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鋼筋水泥輪廓在下方不斷放大,像一張扭曲、等待噬人的巨口。
呼嘯的風灌滿我的耳朵,
卻蓋不住身后推我的那兩雙手——曾經宣誓要愛護我的丈夫江浩的手,
和宣稱會守護我的閨蜜秦思思的手。刺目的日光直射下來,他們臉上殘忍的笑意被無限放大,
冰冷地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下一秒,身體狠狠地砸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一聲脆響,
像是被踩碎的枯枝。無邊無際的黑暗,絕對的冰冷。然后,猛地被拋回了人間。
刺耳的喧鬧聲浪毫無征兆地灌滿耳朵,巨大的噪音拉扯著我的意識。
強烈的、幾乎令人暈眩的光線直射下來,是禮堂水晶吊燈散發出的那種刺眼而虛假的華彩。
鼻尖縈繞著一股濃烈到有些發膩的香水百合的氣味,混雜著高級紅酒的酸澀甜香。
我的腳踩在某種極其柔軟的織物上,低頭看去——巨大的、層層疊疊如云堆雪砌的白紗,
像一只精美的白色囚籠,嚴嚴實實地裹在我身上。婚紗。轟隆一聲,記憶的閘門被徹底撞開,
排山倒海的畫面擠入腦海:賓客如云,觥籌交錯,一張張模糊的笑臉圍繞著我。臺上,
司儀用抑揚頓挫、飽含激情的聲音詢問著江浩:“你愿意娶林夏小姐為妻,無論疾病或健康,
貧窮或富貴,都不離不棄嗎?”我猛地抬起眼。對,就是這里!三年前,
這場耗資百萬、盛況空前的世紀婚禮。臺上,江浩穿著剪裁完美的高定西裝,面容英俊,
笑容溫潤如玉,正含情脈脈地望向我這邊。而賓客席的前排,秦思思身著昂貴的伴娘禮服,
巧笑倩兮,一雙精心描畫過的眼睛里仿佛盛滿了純粹的、為我高興的淚水。
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在臺上表演深情款款,一個在臺下扮演忠心耿耿,
聯手將我一步步引誘進甜蜜的陷阱。巨大的反差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我的腦子。痛!
刻骨的仇恨和被愚弄的滔天憤怒瞬間沖垮了所有殘留的遲疑。我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就在這一刻,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世界仿佛瞬間失聲,只有血液在耳蝸里奔騰咆哮。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巨大的落地裝飾鏡。那華麗鎏金的邊框內,
映出的不僅僅是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和被華麗頭紗精心包裹的發髻,鏡面深處,
光線奇異地一陣蕩漾,仿佛投入石子的平靜湖面。一個身影緩緩從中浮現出來。
那是一位老太太。身著一件剪裁得體、面料考究的銀灰色旗袍,頭發一絲不亂地挽成圓髻,
用一根溫潤的玉簪固定住。她的面容是歲月精心雕琢過的印記,
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華,一雙眼睛尤其特別,既不渾濁也不衰老,
那是一種沉淀了無數智慧、看盡了世事悲歡的奇異的通透,
此刻更蘊著一層冰冷的、幾乎化為實質的銳利光芒。仿佛穿透了三年的時光迷霧,
直直釘在我的靈魂上。太奶!那張熟悉的老照片里見過的面孔,
那個早已逝去的、家族傳說中的奇女子——林念慈!她并未開口,但一個冰冷、決絕,
如同淬煉過寒冰碎片的女聲,清晰無比地響徹在我的意識深處,
一字一釘:【你回來了…夏夏…莫怕。前世欺你辱你、害你之人…這一世,我教你,
叫他們十倍、百倍、千倍奉還!】那不是幻聽!不是臨死前的幻覺!
