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第一次見到沈硯,是個梨花飛雪的春日。那時我剛生靈智不久,
思緒還像初融的雪水般清澈透明。春風拂過我的枝頭,帶著新葉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我能感覺到每一片花瓣舒展的顫動,每一滴露珠滾落的軌跡,甚至泥土里蚯蚓蠕動的節奏。
"小梨樹,你在看什么?"稚嫩的童聲讓我嚇了一跳,抖落幾片花瓣。低頭看去,
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正仰著臉望我。他穿著月白色的短衫,衣角沾著草屑,
手里還捏著半塊松子糖。陽光穿過我的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忽然意識到,
他能看見我。不是作為一棵樹,而是作為一個有意識的存在。"你...你能聽見我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問,聲音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響。男孩的眼睛亮了起來,像盛滿了星星。
他踮起腳尖,把松子糖放在我最矮的枝椏上:"當然能!我叫沈硯,是這家的少爺。
你叫什么名字?"我愣住了。名字?一棵樹也需要名字嗎?"我...我沒有名字。
"我有些羞赧地抖了抖葉子。沈硯歪著頭想了想,忽然拍手笑道:"那你就叫阿梨吧!
我娘說'梨'同'離'諧音,不好。但我覺得梨花最好看,白得像雪,香得像蜜。"阿梨。
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忽然覺得整棵樹都暖了起來。從那天起,
我不再是院子里一棵普通的梨樹,而是有名字的阿梨。"阿梨,我今天背完《千字文》了!
" "阿梨,你看這只蟈蟈,
我抓了好久..." "阿梨..."沈硯幾乎每天都會來找我說話。
有時帶著書本在我樹下誦讀,有時捧著新得的玩具獻寶似的給我看。我最喜歡他練字的時候,
小小的手握著毛筆,一筆一畫認真極了。寫壞了就皺著小臉把紙團成一團,
寫好了就興高采烈地舉給我看。"阿梨,你說我寫得好不好?"他仰著臉等我夸獎。
我看著他歪歪扭扭的字跡,心里軟得一塌糊涂:"寫得真好,比昨天進步多了。
"其實我根本不懂書法,但就是覺得沈硯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他會因為我一句夸獎開心一整天,那笑容比陽光還耀眼,讓我忍不住開更多花給他看。
春去秋來,沈硯長高了不少。他不再穿月白短衫,換上了藏青色的學子服,
頭發也用玉冠束起,有了幾分小大人的模樣。但他還是會在我樹下偷偷脫了鞋襪,
光著腳丫踩在草地上,說這樣最舒服。"阿梨,我今天被夫子罰抄了。""說我上課走神。
"十歲的沈硯悶悶不樂地靠在我樹干上。我用枝葉輕輕拂過他的發頂:"為什么走神?
"他耳朵突然紅了,從懷里掏出一方繡著梨花的手帕:"李侍郎家的小姐丟了這個,
我...我撿到了沒還。"我心里突然泛起一絲奇怪的酸澀,像未熟的梨子汁液。
這感覺太陌生,讓我不知所措。只能生硬地轉移話題:"你父親不是要檢查你的槍法嗎?
"沈硯果然被帶偏了思緒,愁眉苦臉地拿起木槍開始比劃。我看著他笨拙的動作,
既想笑又心疼。沈大將軍是朝中有名的武將,對獨子要求極嚴。
才十歲就要他每日寅時起床練武,風雨無阻。那晚下了大雨。
我透過雨幕看見沈硯還在院中練槍,單薄的衣衫濕透了貼在身上。
他咬著嘴唇一遍遍重復突刺的動作,直到掌心磨出血泡。"進來吧,少爺。
"老管家撐著傘在廊下喚他,"將軍說今日到此為止。"沈硯搖搖頭,繼續練習。
直到力竭摔倒在泥水里,才被仆人強行抱回屋。我看著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心口疼得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那一整夜,我拼命伸展枝葉,
想讓更多雨水沖刷掉他摔倒的痕跡。第二天清晨,沈硯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院子里。
手掌纏著白布,卻獻寶似的舉給我看:"阿梨,父親說我很有毅力!"陽光落在他睫毛上,
映出細碎的金光。我突然明白那種酸澀感是什么了。想成為那個能為他擦汗、為他包扎的人,
而不是永遠只能旁觀的一棵樹。這個認知讓我害怕。妖怎么可以對人產生這樣的感情?
