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拍美食紀錄片的陳辛,最擅長把煙火氣熬成鏡頭里的詩。
>父親卻在電話里說:“老灶要塌了,你回來看看。”>推開“陳記紅油”的門,
油辣子嗆得我流淚——不是調料狠,是爹把半罐鹽扣進了鍋里。
>他倔強地瞪著鍋里焦黑的辣子雞:“你懂什么?火候剛好!”>我默默架起攝像機,
對準他顫抖的手。>當鏡頭聚焦他藏在案板下的助聽器時,父親突然砸了鍋:“拍什么拍!
老子還沒聾!”>那晚我偷翻他的舊筆記,泛黃紙頁上寫滿“辛兒畏麻,此方減藤椒二錢”。
>最后一頁墨跡未干:“今日炒醬咸了…客未言。”>我的鏡頭第一次抖得對不準焦。
---鍋里的熱油滋滋作響,像無數細小的嘴在貪婪吮吸著空氣。
我盯著監視器里那團翻滾的金黃——一塊裹滿面包糠的雞排正被緩緩浸入滾油,鏡頭推近,
特寫捕捉著氣泡在酥脆表皮上爆裂的瞬間,細微的“噼啪”聲透過昂貴的收音麥被放大,
帶著一種近乎暴力的誘惑感。“Cut!完美!”我喊停,
聲音在狹小擁擠、彌漫著油炸氣味的廚房里顯得有些突兀。
助理小吳立刻關掉了嘶吼的抽油煙機,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油鍋不甘心的余響。
“辛姐,這‘黃金爆裂感’絕了,點贊絕對炸!”小吳湊過來看回放,眼睛發亮。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鏡頭里的東西確實精準,金黃,酥脆,氣泡破裂的細節無可挑剔,
教科書級別的“食欲暴擊”。可胃里卻像塞了團冰冷的舊棉花,沉甸甸的,一絲熱氣也無。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個炸雞排視頻了,配方大同小異,
只是裹粉的噱頭從“秘制韓式”換成了“日式唐揚”,再到今天的“美式狂野”。流量密碼?
呵,不過是給同樣的油腥味換件不同的花衣裳。手機在口袋里悶悶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媽”。背景音嘈雜得幾乎刺破聽筒,母親的聲音被撕扯得變了形,
裹在巨大的、金屬摩擦般的噪音里,像隨時會斷線的風箏。“…辛兒!
你爸他…老灶…老灶臺塌了半邊!磚頭砸下來…他、他…”心猛地一沉,
攥著手機的手指骨節瞬間泛白。“媽!媽你慢點說!爸怎么樣?傷著沒?
”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蓋過了廚房里最后一點油鍋冷卻的嗞啦聲。
“人…人倒是沒砸實,擦了下胳膊…就是嚇著了!可他…他…” 母親的喘息帶著哭腔,
又被一陣更尖銳的、似乎是鐵鍬刮過水泥地的噪音打斷,她的聲音艱難地擠出來,
“…他非說是火候剛好!攔不住啊!一鍋辣子雞全…全糊在鍋里了,烏漆嘛黑的!
嗆得人…咳咳…睜不開眼!他還在那兒吼…吼什么‘你懂個屁!
你…你能不能…”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和背景里父親模糊卻異常暴躁的吼聲徹底淹沒。
“媽!媽你聽著!別慌!穩住爸!我馬上訂票,立刻回!” 我的語速快得像爆豆子,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掛了電話,指尖冰涼。老灶臺塌了?
那口比我年紀還大的老灶,盤踞在“陳記紅油”油膩膩的后廚中央,是父親半輩子的疆場,
他精神的圖騰。它怎么會塌?父親又怎么會…把菜炒糊?還說什么“火候剛好”?“辛姐?
出什么事了?”小吳擔憂地看著我瞬間褪去血色的臉。“家里急事。”我深吸一口氣,
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胃里的翻江倒海,那團舊棉花似乎吸飽了冰水,更沉更冷了,
“后面的拍攝計劃全部推遲。幫我訂最快一班回錦城的票,現在!
