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問我小時候啊?”我端起面前的檸檬水,冰塊撞在杯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像極了某些遙遠記憶里的聲音。陽光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舒服得讓人想打個盹兒。我笑了笑,看著對面一臉好奇的你,
輕輕嘆了口氣:“說起來話就長了,那會兒的日子啊,跟現在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有時候我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像做了場醒不來的噩夢。你知道嗎?我曾經最大的愿望,
就是能有一間不會漏風的屋子,
和一頓不用餓肚子的飽飯……”1“說起我娘啊……”我攪了攪杯子里的冰塊,
發出咔噠咔噠的輕響,思緒一下子就飄遠了。“那時候我還小,
很多事都是后來東拼西湊聽來的,或者從娘偶爾紅著眼圈的只言片語里猜出來的。聽說,
我娘當年要嫁給我爹,外公外婆是死活不同意的。外公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教書先生,
我娘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小姐,而我爹呢,一個外地來的窮小子,除了嘴甜會哄人,啥也沒有。
”“可我娘那會兒啊,就像中了邪一樣,鐵了心要跟他。她說,爹跟她說,
會帶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白手起家,給她過上好日子。于是,
在一個星星特別多的晚上,我娘,就頂著一塊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紅布當蓋頭,
跟著我爹跑了。”我頓了頓,喝了口水,檸檬的酸澀在舌尖蔓延開,
像極了那些年嘗過的滋味。“他們私奔到了一個偏遠的小鎮。剛開始那陣子,日子雖然清苦,
但聽娘后來說,那是她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爹對她確實好,會給她梳辮子,
會省下自己那份口糧給她多加個雞蛋,會在她冷的時候把她緊緊摟在懷里。我爹那會兒,
眼睛里是有光的,他說他要干出一番大事業,讓我娘當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那光,
大概在我出生后不久,就一點點熄滅了。”我苦笑了一下,“具體的生意我也不懂,
只知道爹一次次地嘗試,一次次地失敗。鎮上的人開始在背后指指點點,
說他是‘眼高手低的廢物’,說我娘是‘瞎了眼的傻姑娘’。那些話,
像針一樣扎在爹的心上,也扎在我娘的心上。”“然后,爹就開始喝酒了。
一開始只是晚上自己偷偷喝點悶酒,后來就變成了整日整夜地喝。家里的東西,能換酒的,
都換了。他不再跟我娘說話,不再抱我,眼神也變得渾濁又暴躁。我娘勸他,
他就把酒瓶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時候還會劃傷我娘的腳。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娘哭著求他別再喝了,說家里已經沒米下鍋了。爹紅著眼睛,
一把推開娘,吼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個掃把星!要不是娶了你,我至于這么倒霉嗎!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娘臉上那種……絕望的表情。她沒再哭,也沒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玻璃,紅蓋頭下那雙曾經亮晶晶的眼睛,徹底暗了下去。
”“從那以后,酒瓶子,就成了我們家最常見的東西,比米缸里的米還要多。而娘的嘆息聲,
也成了我童年記憶里,最清晰的背景音。”2“爹的酒越喝越多,家里的窟窿也越來越大。
后來,他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開始賭錢。一開始還只是小打小鬧,輸了就回來跟娘發脾氣。
再后來,就越賭越大了。我常常在半夜被吵醒,聽見外面有人在砸門,
兇神惡煞地喊著‘還錢’。”“娘每次都把門抵得死死的,用身體護著我,
小聲地哭著求外面的人寬限幾天。那些人的聲音又粗又野,罵出來的話也難聽得緊,
什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什么‘再不還錢就抓你去抵債’。我嚇得直往娘懷里鉆,
娘就抱得我更緊,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家里的東西,能賣的都賣光了,
最后連娘陪嫁過來的一對銀耳環,也被爹偷偷拿去當了。那天娘發現后,
第一次跟爹撕打起來,哭得聲嘶力竭,問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爹喝得醉醺醺的,
反手就給了娘一巴掌,罵她是敗家娘們,說要不是她沒本事,他至于去賭嗎?”我吸了口氣,
感覺喉嚨有點發緊。“再后來,催債的人來得更勤了。有一次,他們甚至沖進了屋里,