更何況他是將軍府的少爺,而我...我甚至連擁抱他都做不到。"阿梨?你怎么不理我?
"沈硯疑惑地拍了拍我的樹干。我慌忙抖落幾朵花掩飾情緒:"我在聽呢。你父親夸你了,
真好。"沈硯高興地繞著我又跑又跳,像只撒歡的小狗。我看著他無憂無慮的樣子,
默默把那份不該有的情愫埋在心底最深處。就這樣吧,我想。能看著他平安長大就夠了。
2沈硯十二歲那年,府里來了位表小姐。那姑娘姓柳,是沈夫人娘家的侄女,
因父母雙亡被接來撫養。她一來就占據了沈硯大半注意力。今天要他陪著賞花,
明天要他教著寫字。我眼睜睜看著沈硯來我院里的時間越來越少,
有時匆匆說幾句話就被叫走。"阿梨,你看這個紙鳶!"有天沈硯興沖沖地跑來,
手里拿著個精致的燕子風箏。"柳表妹送我的,說是她親手做的。
"我看著他臉上罕見的笑容,心里像塞了一團濕棉花。勉強笑道:"真好看,
你們...常一起玩?""嗯!"沈硯眼睛亮晶晶的。"她懂得可多了,會背好多詩,
還會彈琴..."我聽著他滔滔不絕地夸贊那位表小姐,每一句都像針扎在心上。是啊,
那是個活生生的姑娘,能陪他吟詩作對,能與他琴瑟和鳴。而我,只是一棵不會移動的樹。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風突然變得很冷,我控制不住地抖落一地花瓣,
像是心碎的證明。"嘖嘖,梨花精也會傷春悲秋?"一道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抬頭,
看見一只通體雪白的烏鴉正歪頭看我,黑豆似的眼睛里滿是戲謔。"要你管!
"我沒好氣地甩動枝條趕他。白烏鴉靈活地跳開,落在更高處的枝頭:"我是好心提醒你。
自古人和妖相戀,有幾個善終的?"我渾身一僵:"胡說什么!誰...誰戀了?
""你心里那點小九九,瞞得過我這雙慧眼?"白烏鴉得意地梳理羽毛。"我活了三百年,
什么沒見過?勸你趁早死心。"我氣得發抖,所有枝條都向他抽去:"滾開!