那股從靈魂深處炸開的戰栗和巨大的、冰冷的決心瞬間沖刷掉了我最后一絲虛軟。
太奶在鏡中的虛影對著我,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神里的東西比萬載寒冰更冷,
又像燎原烈火般熾熱。賓客席上隱隱傳來一陣輕微騷動,
前排幾位上了年紀的親戚似乎對這里驟然的失態投來了狐疑的目光。
江浩顯然也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他臉上的深情面具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裂痕,
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帶著詢問和無形的壓力。司儀也適時停下了話頭,
整個禮堂的焦點悄然集中到我身上。是了,現在輪到我了。聚光燈灼熱地烤著我的臉頰,
臺下數百道目光如同實質,帶著期待、好奇、探究,還有來自某些角落的隱藏惡意,
緊緊黏在我身上,仿佛無形的絲線要將我纏繞窒息。婚紗緊束,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提醒著不久之前那粉身碎骨的真實體驗。司儀恰到好處地清了清嗓子,
試圖緩和這突如其來的詭異停滯。他臉上堆起職業化的、有些僵硬的熱情,聲音拔高了幾度,
帶著一種夸張的戲劇腔,
將全場凝固的空氣用力敲開一道縫隙:“看來我們的新娘是太過激動了?
被江浩先生剛剛誠摯的誓言感動得說不出話了?”他順勢轉向我,
麥克風杵到我面前不遠的位置,“現在,請林夏小姐,
鄭重說出你的回答——你愿意嫁給江浩先生為妻,一生相愛,彼此扶持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蒼白的唇上。江浩緊繃的神情松懈下來一點,
嘴角甚至重新揚起溫雅的弧度,帶著一絲志在必得的掌控感。前排的秦思思捂嘴輕笑,
肩膀微微抖動,妝容精致的眼里閃爍著看好戲的光芒。時間仿佛被拉長,
每一毫秒都變得清晰而沉重。鏡中的太奶虛影依舊清晰,
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眸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無聲催促。“呼——” 我對著麥克風,
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氣流涌入肺葉,迅速凍結了最后一絲無謂的留戀和顫抖。
再開口時,聲音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清晰,像銳利的冰棱,
輕易穿透了整個禮堂的喧囂,撞在每一面墻壁上,留下清晰的回音:“不。”整個世界,
陡然陷入一種窒息般的死寂。剛才還隱約有低語和酒杯碰撞聲響的禮堂,
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空氣。數百張面孔上的表情凝固了,笑容僵在臉上,
仿佛一張張拙劣的面具,詫異、茫然、難以置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可笑。我的指尖冰冷,
但血液卻在每一個細胞里狂野地奔流。聲音不受控制地提高,
帶著復仇烈焰般的決絕:“我不愿意!”字字如鋼珠砸落堅硬地面,清晰無比,“江浩,
收起你那份令人作嘔的虛偽!看看你旁邊這位,我的好‘閨蜜’秦思思,
”我一指秦思思的方向,她精致的臉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和你,
在酒店床上的惡心樣子,需要我請司儀現在放一下監控截圖給大家‘欣賞’嗎?!
”死寂被徹底擊碎。“轟!”整個禮堂猶如驟然炸開的油鍋。
巨大的、混雜著震驚、鄙夷和純粹獵奇的聲浪猛地爆發出來,幾乎要掀翻綴滿鮮花的屋頂。
嗡嗡的人聲瞬間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無數道目光刷地轉向臺上那個臉色灰敗、手足無措的江浩,
又如同尖針般狠狠扎向前排試圖尖叫卻又發不出聲的秦思思。鎂光燈瘋狂地閃爍起來,
記者們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江浩英俊的臉龐在強光下扭曲變形,
溫文爾雅的假面碎裂成無數猙獰的碎片,只剩下被徹底扒下偽裝的狼狽和兇暴。“林夏!
你瘋了!!!”他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雙眼赤紅,幾乎本能地想往前撲來。“滾開!
”我用盡全力猛地推開他伸過來的手,巨大的慣性加上他此刻的慌亂,
竟讓他狼狽地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巨大的裙擺牽扯著步伐,但我不管不顧,
一把拽下那沉重的蕾絲頭紗,狠狠地摜在滿是精致餐點的長桌上!餐盤碎裂,奶油蛋糕飛濺,
淋漓一片。“我的東西,一根頭發你們都不配碰!”冰冷的視線如同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釘在驚魂未定的秦思思煞白的臉上,“帶著你的垃圾男人,
還有你收的那些骯臟首飾、衣服、包,立刻!從我的酒店滾出去!
