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舅舅張把頭也在秦嶺盜墓時遭遇守墓貂的詛咒。
他胸口被植入詭異貂毛,臨死前用血在石板上刻下“勿近蛇棺”的警示。
王三刀入山前見過石板,卻嘲笑舅舅是嚇破了膽的懦夫。
如今他暴斃的慘狀,竟與舅舅當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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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的風,像無數把冰冷的銼刀,在裸露的巖石和枯死的虬枝間來回刮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三十年前的那個冬夜,也是這樣冷,冷得連骨頭縫里都結了冰碴子。張把頭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沒膝深的積雪里,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他身后,是同樣被死亡陰影攫住的李麻子和趙老蔫,三人如同三條被抽了筋的喪家犬,在慘白的月光下倉惶逃命。
他們剛剛從那座被詛咒的墓穴里爬出來。
那座墓,隱在更深的老龍潭后山坳里。洞口被枯藤和經年的積雪封得嚴嚴實實,是張把頭憑著祖傳的“觀泥辨穴”絕技,硬生生從凍土里嗅到了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銅腥氣。撬開墓門時,那股子積壓了不知幾百年的陰冷濁氣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背過氣去。墓道幽深,盡頭赫然也是一口巨大的青銅棺,棺蓋上同樣盤踞著一條昂首吐信的猙獰巨蛇,蛇眼處鑲嵌的墨玉在火把的幽光下,流轉著令人心悸的冷芒。貪婪蒙蔽了心智,他們眼里只剩下那墨玉和棺中可能存在的無盡財寶。
就在撬棍插入棺蓋縫隙,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時,一道銀色的閃電撕裂了墓室濃稠的黑暗。
它出現得毫無征兆,仿佛本身就是墓穴陰影的一部分。一只通體銀白、體型比尋常貂兒稍大一圈的守墓貂,悄無聲息地蹲踞在冰冷的青銅蛇首之上。一雙眼睛,起初是純然的墨黑,沉靜得像古井寒潭。當張把頭咒罵著,習慣性地摸出備好的黑驢蹄子狠狠砸過去時,那貂兒只是輕盈地一扭身,蹄子砸在棺槨上發出空洞的悶響。
緊接著,它喉嚨深處滾出一聲低沉如悶雷的嘶鳴。
那雙墨黑的眼瞳深處,驟然亮起!無數細密、熾烈的金色紋路如同熔巖般在眼底翻涌、沸騰,瞬間點燃了整個墓室森然的殺意。它化作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銀色流光,直撲張把頭面門!
快!太快了!
張把頭只覺腥風撲面,憑著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猛地側頭,一道刺骨的寒意擦著脖頸掠過,皮肉綻開,溫熱的血立刻涌了出來。他驚魂未定,那貂兒已借力蹬在石壁上,再次折返,這一次,目標是他裸露在外的胸口!
“大哥小心!”李麻子驚叫,舉著火把胡亂揮舞。
晚了。
那銀貂的利爪,帶著一種摧枯拉朽的、非人的力量,輕易地撕裂了厚實的棉襖,如同撕開一層熟透的果實皮。張把頭只覺得胸口一涼,隨即是鉆心蝕骨的劇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冰冷、尖銳如鋼針的爪尖,毫無阻礙地刺破皮肉,深深楔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瞬間從傷口處爆炸開來,直沖四肢百骸,連血液都似乎要被凍結。
“呃啊——!”
張把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向后猛跌。那銀貂一擊得手,竟不再追擊,輕盈地落回青銅蛇首,眼中的金色熔巖緩緩褪去,重新變回深不見底的墨黑。它冷冷地俯視著在地上痛苦翻滾的張把頭,那眼神,漠然得像是在看一塊即將腐朽的木頭。
“走!快走!”李麻子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上張把頭,和同樣嚇傻的趙老蔫連滾爬爬地沖向墓道口,瞬間消失在黑暗里,連火把都丟棄了。
冰冷的墓室徹底陷入死寂,只有張把頭粗重、瀕死般的喘息和傷口汩汩冒血的微弱聲響。那銀貂依舊蹲在蛇首,像一尊無情的銀鑄雕像,墨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仿佛在欣賞他生命流逝的每一分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炷香,也許有一個時辰。胸口的劇痛稍稍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而瘋狂的瘙癢感,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鋼針在他心臟深處、在每一寸皮肉之下瘋狂地鉆探、生長!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張把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向洞口爬去,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暗紅的血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那該死的墓穴,又是怎么憑著頑強的意志,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一步步挪回靠山村口的。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影子終于映入他模糊的視野時,天邊已經泛起了死魚肚皮般的灰白色。
“救…命…”他嘶啞地擠出兩個字,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在村口那塊被無數人踩踏得光滑的青石板上。
清晨第一個推門出來的,是村東頭的王寡婦。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去抱柴禾,一眼就瞥見了石板旁那個蜷縮的黑影。
“誰啊?大清早的……”她嘟囔著走近,待看清地上那人的慘狀,一聲凄厲的尖叫猛地刺破了山村死寂的黎明!