”---高鐵窗外的景色被速度拉成模糊的色塊,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田野,
偶爾掠過幾棵掉光了葉子的枯樹,枝椏猙獰地刺向低垂的鉛云。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
玻璃的涼意透過額發滲進來。離家七年,鏡頭帶我走南闖北,拍過雪山下的松茸,
海港剛出水的魚獲,雨林深處奇異的香料…可鏡頭背后那個叫“家”的地方,
卻像退潮后的礁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陳記紅油”四個褪了色的朱漆大字,
終于撞進視野。它就縮在錦城老區這條叫“回香巷”的窄街深處,門臉不大,
木門板被經年的油煙氣熏得發黑發亮。巷子口炸酥魚的香氣霸道地飄過來,
油鍋沸騰的聲音隔老遠就聽得真切,這熟悉的市井喧鬧,此刻卻像細針,
密密地扎在緊繃的神經上。推開門,一股極其復雜濃烈的氣味如同實質的拳頭,
猛地砸在臉上。滾燙的、帶著焦糊味的油辣子氣息是主調,蠻橫地攻城略地。
緊隨其后的是燉煮牛肉骨髓的濃香,絲絲縷縷頑強地透出來,試圖安撫。再底下,
是陳年老木頭浸潤油垢的沉悶,混合著一點洗不凈的抹布和食材邊角料的酸腐氣。
這味道太熟悉了,是“陳記”的魂,是父親身上永遠洗不掉的烙印,
也是我年少時拼命想逃離的印記。眼睛被這混合的、過于刺激的氣味嗆得瞬間涌上淚水,
視線一片模糊。我下意識地瞇起眼,適應著店內昏暗的光線。店堂里空蕩蕩的,沒有客人。
幾張油膩的方桌歪歪扭扭地擺著,條凳隨意地拖出來。目光越過前堂,
直直投向那扇敞開的、通往廚房的小門。那里是整個氣味風暴的中心。昏黃的燈光下,
一個背影佝僂著,像一張被歲月和重力壓彎的弓。花白的頭發有些凌亂,
套著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舊圍裙。是父親陳守山。他正背對著我,
站在那個塌了半邊的老灶臺前。半邊塌陷的磚石狼藉地堆在地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夯土。
剩下半邊灶臺倔強地立著,上面一口大鐵鍋正升騰著滾滾濃煙。父親的動作有些遲滯,
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
他手里攥著那個熟悉的、沉甸甸的青花瓷鹽罐——罐身上“陳記”二字模糊不清。
只見他手腕猛地一抖,動作幅度大得驚人,近乎半罐雪白的鹽粒如同瀑布,
嘩啦一下傾瀉進鍋里那團翻滾著、顏色已經深得發黑的油辣椒混合物里!“爸!
” 我失聲喊出來,聲音因為震驚和嗆咳而變了調。父親被我的聲音驚動,猛地轉過身。
那張曾經被灶火熏烤得黑紅發亮、棱角分明的臉,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敗的塵土,
深刻的皺紋里嵌著疲憊和一種我說不清的、近乎偏執的躁郁。
他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費力地聚焦,看清是我后,先是一愣,
隨即那點微弱的波動立刻被一股更強烈的怒氣覆蓋。“你回來干什么?
” 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木頭,帶著濃重的、化不開的錦城腔調,
語氣是毫不掩飾的排斥,“誰叫你回來的?你媽多嘴!”他的目光越過我,
帶著責備投向廚房門口。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那里,雙手緊張地絞著圍裙角,
臉上是未干的淚痕和深深的憂慮,對上父親的目光,她瑟縮了一下,嘴唇翕動著,
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擔憂地看著我。“我不回來?” 我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和翻騰的怒氣,
幾步跨進廚房。焦糊嗆人的油煙味更重了,直往肺里鉆。
我指著那口還在冒煙、里面那團黑乎乎、裹著過量鹽粒的不明物體:“我不回來,
就看著您把這半罐鹽都倒進去?看著您把這鍋…這鍋東西端給客人?爸!這能吃嗎?!
”“你懂個屁!” 父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他猛地用手中的大鐵勺狠狠敲了一下鍋沿,發出“當”的一聲刺耳銳響,震得人耳膜發麻。
勺子上還沾著漆黑的、結成塊的辣椒碎末。“老子炒了一輩子紅油!火候!火候你懂不懂?!