”我指向禮堂出口的金色大門,
“再讓我看到你們惡心的臉出現在我的地方……”我冷笑一聲,“我就讓保安打斷你們的腿!
拖出去!”混亂如同爆炸的沖擊波席卷了整個空間。鎂光燈瘋狂閃爍如同密集的暴雨點,
刺得人睜不開眼;記者們不顧安保,爭先恐后地往前擠,
七嘴八舌的尖叫提問像混亂的噪音;賓客們議論紛紛,表情各異,
驚詫、鄙夷、獵奇的竊笑混雜一處;尖銳的警哨聲刺耳地響起,
幾個穿著安保制服的人奮力撥開人群沖上臺子。江浩和秦思思已經完全被混亂吞沒,
秦思思似乎在尖叫著什么,但被更大的聲浪淹沒。沒再看一眼那場自己親手掀起的風暴,
我挺直了背脊,像一把出了鞘、飲了血的長刀,冰冷的恨意如同實質化的鎧甲覆蓋全身。
我推開涌過來的、不知所措的化妝師,踏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一步步走向化妝間。
沉重的婚紗拖尾在地面摩擦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勝利的戰利品在清掃戰場上的塵埃。
身后,是無數道粘稠、驚疑的目光。那些目光不再是之前對新娘的祝福或羨慕,
而是混雜著震驚、探究,甚至一絲對風暴中心的敬畏。“砰”的一聲,
沉重的隔音門在身后隔絕了那一片狼藉的喧囂世界,如同隔開了兩個次元。
剛才還如同海嘯般洶涌的聲浪陡然降為一種沉悶的嗡嗡背景音。
空間里只剩下昂貴的香水味和一絲未散的塵埃氣。巨大的落地鏡前依舊燈火通明,
映照出我蒼白冰冷、猶帶煞氣的臉,
以及身上這件染上酒漬和蛋糕污跡、華麗卻諷刺的潔白婚紗。鏡面微微一漾。
那個穿著銀灰色旗袍的身影——我的太奶林念慈——并未消失。她依舊清晰地浮現在那里,
仿佛剛才那場雷霆風暴的推手與見證者。她臉上的神情平靜了許多,
銳利的目光中浮動著一種近似贊許的微光,但深處那份歷經滄桑的冷硬依舊未減。
我望著鏡中她的眼睛,身體里復仇的火焰依舊在無聲地舔舐沸騰,但手腳卻微微發麻,
剛才那強撐出來的雷霆萬鈞的力量正在悄然退去。是支撐,還是恐懼?太奶的目光緩緩下移,
落在了我緊攥著的、指節發白的手上。她的手臂微抬,動作如同拂過流云般優雅。
一道小小的、溫潤的流光緩緩從鏡中那個虛幻的她手中溢出,仿佛穿越了一層無形的壁障,
真實不虛地懸浮在了我面前的空氣中。那是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扣。沒有任何繁復的雕飾,
異常溫潤簡潔,表面流轉著柔和光暈。它在空中短暫停留,
然后輕輕落入我下意識攤開的掌心。肌膚相觸的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奇異的溫涼感流瀉而入。像一股無聲的清泉,順著血液脈絡淌進身體深處,
并非純粹的物理溫度,更像是一種來自精神深處的撫慰和鎮定。
心底那沸騰的、幾乎要燒穿理智的暴戾和刺痛,被這溫涼的溪流一沖,奇跡般地平息了,
沉淀下去,變得如深海般冰冷而厚重。與此同時,太奶的聲音再次清晰地響在我的意念中,
這一次,柔和了稍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去梧桐鎮,找秦松年。
他知道我給他留了路。拿著它…救他,也救你自己!快!]話音落下的瞬間,鏡面微微一顫,
如同風吹過的水面,波紋蕩漾開來,太奶那清晰的虛影便在這波動中悄然淡去、消散,
仿佛從未出現過,只在空氣中留下一絲古老檀香的殘余冷冽。秦松年。
這個名字像一個沉重的石杵,砸在驟然空茫的思緒上。我記起來了。那是我的親爺爺。
但記憶中的爺爺,早已被另一個冰冷的詞語取代——老年癡呆癥。
就在我決定嫁給江浩的前一年,爺爺就被診斷為阿爾茲海默癥中期,
迅速失去了處理事務的能力,被家族邊緣化,送進了遠離楓城、地處偏遠的梧桐鎮療養院。
在那之后,江浩和秦思思便以種種理由,隔絕了我與爺爺的通信聯系。爺爺的存在,
從我的世界里被他們聯手悄悄抹去了。
梧桐鎮…療養院…掌心那枚玉扣的溫涼感依舊穩定地傳遞過來,像錨定方向的羅盤。
太奶的話是唯一的信標。沒有猶豫的時間了。那兩人此刻深陷混亂,正是脫身的最佳時機!
