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時光印記我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方平平展展的泥土曬場的邊緣。三棵核桃樹正立在墻邊，
似乎生來便是我們家的哨兵。今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睡眼模糊中望見窗外，
爺爺的身影已在院里慢慢晃動移動起來，如同三棵樹下晃動的枝椏暗影般安靜。
披衣來到院外，父親也已經收拾妥當。父親身材魁梧健壯，干活一向干練。
爸爸的布鞋與爺爺的布鞋，一同踏在泥土曬場上，拖出兩道長長的印痕。
我在他們后面遠遠地吊著，穿過曬場來到田頭時，天邊已露出魚肚白，
晨風裹著泥土涼涼地貼上了臉頰。爸爸在粗硬的田埂上走著，
他的背影在尚未消失的薄霧里顯得堅毅而龐大；爺爺亦弓著身子，緩緩穿過一隴隴莊稼，
像一張被時間磨得發舊卻依然挺立的弓。在土地間穿梭了一早晨之后，
終于聽見爸爸叫我的聲音。“吃飯啦！”我如同聽令一般，立即丟開手中把玩的泥土，
顧不得清洗泥污的手腳，便往家奔去。爸爸已早早地盛好熱粥擺在桌上，
稀薄的粥米升騰著淡淡的白色水汽，如繚繞輕煙，溫順而柔和。爸爸坐在桌邊，
正悶頭吃著粥，偶爾拿一口青椒菜送入嘴中；爺爺則坐在另一側，輕快地向我招了招手。
碗里的稀粥，溫熱順著食道滑進胃里，如同那些久已沉寂在心底的話語般，
悄然地捂熱了全身。待到中午，陽光猛烈直射著院子，四周靜謐得宛如凝固。坐在陰涼處，
我凝視著樹蔭下爺爺手中不斷穿引、翻飛的針線。爺爺手中這件衣裳是我父親的，
袖肘處總禁不住磨破，爺爺便一針針不厭其煩地縫補，
讓衣裳在反復磨損中依舊堅持著自己的使命。“你奶奶以前可比我縫得好太多，
”爺爺抬眼喃喃道，聲音里似還牽拉著悠遠的余響，他又垂下頭，聲音也變輕了，
“她的針腳細膩，從不這樣扎眼突兀。”我循著爺爺的視線，
落到墻角那個覆了塵埃的小小藤篋上——篋內靜靜躺著針線、布頭和頂針，
爺爺平日并不打開，卻一直固執地擺在那兒。我起身悄然走過去，用手抹去篋面細灰，
隱約仿佛瞥見了細密的針腳；如同時光在角落刻下的輕吻，
那沉默的針線盒便是未及出口的話語的居所了。日落時分，天地褪盡光熱，
涼氣漸漸浮上土地表面。父親下地回來，帶著一身汗水氣息邁進院門。他看見我，
只是點點頭，卻一言不發，徑直進了房子。他出來時拿著一本七零八落的破書，
只見父親小心翼翼的拿著泛黃的書，書的前皮和后皮都被我撕掉了，如往常一般，
我少不了一頓飽打，我默默立于門檻內，不敢擾動。夜晚來臨，屋子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燈光之下，桌邊是爺爺，爸爸，還有我。屋內除了筷子偶爾碰響碗沿的聲音，幾近一片寂靜。
爺爺偶爾給我夾菜，爸爸始終專注著自己碗里的飯食。這頓飯里的無言，
正是日常最本真的溫存。夜深之后我躺在炕上，窗外只剩下遠處不知疲憊的蛐蛐長鳴，
以及風聲掠過樹梢的微微絮語。側過身，我隱約聽見爺爺在屋里輾轉反側的輕微動靜，
以及爸爸若有若無的打呼嚕……窗外冷月如霜，無聲灑進門檻，
原來寂靜亦自有聲——那是生命穿過夜風的呼吸之聲。三棵樹的根深深扎入土地，
像我家院門前站了多年的哨兵；根纏繞地下彼此相連，
恰如祖孫三代共同沉默地咀嚼時光之味，一同咽下生活那微苦卻踏實的本真顆粒。曬場上，
白日里泥土翻卷裸露的痕跡猶在，那是爺爺與爸爸踩下的清晰腳印，
也是我今日用稚拙小手笨拙描繪過的曲線。那痕跡里，
承載著無言的光陰——如同此刻紙頁上浮現的鉛色輪廓，
恰有我們生活里樸實真切的深度刻畫，也終究是未說盡的待續。人生如耕耘，
我們在各自命定的田壟上走完晨昏——腳印重疊又延伸，終歸匯成了通往同一輪月下的歸程。
