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半夜突然砸下來的,毫無征兆,像天漏了個窟窿。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
抽打在我家糊著厚厚油紙的窗戶上,發出沉悶又密集的“噗噗”聲,
仿佛無數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屋里那點可憐的光亮,
來自桌上那盞被風吹得搖曳不定、燈芯爆著黑煙的煤油燈,
將我和爹兩張愁苦的臉映得忽明忽暗,鬼影憧憧。
“這鬼天氣1 祠堂鬼影…”爹低低罵了一句,佝僂著腰,
用力把頂門的粗木杠子又往里抵了抵。木門在狂風的沖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疲憊和一種更深、更沉的憂慮,“今年的租子……怕是更難湊了。
”我喉嚨發干,剛想說點什么,那扇仿佛隨時要碎裂的木門,
驟然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面撞得“哐當”巨響,連頂著的木杠都跟著劇烈一跳!“誰?!
”爹驚得聲音都變了調,猛地直起身。門外沒有回答,
只有更猛烈的風雨聲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門栓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竟被硬生生地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尊鐵塔,隔絕了外面漆黑如墨的雨夜。
油燈的光線艱難地爬上去,照亮了來人身上濕透的黑色油布雨衣,雨水順著衣角淌下來,
在他腳邊迅速積成一灘。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如同刀劈斧鑿般的臉往下淌,
那張臉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浮腫得如同水泡過的饅頭,蒼白得沒有一絲活氣,
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渾濁發黃,卻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我臉上。是族老陳永貴。
一股寒氣從我腳底板猛地竄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爹的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陳永貴沒看爹,
他那雙渾濁發黃、仿佛凝固了油脂的眼睛,從進門起就牢牢鎖在我身上。
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在下巴處匯聚成線,滴落在他濕透的衣襟上,
發出細微的“啪嗒”聲。祠堂里那口黑沉沉的棺材,
還有棺里那個沒有臉的東西……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幾乎讓我無法呼吸。“青禾,”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著朽木,
每一個字都帶著雨夜的寒氣,重重砸進屋里,“祠堂那邊,人手不夠。你,去守幾天。
”不是商量,是命令。是這塊土地上,陳姓宗族根須盤繞了百年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爹的身體猛地一晃,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步,擋在我身前半個身子,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永貴叔……青禾他……他還是個半大孩子……這……這守靈的事,
歷來是……”“歷來是族里說了算!”陳永貴渾濁的眼珠轉向爹,里面沒有任何溫度,
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冷漠,“你家的租子,還想不想還?” 他頓了頓,
那浮腫的臉上肌肉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再說,
那棺里的……也是陳家血脈,雖說是外支,孤魂野鬼的沒人管,總得有人送一程,
免得它怨氣不散,擾了村子清凈。青禾年輕,陽氣旺,正合適。”血脈?孤魂野鬼?沒人管?
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混亂。那口黑棺里躺著的,究竟是誰?恐懼和疑惑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沖擊著我。爹的肩膀徹底垮了下去,那點微弱的抗爭,
在族老冰冷的眼神和“租子”兩個字面前,瞬間被碾得粉碎。他張了張嘴,
喉嚨里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嗬嗬”聲,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了頭,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陳永貴不再看爹,他那穿著硬邦邦濕雨衣的身軀側了側,讓開門口。門外,
是鋪天蓋地的暴雨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他抬起一只枯瘦、布滿老人斑的手,
那手背上青筋虬結,指甲縫里嵌著深色的泥土,像某種老樹盤結的根。手里,
攥著一疊慘白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東西。“拿著。”他命令道。我像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
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疊東西,入手是粗糲、冰涼的麻布質感,
帶著一股濃重的、潮濕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土腥氣。是孝服。
“規矩不能亂。”陳永貴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守足頭七。
每晚亥時初刻(晚上九點),必須喂一次飯食,米湯就好,放在棺頭。子時(夜里十一點),
用清水沾濕的布巾,給它擦身,從頭到腳,一處不能漏。擦的時候,
心里默念祭詞:‘新醅替舊醅,新醅替舊醅……’記住了?”新醅替舊醅?