不再看鏡中那身狼狽的婚紗。我找到角落一個巨大的換衣袋,
粗暴地將昂貴的裙擺連同襯裙一起向上狠狠扯起,勒緊,
用剛才拽下的寬大腰帶在腰側粗暴地打了一個死結,將下擺固定在大腿之上,
露出一截光滑筆直的小腿。再一把扯下累贅的項鏈、耳墜,隨手丟在地上,
璀璨的鉆石在燈光下劃出一道廉價的弧光。素面朝天,發髻在劇烈的晃動中已散亂大半,
幾縷發絲被汗水貼在頰邊,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浴火重生的凌厲。推開沉重的隔音門,
外面的喧囂如同沸水涌來,但方向明確。我低著頭,
避開閃光燈最密集的區域和那些探究的眼神,以最快的速度從側廊陰影沖向無人的員工通道。
厚重的婚紗被改造后反而賦予了一種奇異的運動感,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急促而堅決,
將身后那片混亂的婚禮廢墟越甩越遠。沒有身份證明,
更沒有手機支付(它們都還在婚禮現場那個精致的鑲鉆手包里),
幸而禮服的內襯口袋深處藏著幾張不記名的紙幣。
我用它狼狽地買了一張最廉價、最早駛往梧桐鎮方向的長途汽車票。
車子老舊得像是從廢棄倉庫里拖出來的,
混雜著濃烈的汽油味、劣質皮革味以及人體散發出的汗膩氣息。座位破舊狹窄,
每一下顛簸都像是要散架。車子駛離城區,視野迅速被灰色的天空和大片灰黃色的田野取代,
單調得令人窒息。我緊緊攥著那枚小小的玉扣,粗糙的拇指一遍遍摩挲著它光滑微涼的表面,
每一次觸感都帶來一絲源自靈魂深處的安定。太奶的話語仿佛還帶著冰涼的尾韻:[救他,
也救你自己!]爺爺…他現在怎么樣了?我還能認得他嗎?或者,
他早已沉溺在混沌的時光之海深處,再也找不到回來的岸?秦思思和江浩狼狽脫困之后,
必然會發動一切力量尋找我的去向。我能搶在他們前面找到那條路嗎?
汽車如同一頭疲憊的老牛,發出沉悶的喘息,在鄉村公路上不斷顛簸前行,
兩旁掠過成片毫無生氣的田野和低矮破敗的農房。偶爾有枯瘦的枝椏劃破車窗,
留下一道道鬼魅般的剪影。三個多小時令人昏睡的顛簸之后,
車子停在了一個掛著破舊站牌的小廣場旁。“梧桐鎮,到了!