把家里翻得底朝天,連我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塊糖都給搜走了。爹嚇得躲在墻角不敢出聲,
只有娘像一頭護崽的母狼一樣,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嘶吼著讓他們滾出去。
”“那些人走了之后,娘抱著我哭了很久很久。她說:‘囡囡,娘對不起你,娘沒用,
讓你跟著受苦了。’我那時候還不太懂事,只知道娘哭得很傷心,就用小手給她擦眼淚,
說‘娘不哭,囡囡不怕’。”“那之后沒幾天,我發現娘開始打扮了。
她找出那塊已經褪了色的紅蓋頭布,對著一面裂了紋的小鏡子,
笨拙地往臉上抹一些我從沒見過的、顏色很濃的胭脂和口紅。她的手一直在抖,
好幾次都把胭脂抹歪了。我問她:‘娘,你要去哪里呀?為什么要抹這些東西?
’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娘……娘出去找點活干,給你買好吃的,
買新衣服。’”“那天晚上,娘很晚才回來。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
臉上那些濃艷的妝也花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她帶回來一些錢,還有幾個肉包子。
她把包子塞到我手里,自己卻一口也沒吃。我聞到她身上有一種很陌生的、刺鼻的香氣,
還有淡淡的酒味。”“后來我才知道,那條街坊鄰居都繞著走的巷子,叫‘暗娼巷’。
娘為了我還那些永遠還不清的賭債,為了我能有口飯吃,走進了那里。
我偷偷從門縫里看過一次,看到娘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強顏歡笑,
眼底卻是一片死寂。那抹刺眼的胭脂,就像凝固的血淚,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3“娘臉上的胭脂越涂越厚,笑容卻越來越少。她的話也變得很少,
常常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發呆,看著窗外,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我喊她,
她要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神空洞洞的,像一口枯井。”“爹還是老樣子,
喝醉了就罵人,清醒了就伸手要錢。娘不再跟他爭吵,只是默默地把錢給他。我能感覺到,
娘心里的那根弦,已經繃到了極致,隨時都可能會斷。”“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
天灰蒙蒙的,還沒完全亮透。我被一種莫名的寒意凍醒,下意識地往娘的被窩里鉆,
卻摸了個空。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喊了聲:‘娘?’”“屋里靜悄悄的,
只有雨點打在破舊窗戶紙上的沙沙聲。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光,看到屋子中間,房梁底下,吊著一個人影。
”我端著水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在安靜的咖啡館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當時太小了,還不完全明白那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娘的姿勢很奇怪,一動不動的,
像廟里那些泥塑的菩薩。我光著腳丫跑過去,仰著頭喊:‘娘,你下來呀,地上涼!
’娘沒有理我。”“我伸手去拉她的腿,冰涼冰涼的,嚇得我一哆嗦。這時候,我才看清,
娘的脖子上,系著一根白色的布條,就是她以前用來扎頭發的那種。她的眼睛閉著,
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色白得嚇人。”“我嚇壞了,
哭著喊著搖晃她的腿,可是娘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看過我一眼。鄰居們被我的哭聲驚動,
推開門看到屋里的情景,都嚇得往后退了幾步,然后就是一片混亂的驚呼和議論。”“爹呢?
爹不見了。從那天早上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人說他連夜跑了,有人說他怕被牽連,
躲起來了。”“很快,一些我叫不上稱呼的親戚也來了,包括我的爺爺奶奶。
他們是我爹的爹娘,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們幾面,印象模糊。他們看著吊在房梁上的娘,
又看看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我,臉上沒有太多悲傷,更多的是一種嫌惡和不耐煩。
”“我聽見奶奶壓低了聲音對爺爺說:‘真是個喪門星!自己死了倒干凈,
還留下這么個討債鬼!’爺爺皺著眉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最后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們可管不了,誰生的誰負責!她娘家不是還有人嗎?