你拍你的花架子玩意兒去!少在這兒指手畫腳!”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圍裙上沾滿了油漬和焦黑的污點。那雙曾經穩如磐石、能在滾油里精準撈出每一粒花椒的手,
此刻正緊緊握著鐵勺,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細微的顫抖。
我看著那口災難般的鍋,看著父親固執而憤怒的臉,看著地上塌陷的磚石碎塊,
看著母親無助的眼神。胃里那團冰冷的棉花仿佛瞬間被點燃,燒灼著五臟六腑。七年了,
我以為我能冷靜地俯視這個我曾逃離的世界,用我所謂的專業和距離。可這口糊鍋,
這半罐鹽,父親眼中那陌生的狂躁和深藏的恐懼,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猛地捅穿了我所有自以為是的防線。沒有回答父親的咆哮。我沉默地轉過身,
走向自己放在店堂角落的行李箱。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拉開側袋的拉鏈,
取出那臺陪伴我走遍山川、價值不菲的紀錄片級攝影機。冰冷的金屬機身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帶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質感。我熟練地裝上電池,卡上收音麥,
鏡頭蓋“啪”地一聲彈開。然后,我端著機器,重新走進了那片油煙彌漫、氣氛凝滯的廚房。
沒有看父親瞬間變得鐵青的臉,也沒有理會母親驚慌失措想要阻攔的手勢。
我只是穩穩地端起機器,眼睛貼上冰冷的取景器。世界在方寸之間驟然清晰、聚焦。鏡頭,
成了我此刻唯一的盾牌和武器。取景框里,
首先捕捉到的是一只布滿老年斑和細碎燙傷疤痕的手。那是父親的手。
它正死死攥著那柄沉重的鐵勺,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結的老樹根,因為用力而高高鼓起。
勺柄被握得太緊,指關節的皮膚繃得發亮,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更觸目驚心的是那只手本身難以抑制的、持續不斷的細微顫抖。這不是發力時的緊繃,
而是某種失控的信號,像風中殘燭最后的掙扎。鏡頭本能地、幾乎是帶著職業的冷酷,
順著那只痙攣的手向上搖。掠過沾滿油污和焦黑辣椒碎屑的舊圍裙邊緣,
掃過他微微佝僂卻依舊試圖挺直的脊背,最終定格在他的側臉上。
昏黃的燈光從斜上方打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
疲憊像一層洗不掉的油灰,覆蓋了他曾經剛硬的輪廓。他的嘴唇緊抿成一條向下撇的直線,
嘴角肌肉因為壓抑著某種激烈情緒而微微抽搐。
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鍋里那團黑漆漆的失敗品,
眼神里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東西——有憤怒,有不甘,有深不見底的恐懼,
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固執。汗珠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滾落,消失在油膩的衣領里。
廚房里只剩下油鍋冷卻時偶爾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嗞啦”聲,
還有父親那壓抑不住的、粗重而紊亂的喘息。我屏住呼吸,食指虛按在錄制鍵上,
鏡頭微微下移,掠過灶臺邊緣堆積的油垢和散落的調料罐。
一個下意識的念頭閃過:案板下方,那個常年堆著雜物、光線昏暗的角落。
機器在我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鏡頭以一個極低的、窺探般的角度,
悄無聲息地向下探去,對準了案板下那片幽暗的陰影。就在光線即將消失的邊緣,
一個方形的、帶著塑料耳掛輪廓的小東西,靜靜地躺在幾個空調料瓶和一卷臟抹布之間。
那東西是肉色的,形狀很熟悉。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呼吸瞬間停滯。
取景框里的畫面似乎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是我的手在抖。
幾乎就在鏡頭捕捉到那東西輪廓的同一剎那,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在我耳邊炸開:“拍什么拍!老子還沒聾!”“哐當——!!
”伴隨著這聲嘶吼,是金屬猛烈撞擊硬物的巨大噪音!父親像是被徹底點燃的火藥桶,
積壓的狂怒瞬間爆發。他猛地掄起手里那柄沉重的鐵勺,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砸向我正對著他的鏡頭!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只感覺一股裹挾著滾燙油星和濃烈焦糊味的風撲面而來,帶著毀滅的氣息。
完全是本能的求生欲,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雙手死死護住懷里的機器。
預想中的劇烈撞擊并沒有落在機器或我身上。那柄鐵勺帶著千鈞之力,
擦著我的手臂外側呼嘯而過,重重地砸在了我身后靠墻放著的一個老舊搪瓷盆上!“哐——!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狹小的廚房里反復回蕩,尖銳得能刺穿耳膜。搪瓷盆應聲變形,
盆底被砸出一個巨大的凹陷,白底藍花的搪瓷碎片四散飛濺,如同炸開的冰雹,
叮叮當當地滾落一地。幾塊鋒利的碎片擦著我的褲腿飛過,留下一道冰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