”車門發出嘎吱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股帶著強烈土腥味、草木腐殖質味道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瞬間將車上渾濁的暖氣驅散。
身上唯一的外套——一件在混亂中隨手抓來的、伴娘的薄呢小坎肩——幾乎是踉蹌著下了車。
小鎮比我記憶中被江浩描述得更蕭條。路面崎嶇不平,布滿大大小小的水坑,
空氣中飛揚著灰塵。房屋大多灰敗破舊,墻壁布滿水漬或斑駁的涂鴉。街道冷清,
行人寥寥無幾,偶爾有穿著老舊棉襖的老人弓著背慢吞吞走過,眼神渾濁,
像是對外來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沿著一條散發著淡淡臭水溝氣味的斜巷,
我向鎮子外緣走去。根據模糊的記憶,
那家名為“康馨”的療養院應該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地方。周圍的環境越來越荒涼,
破敗的空房越來越多,雜草叢生。終于,
在一片荒蕪的空地和幾株高大的、卻散發著衰敗氣息的禿樹掩映下,
一棟孤零零的三層灰白建筑闖入了視野。墻壁爬滿了大片深色的雨漬,
一些地方涂料片片剝落,裸露出底下冰冷的灰色水泥。院子的大門敞開著一條縫,
仿佛一只無神的眼睛茫然看著外面的荒涼。院子里空蕩寂靜,
只有幾株半死不活的冬青盆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推開那扇沉重的、布滿鐵銹的大門,
的、令人不安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劣質清潔劑、長久未通風的霉味,
以及一種……衰老和腐朽無法掩蓋的特殊味道。長長的走廊幽暗而空寂,
深綠色的墻漆已經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暗的底色,如同病態的斑痕。
墻壁上掛著幾盞老舊的日光燈管,慘白的光線有氣無力地亮著,
勉強驅散了一部分角落的濃稠黑暗。整棟樓安靜得過分,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只有一些房門緊閉著的房間里,偶爾傳出一兩聲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短促痛苦的呻吟,
或是含糊不清的囈語,又立刻沉寂下去,如同水面的漣漪快速消失,
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寒意。前臺坐著一個穿著油膩膩護士服的中年女人,
頭發油膩地貼在額角。她正埋著頭專心致志地玩著手機,
屏幕的亮光將她那張浮腫的臉映照出一種冷漠的、慘綠的顏色。
我的腳步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驚動了她。“找誰?”她頭也不抬,聲音拖沓懶散,
帶著一種習慣性的不耐煩。“秦松年。”我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護士翻著眼皮,
用一種評估什么廢物的眼神在我簡陋甚至狼狽的衣著上掃了一圈,
慢悠悠地翻動一個皺巴巴、油膩的登記本,指甲縫里積著黑泥的食指在上面劃拉著。
“三號樓的…三零五。”她隨手往走廊更深處模糊地一指,又低頭戳弄起屏幕,
完全當我不存在了。循著她指的方向往里走,消毒水的味道越發濃烈刺鼻。
三號樓的走廊似乎更加陳舊昏暗。走廊的盡頭,三零五的房門虛掩著。
一種沉甸甸的預感壓在心口。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這是一間狹小破敗的單人房。
水泥地面冰冷污濁,墻皮剝落了大塊,露出里面灰黃色的墻體。屋內幾乎沒有家具,
只有一張鐵架床緊靠著一面同樣斑駁脫皮的墻壁,
一張布滿刻痕的、搖搖欲墜的木頭小桌子靠在床邊。一個干瘦佝僂的老人蜷坐在床沿,
背對著門。他身上那件灰藍色的棉衣洗得發白,上面還有幾處明顯的油漬。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被遺忘的老人的氣息。聽到開門聲,
他遲鈍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來。那張臉!
記憶深處那個精神矍鑠、眼神睿智銳利、掌控著林氏集團沉浮的企業家面孔瞬間被撕得粉碎!
眼前是一張干癟、爬滿深刻皺紋、如同被揉爛又風干了的紙團的臉!頭發稀疏、灰白,
如荒草般散亂在頭上。那雙渾濁的眼睛大得驚人,深陷在松垮發黑的眼窩里,
呆滯無神地望著門口方向,沒有一絲光,只有濃重的迷茫和空洞。他似乎認不出眼前是誰,
嘴角神經質地微微抽搐著,干裂的嘴唇發出一點模糊的“嗬…嗬…”聲。
劇烈的酸楚猛地從胃里直沖上喉嚨,猝不及防,燒灼著我的鼻腔和眼睛。
記憶中的爺爺是那么的高大、威嚴、聰慧,是商場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執棋者!
然而僅僅三年!僅僅三年就被磋磨得幾乎連人形都模糊了!江浩!秦思思!
還有那個聯合起來將我隔絕在外的秦家!恨意像巖漿一樣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指尖狠狠掐進掌心,幾乎要捏碎那枚玉扣。指甲陷進柔軟的掌心,
痛楚卻極其真實地傳遞回一絲冰冷到極點的、尖銳的清醒。不能失控。絕對不能!