’”“他們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仿佛我是什么燙手的山芋。那些日子,
我像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沒有人愿意真正收留我。娘留下的那點胭脂錢,
很快就被花光了。我常常餓著肚子,蜷縮在冰冷的屋角,聽著窗外的雨聲,一遍遍地想,
娘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一尺白綾,就這樣輕易地斷了娘和這塵世的所有緣分,
也徹底斬斷了我對這個家最后的一絲念想。那時候我還不懂什么叫‘塵緣’,我只知道,
我的天,塌了。”4“就在我饑寒交迫,以為自己不是餓死街頭,
就是要被送去那些孩子們口中可怕的‘孤兒院’的時候,
一個瘦小但硬朗的身影出現在了我們家那破敗的門口。”“那是我外婆。
她是我娘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以前只在娘的描述里聽過她,說她脾氣有點倔,
但心腸最軟。娘還說過,我外公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教書先生,家里雖不算大富大貴,
但也算殷實。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外婆會是這般模樣。
”“外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
像是被歲月刻下的一道道溝壑。她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風塵仆仆地站在那里,
看著屋里的一片狼藉,還有蜷縮在角落里、又臟又瘦的我,
渾濁的眼睛里一下子就蓄滿了淚水。”“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走過來,
用她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那是我在娘走后,
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冰冷和嫌惡之外的觸碰。我‘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把這些天所有的委屈、害怕和絕望,都哭進了她的懷里。”“外婆緊緊地抱著我,
干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她一邊拍著我的背,
一邊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沙啞聲音說:‘囡囡不哭,外婆來了,外婆接你回家。’”“‘家’,
這個詞對我來說,已經變得很陌生了。但我看著外婆那雙雖然蒼老卻充滿慈愛的眼睛,
心里莫名地就安定了下來。”“外婆沒跟那些冷漠的親戚多費口舌,
只是默默地收拾了我和娘的一些簡單的衣物,然后牽著我的小手,
帶我離開了那個讓我充滿了噩夢的小鎮。”“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外婆年紀大了,
腿腳不便,走幾步就要歇一歇。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因為外婆的手一直緊緊地牽著我,
那份溫暖,支撐著我小小的身體。”“路上,我忍不住小聲問外婆:‘外婆,外公呢?
娘說外公是教書先生……我們為什么不住以前的家?’提到外公,外婆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嘆了口氣,才慢慢告訴我。”“原來,當年我娘跟著爹私奔后,外公氣得大病一場,
沒過兩年就郁郁而終了。外公一走,家里沒了主心骨,外婆一個婦道人家,
又因為我娘的事情在村里抬不起頭,被一些遠房的族親欺負,家產也被他們巧取豪奪占了去。
外婆無處可去,只能搬到了這深山里,自己搭了個草屋勉強糊口度日。她說這些的時候,
語氣很平靜,但我能感覺到她話語里深深的悲涼和無奈。她說,早些年也想過去找我娘,
但一來沒路費,二來也拉不下那個臉,沒想到再得到消息,竟是天人永隔。
”“聽完外婆的話,我心里更是難受。原來外婆這些年,也過得這么苦。我握緊了外婆的手,
暗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對外婆好。”“外婆的家,在更深的山坳里。
那是一間真正的‘草屋’,墻是泥土糊的,屋頂是用茅草蓋的,
看起來比我之前住的家還要破舊。屋里光線很暗,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板床,
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和幾把搖搖晃晃的竹凳。唯一的‘電器’,
可能就是掛在墻上的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了。”“日子依舊清苦得可怕。
我們經常吃的是紅薯稀飯,偶爾能有點野菜改善伙食。衣服也是外婆自己用粗布縫的,
上面打滿了補丁。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住在這間四處漏風的草屋里,
我卻覺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安心。”“因為外婆在。她會給我講山里的故事,
教我認路邊的野花野草,會用粗糙的手給我梳小辮,會在我晚上做噩夢驚醒時,
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直到我再次睡去。”“那間破舊的草屋,
和外婆那瘦弱的懷抱,成了我當時生命里唯一的光,唯一的暖。雖然貧窮,雖然簡陋,