這祭詞……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我抱著那冰涼的孝服,手指幾乎要凍僵,
麻木地點了點頭。“還有,”陳永貴的眼神陡然變得更加銳利陰鷙,像淬了冰的針,
刺得我皮膚生疼,“無論聽到什么動靜,看到什么……都不準開棺!天亮前,
一步也不準離開祠堂!這是祖宗傳下的規矩,破了規矩,驚擾了亡魂……”他冷哼一聲,
那聲音比外面的寒風更刺骨,“后果,你們家擔不起!”他不再多說,
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濕冷的雨氣,轉身重新投入門外那片狂暴的黑暗之中,
像一尊移動的石碑被夜色吞噬。那扇被撞開的破木門,在狂風中劇烈地晃蕩了幾下,
發出“吱呀——哐當”的呻吟,最終無力地半掩著,留下一條窺視著外面無盡風雨的縫隙。
爹佝僂著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枯槁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拍拍我的肩,
最終卻只是無力地垂落下去,喉嚨里擠出一聲破碎的嘆息,像破舊風箱的最后一點掙扎。
“去吧……青禾……別……別惹事……”他的聲音細若蚊蚋,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力與恐懼。
我抱著那身散發著霉味和土腥氣的孝服,像抱著自己的裹尸布。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夏衣,
直往骨頭縫里鉆。祠堂在村子最東頭,孤零零地蹲伏在暴雨和黑暗里。每一步都灌滿了鉛,
每一步都踩在濕滑冰冷的泥濘里,深一腳淺一腳,冰冷的泥水灌進破舊的草鞋,
刺骨的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風雨像無數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臉上,生疼。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只有偶爾撕裂天幕的慘白閃電,
瞬間照亮前方扭曲的小路、狂舞的樹影,還有遠處那祠堂模糊猙獰的輪廓,
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正張開大口等著我。
祠堂那兩扇厚重、刷著暗紅漆的木門虛掩著,門環在風雨里發出輕微的、空洞的撞擊聲,
“篤……篤……”,像是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一股陳年木料腐朽的氣息混合著濃烈的、冰冷刺鼻的線香燃燒后的味道,撲面而來,
嗆得我一陣窒息。祠堂里空曠得嚇人。幾根粗大的梁柱支撐著高聳的屋頂,
在搖曳的燭光下拉出巨大扭曲的陰影,如同無數蟄伏的鬼魅。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寒意。正對著大門的深處,黑壓壓一片。
一口巨大的、黑漆漆的棺材,就停放在那里,像一塊沉入黑暗的方碑。幾盞慘白的長明燈,
豆大的火苗在燈碗里微弱地跳動,將棺身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幾分陰森。
燈油燃燒的氣味混著陳腐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棺材前方,一個粗糙的陶土盆里,
堆積著厚厚的、冰冷的紙灰。幾根剛燃盡的線香,猩紅的香頭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光,
裊裊升起幾縷筆直的、慘白的煙,直直地升到房梁的黑暗中,然后無聲地消散。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祠堂里顯得格外突兀,
還有門外永不停歇的風雨聲,像是無數鬼魂在嗚咽。我強迫自己挪動僵硬的腿,
一步步走向那口黑棺。每靠近一步,
紙灰、木頭腐朽以及……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類似泥土深處氣息的味道就越發濃烈。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終于走到了棺前。長明燈昏黃的光,
勉強照亮了棺頭。棺蓋沒有完全合攏,留著一道一掌寬的縫隙,如同一個窺視幽冥的裂口。
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道縫隙。就在這時!
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祠堂高窗外的濃黑夜幕!那光芒是如此強烈,
瞬間將整個祠堂內部照得亮如白晝,纖毫畢現!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光明中,
我的眼睛捕捉到了縫隙內的一角——一張臉!不!那不是一張臉!
那本該是鼻梁、眼睛、嘴巴的位置……一片空白!平滑,僵硬,
如同糊了一層慘白的、劣質的蠟!沒有起伏,沒有五官,
只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平整!閃電的光芒一閃即逝,
祠堂瞬間重新陷入更深的、搖曳不定的昏暗之中。“啊——!
”一聲短促、嘶啞到幾乎不像人聲的驚叫,猛地從我喉嚨里擠了出來!
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整個人觸電般向后彈跳開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祠堂柱子上,
震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冰冷的恐懼像無數條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一股冰冷的尿意直沖小腹,幾乎要控制不住。無臉!真的是無臉!