太奶的叮囑是唯一的鑰匙。我努力吞咽下堵在喉嚨口那團滾燙的東西,喉嚨干澀得發痛。
腳步很輕很輕,怕驚擾了什么,又怕再次失去尋找的方向。我慢慢靠近床邊,
在他渾濁的、幾乎看不到焦距的空洞眼神注視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在微微顫抖。然后,
輕輕打開了那只攥緊的右手。掌心里,那枚小小的、溫潤的羊脂白玉扣靜靜地躺著,
映著窗外透進來的、同樣灰蒙蒙的、毫無生氣的天光。
仿佛一道無形的電流瞬間接通了某個被厚厚塵埃和迷霧掩蓋的開關!
爺爺那張如同凝固面具般的呆滯面孔,猛地扭曲了一下!不是痛苦,
更像是一種劇烈的神經抽搐。他那雙一直像蒙了厚厚白翳、空茫無神的眼睛,
驟然迸發出一種極其銳利、極其痛苦的光芒!這光芒如同掙扎著沖破了某種厚重封印的利劍,
清晰得令人心顫!雖然只有短短一剎那,卻像黑夜中撕裂的閃電,
短暫地照亮了他那被重重鎖閉的內心世界!那雙眼睛,
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掌心里的那枚玉扣!那不再是癡呆的茫然,
而是一種強烈到極點的、混合了難以言說的巨大痛苦和幾乎化為實質的恐懼!
那恐懼如此深刻,仿佛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枯樹枝般的手猛地抬起,
帶著一種瀕死之人的垂死掙扎,速度極快卻又異常不穩!他并不是想拿走玉扣,
而是以一種近乎痙攣的方式,猛地指向房間北面墻壁上那面小小的、布滿污漬的鐵皮柜!
布滿污垢的指尖劇烈地抖動著,對準了鐵皮柜最下方一個被厚重灰塵覆蓋、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那…不、不能開……不能開!
”他的喉嚨里迸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嘶啞到近乎破碎的音節,
充滿了絕望的警告和源自靈魂的劇烈震蕩,每一個字都像從腐朽的肺葉里擠出來的哀鳴,
“開……開……要垮!垮……都……都……”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松垮的眼眶,
在那張刻滿苦難溝壑的臉上縱橫流淌。他那只指向鐵柜的手抖得更加劇烈,
似乎耗盡了他此刻全部的心力。就在他嘶啞聲音尚未落下的時候,
那道短暫沖破迷霧的銳利光芒驟然熄滅,如同風中殘燭被粗暴掐斷。
眼底的恐懼、痛苦、掙扎……所有激烈的人性情感光芒,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空茫和死寂。他像一個電量耗盡的木偶,
身體一下子垮塌下來,再次深深地佝僂下去,縮回床沿那個冰冷的角落。
剛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耗盡他靈魂的噩夢,未曾發生過。
嘴里只剩下含混不清的、毫無意義的囈語。巨大的悲傷和更深的憤怒幾乎將我撕碎,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刺破血肉,靠著尖銳的痛楚才勉強維持著清醒。
太奶的預兆和爺爺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指引瞬間串聯起來。那里!那堵墻邊,
那個布滿污漬、積著厚厚灰塵的鐵皮柜,那個不起眼的角落!
我不再看爺爺那幾乎沒了生氣的側影,快步走過去,鐵皮柜冰冷堅硬。
柜門被某種不知名的污垢粘結著,生澀難開。猛地向外拉開,陳年的鐵銹粉末撲簌簌落下,
揚起一股嗆人的灰塵。柜子內部很小,空空蕩蕩,
只有底部積著一層厚厚的、如同淤泥般的灰塵和蛛網。就是那里!爺爺顫巍巍指著的角落!
我伸出手指,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探入那令人惡心的污垢深處,狠狠擦刮!
堅硬的指甲刮擦著冰涼的鐵皮底面。
刺啦——指尖觸碰到一點凸起的、與冰冷平面迥異的硬物!灰塵被刮開一點,
那并非鐵皮柜本身的構造。一個小小的、嵌入式的金屬卡扣結構露了出來,
上面還有一個圓形的凹槽!形狀、尺寸……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