但那里有愛,有我久違的安寧。”5“在外婆的草屋里,我過了大概一年多相對安穩的日子。
雖然吃不飽穿不暖是常事,但有外婆在,我心里是踏實的。
我甚至開始跟著外婆學認一些山里的草藥,學著自己編草鞋,日子雖然苦,
但也有了點小小的盼頭。”“山里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冷。那年的雪,下得尤其大,
像是要把整個山坳都埋起來似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草屋的門窗被吹得吱呀作響,
好像隨時都會散架。我和外婆縮在床上,裹緊了家里所有能蓋的舊棉絮和破衣服,
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外婆把煤油燈撥得亮了一些,
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一點屋里的寒氣。她一邊給我搓著冰涼的小手,
一邊念叨著:‘這雪下得邪乎,別是雪神發怒了。囡囡不怕,等雪停了,
外婆就去山神廟給你求個平安符。’”“雪一連下了幾天幾夜,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屋頂上的積雪越來越厚,我能清楚地聽到茅草被壓得不堪重負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外婆的臉上也布滿了擔憂,她時不時就起身,用一根竹竿去捅捅屋頂,想把積雪弄掉一些,
但很快又被新的雪覆蓋了。”“那天晚上,風刮得更兇了,像是有無數的野獸在窗外咆哮。
我被凍醒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整個屋子都在晃動。外婆也醒了,她緊緊地抱著我,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囡囡,別怕,外婆在。’”“就在她話音剛落的瞬間,
我只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刺耳的斷裂聲,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整個世界都黑了下去!
房梁斷了,屋頂塌了!冰冷的雪和泥土瞬間就把我們埋了起來。”“我嚇得尖叫,
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覺得窒息和刺骨的寒冷。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壓死、凍死的時候,
我感覺到外婆用盡全身力氣把我往她懷里更深處攬了攬,用她那瘦弱的身體,
死死地護住了我。木頭、茅草、雪塊,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也許只是一瞬。
當我從無邊的黑暗和混亂中稍微清醒一點時,我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
但并沒有被完全壓住。我能感覺到外婆的身體就在我的上方,像一把破舊但堅固的傘,
為我撐起了一片小小的、能夠呼吸的空間。”“我拼命地喊:‘外婆!外婆!’可是,
外婆沒有回答我。她的身體,還是溫的,但卻一動不動。”“天亮后,
是鄰近山坳的幾個好心獵戶發現了我們。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我從廢墟里刨了出來。
我毫發無傷,只是凍得夠嗆。而外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涌的情緒,
“他們把外婆抬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
她的身體還保持著弓著腰、緊緊護著我的姿勢。外婆用最后的余溫護住了我的生命。
”“那一刻,我呆呆地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外婆,看著那片原本是我們家,
現在卻變成一片廢墟的雪地,我感覺自己頭頂的那片天,也跟著那間草屋一起,徹底塌了。
唯一的溫暖沒了,唯一的依靠也沒了,世界又一次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
”6“外婆下葬那天,雪還沒有停。幾個好心的獵戶幫忙挖了個坑,草草地把外婆埋了。
我跪在小小的墳包前,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被那場大雪凍成了一個冰窟窿。”“獵戶們也有自己的家要顧,不可能一直帶著我。
他們給了我一些干糧,指了指山外面的方向,嘆了口氣說:‘孩子,我們也沒辦法,
你自己……保重吧。’我知道,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不敢再待在那個讓我傷心絕望的山坳里。
背著外婆給我縫的那個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小布包,里面裝著幾件舊衣服和那點可憐的干糧,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下山的路。那時候我才七八歲,根本不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逃離那個地方。”“山路難走,特別是雪后,
又濕又滑。我摔了好幾跤,身上沾滿了泥水,膝蓋也磕破了,滲著血珠子,疼得鉆心。
但我不敢停下來哭,我怕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走了。”“下了山,
是一個個陌生的小村子。我開始了我真正的流浪生涯。餓了,就鼓起勇氣去敲陌生人家的門,
希望能討到一點吃的。有時候運氣好,能遇到心善的人家,給我一個冷饅頭或者一碗剩飯。
