他沉寂的心湖里劃開一道口子。一種久違的、被什么東西猛然擊中的感覺,悄然復蘇。
---介紹人再來時,臉上的笑容帶著點小心翼翼和難以置信。她搓著手:“茉茉啊,
上次那個……是嬸子看走了眼!這回,嬸子給你打包票,絕對是好人家!人周團長,
年輕有為,就是……”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就是前頭有個娃娃,娘沒了。不過人家說了,
就想找個心善、能對孩子好的……”林茉沒說話,低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手指關節。
周衛疆……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那日在飯店驚鴻一瞥,
男人高大沉穩的身影和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卻又似乎蘊藏著某種力量的眼睛,
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娃娃……有個孩子?她心頭掠過一絲猶豫的陰云。
可下鄉通知單壓在抽屜最底層,像一塊不斷下沉的秤砣。她需要一個留在城里的身份,
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至于別的……她閉了閉眼,
將那些模糊的、關于“家”的脆弱念頭壓下去。活下去,站穩腳跟,比什么都重要。
周衛疆的追求直接得近乎笨拙,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氣息。他不送花里胡哨的東西,
倒是隔三差五托人捎來實在的:一網兜部隊農場新摘的蘋果,
表皮還帶著露水;幾斤憑票才能買到的精白面粉;甚至有一次,是一小桶清澈噴香的菜籽油。
東西往往放在林茉家院門口的石墩子上,人影不見,只留一張紙條,
字跡剛勁有力:“給家里添點嚼用?!绷周钥粗@些東西,心頭滋味復雜。它們沉甸甸的,
是那個年代最稀缺的安穩和溫飽的象征。周衛疆本人出現時話不多,
大多時候是沉默地陪她走一段路,或者在她家小院里幫著劈一堆柴火,動作利落,
汗水浸透軍綠色的襯衣。偶爾,他深邃的目光會落在她臉上,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探究,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尋找著什么。
林茉垂下眼睫,避開那目光深處讓她隱隱不安的東西?!傲滞?,”一次劈完柴,
周衛疆站在院門口,夕陽給他高大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他語氣鄭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跟我結婚。隨軍。娃娃……會把你當親媽。”沒有甜言蜜語,
只有最樸素的承諾和最現實的安排。那“親媽”兩個字,像根細小的刺,扎了林茉一下。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能提供她最急需的庇護的男人,看著他肩章上象征責任的星徽,
看著他眼底那抹她尚看不分明的、混合著渴求與某種深沉痛楚的暗影。許久,
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嘆息:“好。”---軍區家屬院的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鐘擺,
規律而安穩。周衛疆早出晚歸,一身汗水和硝煙味。
林茉把那個叫“娃娃”的小男孩接進了心里。娃娃五歲,瘦得像個豆芽菜,怯生生的,
看人時眼神像受驚的小鹿。林茉變著法子給他做有油水的飯菜,
笨拙地學著用舊毛線給他織厚實的圍巾手套,夜里他做噩夢驚醒,尖叫著揮舞小手,
林茉就把他冰涼的小身子緊緊摟在懷里,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一遍遍輕拍他的背,
直到那驚恐的顫抖在她溫暖的懷抱里平息。漸漸地,娃娃枯黃的小臉有了血色,
大眼睛里開始有了屬于孩童的亮光。他會邁著小短腿撲過來抱住林茉的腿,
奶聲奶氣地喊“媽媽”,會把幼兒園分到的唯一一顆水果糖攥在手心里攥化了,
也要留著回來塞進林茉嘴里。林茉的心,在娃娃全心全意的依賴和這聲軟糯的“媽媽”里,
一點點被填滿、被捂熱。那些為了生存而結合的冰冷算計,似乎被這小小的火苗融化了。
她甚至開始覺得,就這樣守著這個小家,守著那個沉默卻似乎也慢慢變得柔軟的男人,
或許……也不錯。飯桌上,娃娃笨拙地捏著筷子,努力夾起一塊紅燒肉,
顫巍巍地往林茉碗里送:“媽媽吃!香!”油亮的小嘴咧開,露出豁了口的門牙。
周衛疆坐在對面,剛毅的眉宇間難得地舒展著,他看著娃娃,又看看林茉,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微微閃動,像冰層下的暗流。他夾起一筷子青菜放到林茉碗里,
聲音低沉:“你也吃?!蹦莿幼饔行┥玻瑓s帶著一種笨拙的關切。林茉心頭一暖,
低頭扒飯,唇角不自覺彎起。窗外,夕陽的余暉給小小的飯桌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這一刻,
簡陋的屋子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和一種近乎圓滿的靜謐。如果不是那個午后。天氣悶熱,
蟬鳴聒噪。林茉端著洗好的衣服去院子里晾曬,剛走到水房拐角的背陰處,
就聽見兩個軍屬嫂子壓低的閑聊聲順著風飄過來。“……嘖,
你是沒看見以前蘇醫生在的時候,那才叫郎才女貌!可惜啊,那么好的一個人,為了救傷員,
自己……”“噓!小聲點!現在這位……不也挺好?把娃娃照顧得多周到。”“好是好,
可你瞅著周團長看她那眼神沒?總像隔著一層什么……唉,也難怪,當初蘇醫生犧牲,
周團長差點沒跟著去了!娶這位林同志,不就圖那張臉……有七八分像蘇醫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