夜深了，屋里的燈火已然昏黃欲眠，而我仿佛聽見屋外曬場上，
那三棵樹無聲的根部正相互纏繞著，將整個家支撐在這片泥土之下。
第二章 三棵樹院前泥場邊上的三棵核桃樹依舊立著，靜如哨兵，把守我寂靜的日常天地。
院里的光景又添了一抹活泛身影——鄰家的娜娜時常會在泥場上費力緩慢地挪步。
她只有那么一段時間兩條殘缺的小腿顫顫巍巍地撐起她小小的軀體，
身體猶如被無形繩索牽絆住，每跨一步半邊身子如同遭了風浪的小舟，倏地向一旁歪斜過去。
我身后總跟著村里的一個小丫頭婷婷。草鶯野氣十足，步子輕盈快捷如同田野間飛騰的麻雀。
但每當婷婷蹦跳著將要越過娜娜時，卻又總是驟然停下，回身牽住娜娜的手。
娜娜那只被握住的小手是婷婷暫時的港灣，
讓她在這泥地上艱難行進的航程里獲得某種穩固力量。她們的背影疊在一起，
小小的身軀在曬場邊上搖搖晃晃地緩緩移動。婷婷家院子就在我家土墻隔壁，
后門邊斜傾的坡地上常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娜娜格外喜歡這片地方。那天午后，
陽光慵懶地曬著泥地，我蹲在院前剝豆角時，聽見隔壁傳來窸窣聲響。我偷偷從門縫望過去，
娜娜正獨個伏在斜坡上，側著臉緊貼土地，
費力地舉起一只不太靈便的胳膊去夠遠處一捧雛菊。她細小的手指終于觸碰到搖曳花叢邊緣，
像抓住了一縷流動的希望，臉頰貼地艱難一點一點向前移動。泥土沾上了面頰與衣裙，
她的呼吸卻執著勻凈，一點喘息也無。這小小坡地成了只屬于她一人苦練前行的艱難天涯，
草木細屑沉默地目睹她一路挪移的細微印痕。我一時竟看得怔在那里，
指間那剝開豆皮的脆響也僵住了。這天傍晚，婷婷的父親扛著鋤頭跨進院門。
他的視線無意間瞥見隔壁院門旁那方小小的斜坡，娜娜正攀著坡頂一棵杏樹想要坐直身體。
她的臉上沾著土灰，只有頰邊印上的一抹夕陽余暉，顯出幾分生氣。
婷婷父親默不作聲地卸下肩上的農具，并未進院，倒反是向著娜娜徑直走了過去。
在院門邊上，他身形停駐了一瞬。只見娜娜依舊在費力挪動，半截衣裙被壓進身下的泥地里，
另一只手因用力已經指節泛白，支撐在斜坡上喘息。婷婷父親并未言語，
俯身伸出一只粗糲而結實的手掌，穩妥地托住娜娜瘦小的腰身。娜娜的身軀陡然騰空而起，
安穩地落在一小片干凈的枯草地面上。娜娜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看清是鄰家的伯伯，
才慢慢平息了呼吸，仰著臉，眼睛在夕照里盛滿了清澈的光。“謝謝表叔。
”她的聲音如同風中的草露，微不可聞。那小小身影，
懸在婷婷父親那雙粗糙而意外柔和的手掌里，顯得格外渺小無助。
斜陽為婷婷父親那張平素里沉默堅毅的側臉鍍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柔和暈邊。此情此景之下，
我不由地覺得，一向像土地般沉實的表叔，也似乎泛出了些許水波似的暖意。
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后，灼熱的光線仿佛能把墻皮曬出嗞嗞聲響。
婷婷拉著娜娜悄悄溜進我家院子樹蔭下，手里攥著兩只細竹竿制成的網子。
她們在樹根陰影里坐下，拿出不知從何處摘來的青桃果兒，熟稔地用小刀削去皮，
露出綠中泛白的晶瑩果肉。婷婷把一塊桃肉遞到我眼前，我猶豫著接過。抬眼一瞧，
娜娜正費力捏著刀子細細刮著另一只桃上的青皮。
日光透過枝葉映在她額上沁出的細小汗珠上，閃爍如星子。“喏，你們看！
”婷婷像是忽然發現了什么，忽地站起來指向遠處院墻上停著的一只通身亮黃的蜜蜂，
“那是金蜂！”她得意地笑著，轉頭對娜娜說：“我幫你抓一個去！”婷婷弓起身子，
手持竹竿網兜一步一步悄聲靠近了院墻。那只蜜蜂似乎并不懼怕她輕巧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