陳永貴嘶啞的聲音,族老冰冷不容置疑的命令,爹絕望佝僂的背影,
有那句詭異莫名的祭詞“新醅替舊醅”……所有碎片在我被恐懼攫住的腦子里瘋狂旋轉碰撞。
那口黑棺,那具無臉的尸體,還有這死寂冰冷的祠堂,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
將我牢牢困在了中央。時間在祠堂死寂的寒冷和門外永不停歇的風雨聲中,粘稠地向前爬行。
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蜷縮在離棺材最遠的角落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磚墻,
那身粗麻孝服像裹尸布一樣貼在身上,吸飽了祠堂里陰冷的潮氣,凍得我牙齒不停地打顫。
眼睛死死盯著那口黑棺,不敢移開分毫,仿佛只要一眨眼,那棺蓋就會無聲地滑開,
里面那無面的東西就會爬出來。亥時初刻(晚上九點)。我猛地一激靈,
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陳永貴嘶啞的命令在耳邊響起:“每晚亥時初刻,
必須喂一次飯食……” 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帶著宗族森嚴的威壓,
壓過了此刻噬骨的恐懼。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木偶。
祠堂角落有個小泥爐,上面煨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罐。揭開蓋子,
里面是半罐早已涼透的、稀薄的米湯,表面凝著一層灰白色的膜。
我哆嗦著拿起旁邊一個同樣粗糙的陶碗,舀了半碗冰冷的米湯。碗壁的寒意瞬間刺透掌心。
捧著這碗冰冷的“飯食”,一步步挪向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棺。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腳下的青磚仿佛在吸著我的腳。棺材那道一掌寬的縫隙,此刻如同深淵的入口,
里面是無邊的黑暗。我強迫自己不去看那縫隙深處可能存在的景象,
將陶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棺頭那塊冰冷的木板上。碗底與木板接觸,發出輕微的一聲“咔噠”,
在這死寂中卻如同驚雷。“新醅替舊醅……新醅替舊醅……” 我嘴唇哆嗦著,
無聲地、快速地默念著陳永貴交代的那句詭異的祭詞。聲音哽在喉嚨里,
只有氣流摩擦的嘶嘶聲。念誦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仿佛有冰冷的視線正透過那道縫隙,落在我身上。放下碗,我像逃命一樣飛快地退開,
重新縮回那個冰冷的角落,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眼睛死死盯著棺頭那碗米湯。昏暗的燈光下,米湯表面那層凝固的膜,紋絲不動。
子時(夜里十一點)。祠堂里仿佛更冷了。那幾盞長明燈的火焰,不知何時變得更加微弱,
昏黃的光暈只能勉強照亮燈碗周圍一小圈地方,將棺材的巨大陰影拉得更加扭曲變形,
像是匍匐在地、隨時準備撲上來的怪物。“子時……用清水沾濕的布巾,
給它擦身……”陳永貴的聲音再次如同鬼魅般鉆進腦海。我絕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
認命般地拖著僵硬的身體,走向角落那個盛著清水的木盆。水冰冷刺骨,手指浸入的瞬間,
寒意直鉆骨髓。撈起盆里搭著的一塊灰白色的粗布,擰了半干,布巾冰冷沉重,
像一塊剛從冰窖里拿出的鐵。我重新站到了那口黑棺前。這一次,距離更近。
那道縫隙里的黑暗,濃得如同實質,散發著腐朽和死亡的氣息。
我甚至能感覺到棺木散發出的冰冷寒意,透過布巾,侵蝕著我的指尖。顫抖的手,
伸向那道縫隙。布巾的邊緣即將觸碰到那黑洞洞的未知。
“新醅替舊醅……新醅替舊醅……” 默念聲在我心里瘋狂地嘶喊,
成了抵御無邊恐懼的唯一屏障。
就在布巾即將探入縫隙的剎那——“嘶……”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短促的吸氣聲!
像是什么東西在黑暗深處,被冰冷的水汽驟然刺激到!聲音細微得幾乎被門外風雨聲淹沒,
但在祠堂這片死寂的、繃緊到極限的空間里,卻如同驚雷炸響!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凍住了。頭皮轟然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那聲音……那絕不是老鼠或者木頭開裂的聲音!
那是一種……一種活物才有的、帶著痛苦或不適的抽氣聲!布巾從我僵直的手中滑落,
“啪嗒”一聲掉在棺頭冰冷的木板上,濕漉漉的一攤。我猛地向后踉蹌幾步,
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柱子,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連呼吸都停滯了。眼睛死死瞪著那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