但更多的時候,是緊閉的柴門,和從門縫里傳出來的呵斥聲:‘去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
’”“晚上沒地方住,我就找個避風的屋檐底下,或者鉆進廢棄的破廟、柴草堆里將就一晚。
山里的夜晚特別冷,我常常被凍醒,然后蜷縮成一團,抱著自己的雙臂,
想象著外婆還在身邊,用她溫暖的手抱著我。”“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看到我可憐,
會偷偷塞給我一個紅薯;有的人則會像趕蒼蠅一樣把我攆走,生怕我弄臟了他們家的門檻。
我還被村里的大孩子欺負過,他們搶我好不容易討來的食物,還朝我扔石子,
罵我是‘沒人要的野種’。”“有一次,我實在餓得不行,
看到一條惡狗守著一戶人家的門口,旁邊放著一個破碗,里面還有點剩骨頭。我猶豫了很久,
最后還是抵不過肚子的咕咕叫,想偷偷過去撿。結果那狗‘汪’地一聲就撲了上來,
追著我咬,我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地跑,最后摔進了一條水溝里,才算躲過一劫。從那以后,
我看見狗就繞道走。”“那段日子,我學會了看人眼色,
學會了在別人還沒開口趕我之前就主動離開,學會了在垃圾堆里翻找能吃的東西。‘活著’,
成了我唯一的念頭。至于尊嚴,那是什么?能當飯吃嗎?”“有時候,
我也會在夜里偷偷地哭,想娘,想外婆。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的孩子都有爹娘疼愛,
都有熱乎乎的飯菜吃,而我卻要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一樣,四處漂泊,
受盡白眼和欺凌。但哭過之后,天亮了,還得繼續往前走,因為不走,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7“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從一座山頭到另一座山頭。
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破,人也越來越瘦,臉上和手上都布滿了凍瘡和污垢,
活像個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小乞丐。”“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頭暈眼花,
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嗓子也干得快要冒煙了。
我晃晃悠悠地走進了一個看起來比之前那些村子都要熱鬧一些的小鎮。”“街邊有個包子鋪,
熱氣騰騰的,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我站在不遠處,看著那些白白胖胖的包子,
口水止不住地往外冒。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又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樣子,
想走過去討點吃的,卻又不敢。”“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
包子鋪里走出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婦人。她穿著干凈的粗布圍裙,頭發利索地盤在腦后,
看起來很干練。她一眼就看見了縮在墻角的我,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
”“我以為她又要像以前那些人一樣,開口趕我走,或者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準備隨時逃跑。”“沒想到,她只是嘆了口氣,然后轉身回了鋪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了,手里拿著幾個用油紙包著的包子,朝我招了招手:‘孩子,過來。
’”“我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很溫和。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怯生生地看著她。”“她把油紙包遞給我,
說:‘這是今天賣剩下,有點涼了的,不嫌棄就吃吧。’我接過來,油紙包還是溫熱的。
打開一看,是幾個白面饅頭,雖然表皮有些發硬,但對我來說,
已經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東西了。”“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噎得直翻白眼。
她又給我端來一碗熱水,讓我慢點吃。我一邊吃,一邊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滴在饅頭上,
咸咸的。”“她沒有問我從哪里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完,
然后遞給我一塊干凈的布,讓我擦擦臉。她的眼神里沒有鄙夷,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很平淡的善意。但這平淡,卻像一束溫暖的陽光,照進了我冰冷絕望的心底。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會在包子鋪開門前,悄悄地幫她把門口打掃干凈,把柴火劈好。
她也默認了我的存在,每天都會給我留下幾個賣剩下的包子或者饅頭。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涼的,甚至是有點餿味的,但我吃得比什么都香。”“我很少跟她說話,