“啊——鬼啊!!”
只見張把頭蜷縮在冰冷的石板上,破棉襖被撕開,裸露的胸口血肉模糊,一個碗口大的傷口猙獰地敞開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傷口邊緣的皮肉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地鉆出密密麻麻、寸許長的銀白色硬毛!那毛色慘白,閃著一種金屬般冰冷的光澤,根根挺立,像無數細小的鋼針,正貪婪地吮吸著鮮血,不斷從皮肉深處頂出來,覆蓋的面積還在不斷擴大!
張把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眼珠因極致的痛苦和恐懼而暴突,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他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自己胸口那瘋狂生長的、不屬于人間的銀毛,里面寫滿了無法言說的絕望。
聞聲趕來的村民越聚越多,圍著這恐怖的景象,個個面無人色,噤若寒蟬,無人敢上前一步。老村長拄著拐杖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就在這時,瀕死的張把頭不知哪里爆發出一股回光返照的力氣。他猛地抬起一只沾滿自己黑紅血污、指甲崩裂的手,顫抖著,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戳向身下冰涼的青石板!
“嗤——嗤——”
指甲在堅硬的石面上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刀刮鐵銹般的嘶鳴。鮮血混著皮肉,隨著他絕望的刻劃,在青石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
第一劃,深而扭曲。
第二劃,帶著骨節的摩擦聲。
第三劃,第四劃……
每一劃都像是用骨頭在磨礪石頭。終于,四個歪歪扭扭、卻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刻下的血字,猙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勿 近 蛇 棺**
刻完最后一個字,張把頭的手臂頹然落下,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喉嚨里最后一絲氣息也斷絕了,那布滿血絲、幾乎瞪裂的眼球,至死都死死盯著那四個用自己生命刻下的血字,仿佛要將這警示烙印進每一個看到它的人的靈魂深處。唯有他胸口那片銀白詭異的硬毛,在晨光熹微中,依舊閃爍著冰冷、不祥的光澤。
人群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初冬凜冽的風,卷起地上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無數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老村長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抬…抬去后山燒了吧…離村子遠點…燒干凈些……”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地上那四個刺目的血字,又緩緩掃過周圍一張張驚恐慘白的臉,“都記著…記著把頭用命換來的話…”
幾個膽大的后生,強忍著嘔吐和恐懼,用破草席裹了張把頭的尸身,遠遠抬到后山一處荒僻的山坳里。松枝和干柴堆得高高的,火把扔上去,烈焰騰空而起,發出噼啪的爆響,試圖吞噬掉這具被詛咒的軀殼。
濃煙滾滾,焦臭彌漫。
然而,當火焰燃盡,灰燼冷卻,人們驚恐地發現,張把頭胸口那片區域,那層詭異的銀白色硬毛,竟在烈焰中完好無損!它們依舊根根挺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金屬冷光,如同嵌在焦黑骸骨上的一層詭異銀甲,嘲弄著凡火的徒勞。
老獵人蹲在冒著青煙的灰燼旁,布滿老繭的手指顫抖著,用他那桿磨得锃亮的銅煙袋鍋,輕輕撥弄了一下那片燒不化的銀毛。銅鍋磕在冰冷的硬毛上,發出細微而清脆的“叮”聲,在這死寂的山坳里,顯得格外刺耳。
“唉……”老獵人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煙袋鍋在青石上磕了磕,抖落一點未燃盡的煙灰,聲音嘶啞而蒼涼,“守墓貂的毛鉆進心窩里了……作孽啊。這光景,跟三十年前……那張把頭……一模一樣。”
他溝壑縱橫的臉被未熄的炭火映得明暗不定,也映著那些灰燼中依舊銀亮的硬毛,冷得像深冬寒夜的孤星。
山風嗚咽著,卷起地上黑色的紙灰,打著旋兒掠過焦骨,掠過那些燒不化的銀毛,掠過山下沉默的村落,奔向秦嶺蒼茫無言的萬壑千山。仿佛那銀貂亙古的嘶鳴,一遍遍拷問著莽莽林海:貪婪者的心竅,終將被何種冰冷的守護之刃所洞穿?
很多年后,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年輕人,也曾站在這塊被歲月磨蝕得有些模糊的青石板前。他粗糙的手指撫過石面上那幾道早已黯淡、卻依舊能辨出形狀的深刻劃痕,嘴角咧開一個不屑的弧度,對著身邊的同伴嗤笑道:
“看見沒?我舅!當年嚇破了膽的慫貨!刻幾個字就想唬住后人?呸!蛇棺?老子偏要看看里面藏著什么金山銀海!”
他叫王三刀。
此刻,三十年前那堆焦骨旁的灰燼早已被風吹散,深埋入泥土。唯有幾根燒不化的銀白貂毛,在月光偶爾照亮的腐葉深處,依舊閃爍著冰冷的光,如同沉睡的眼睛,在等待下一個被貪欲點燃的血肉之軀,叩響那扇不應開啟的幽冥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