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每天能看到她,能吃到她給的食物,我就覺得這個世界,
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了。那幾個餿饅頭,和她那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善意,
成了我那段黑暗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8“在包子鋪幫忙的日子,
雖然依舊清苦,但至少不用再挨餓受凍,也不用再提心吊膽地四處流浪了。老板娘姓王,
大家都叫她王嬸。她話不多,但心眼很好。除了每天給我吃的,
偶爾還會給我一些她兒子穿小了的舊衣服,雖然不合身,但至少能遮風擋雨。
”“包子鋪的隔壁,就是鎮上的中心小學。每天早上,
我都能聽到學校大喇叭里放著廣播操的音樂,還有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
‘a o e, i u ü……’那聲音,充滿了朝氣,特別好聽。
”“我常常在劈完柴、掃完地之后,悄悄地溜到小學的圍墻邊,從鐵柵欄的縫隙里往里瞅。
看著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背著花花綠綠的書包,
穿著干凈的校服(或者那個年代常見的運動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跟著老師念課文、做習題,我心里羨慕得不得了。”“我想起了外公。娘說過,
外公是教書先生,肚子里有好多好多的學問。如果外公還在,如果娘沒有跟爹私奔,
我是不是也能像這些孩子一樣,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上學呢?”“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
就像藤蔓一樣在我心里瘋狂地生長。我知道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孤女,
是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小乞丐’,上學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是,
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去渴望。”“有一天,王嬸看我又在小學圍墻邊發呆,
走過來問我:‘囡囡,又在看他們上學呢?’”“我點點頭,小聲說:‘王嬸,
他們念的真好聽。’”“王嬸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喜歡啊?
’”“我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抬起頭看著王嬸,眼睛里可能都閃著光,
用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說:‘王嬸,我……我想上學。’”“說完這句話,
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臉也漲得通紅。我以為王嬸會笑話我異想天開,或者覺得我不知好歹。
畢竟,我連給她干活換口飯吃都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還敢有這種奢望呢?
”“王嬸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她沉默了片刻,眉頭微微蹙著,
似乎在思考什么。我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低著頭不敢看她,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
”“過了好一會兒,王嬸才嘆了口氣,說:‘上學是好事,
只是……這學費和書本費可不便宜,而且你這戶口……’她沒有把話說完,
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時候上學,除了學費,還要買課本、作業本,對我來說都是天文數字,
更別提我連個戶口都沒有。”“我心里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瞬間又黯淡了下去。是啊,
我憑什么呢?我有什么資格呢?”“就在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的時候,過了幾天,
王嬸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囡囡,我托人問了小學校長,
也找了幾個相熟的老師說說情。他們看你可憐,也聽說了你平時挺勤快的,
答應讓你先跟著班級旁聽,暫時不用交學費,課本嘛……先看看能不能借到舊的。但是,
你不能影響其他同學上課,而且鋪子里的活兒,你還得照樣干,能做到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猛地抬起頭,看著王嬸,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我用力地點著頭,哽咽著說:‘能!王嬸,我能做到!謝謝您!
謝謝您!’說著,我就要給她跪下。”“王嬸一把拉住了我,說:‘傻孩子,謝我做什么。
讀書是好事,能多認幾個字,將來總不會吃虧。你是個苦命的孩子,能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