再胡說我就拔光你的毛!"白烏鴉撲棱棱飛起,在空中盤旋:"忠言逆耳啊!記住我的話。
別一腔情意錯付了!"我望著他飛遠的背影,心里亂成一團。他說得對,
我確實對沈硯...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我只是一棵樹,一棵有靈智的梨樹而已。
沈硯會長大,會娶妻生子,而我永遠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的人生如流水般經過。
這個認知讓我痛苦得幾乎窒息。那一整年,我開的花都帶著苦澀的味道。
轉機出現在柳表小姐及笄那年。她許給了禮部尚書家的公子,很快就搬出了將軍府。
沈硯似乎并不怎么難過,反而松了口氣似的,又恢復了天天來我院里讀書的習慣。
"總算清凈了。"他靠在我樹干上,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柳表妹什么都好,就是太愛哭了。
"我悄悄用枝葉為他遮陽,心里泛起隱秘的歡喜。他還是我的沈硯,
那個會在我樹下打盹、會跟我分享秘密的少年。沈硯十五歲那年,沈大將軍戰死沙場。
消息傳來時,正值梨花盛開的季節。我眼睜睜看著沈硯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一夜之間變成沉默寡言的家主。他脫下鮮艷的衣裳,換上素白喪服,跪在靈堂里像尊雕像。
那晚下著傾盆大雨。我透過雨幕看見沈硯獨自跪在院中,任憑雨水打濕全身。
他咬著嘴唇不哭出聲,但肩膀抖得厲害。我心疼得快要裂開,拼命伸展枝葉想為他擋雨。
可我的樹冠太小了,只能遮住他頭頂一小片天空。雨水還是無情地打在他身上,
混合著淚水滾落。"阿硯..."我第一次這樣喚他,"進屋去吧,會生病的。
"沈硯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伸手撫上我的樹干,掌心冰涼:"阿梨,
我沒有父親了。"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我想抱住他,想擦干他的眼淚,
想告訴他還有我在...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勞地抖落花瓣,
讓它們像雪一樣覆蓋在他周圍。"我在這里。"我輕聲說。"我一直在這里。
"沈硯把額頭抵在我樹干上,無聲地哭泣。我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滲進樹皮,那是他的淚。
那一刻我真恨自己為什么是棵樹,為什么連最基本的安慰都給不了他。喪期過后,
沈硯變了很多。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笑愛鬧的少年,而是開始認真習武讀書,
像個真正的家主那樣處理府中事務。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他才會來我院里,
靠著樹干說些心里話。"阿梨,我今天看了父親的兵書。
""原來他早就料到西北會起戰事..."某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沈硯仰頭望著我的枝葉。
我輕輕搖晃枝椏,讓月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臉上:"你想繼承父志?"沈硯沉默了很久,
才低聲道:"我必須這么做。"我看著他堅毅的側臉,
突然意識到那個會在我樹下玩耍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他的肩膀變寬了,聲音變沉了,
眉宇間有了沈大將軍的影子。唯一沒變的,是他望著我時眼中那份純粹的信任。
"你會是個好將軍。"我說,心里既驕傲又酸楚。驕傲的是他成長得如此出色,
酸楚的是...戰場兇險,我再也無法守護他了。沈硯似乎看出我的擔憂,
輕輕拍了拍我的樹干:"別擔心,我會平安回來的。"他說話時眼睛亮得像星辰,
讓我想起七歲時那個遞給我松子糖的男孩。我的心突然揪成一團,想說"別去",
想說"留下來",可最終只是抖落一朵梨花,落在他掌心。"我等你回來。"我輕聲承諾。
3沈硯出征那天,滿城飛花。他穿著銀甲從我樹下經過時,我拼命搖晃枝干,
讓所有梨花都為他送行。花瓣如雪般紛飛,落在他的肩甲上、頭盔上,
像是無數個說不出口的祝福。"等我回來喝梨花釀。"沈硯拍了拍埋在我根部的酒壇,
那是去年我們一起埋下的。我多想伸手拉住他,多想說一句"別走"...可我只是一棵樹,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翻身上馬,背影漸漸消失在晨霧中。沈硯走后,日子變得異常漫長。
我數著日出日落,聽著邊境傳來的每一個消息。有時喜,有時憂,全系在那遠方的戰事上。
"笨樹精,你再這樣下去就要枯死了。"白烏鴉...現在我叫他小黑。
小黑站在我肩頭嘀咕,"整整三個月,一朵花都不開。"我懶得理他。自從沈硯離開,
我就再沒有開花的興致。府里的園丁急得團團轉,又是施肥又是澆水,
可我就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西北大捷!少將軍斬敵將于馬下!"某個春日的午后,
這聲歡呼突然打破了府中的寧靜。我精神一振,所有葉子都舒展開來。沈硯立功了!
他還活著!消息接二連三傳來。沈硯如何智取敵營,如何單騎救主,
如何被圣上親封為鎮北將軍...我聽著這些捷報,心里既驕傲又擔憂。他會不會受傷?
吃得好嗎?睡得好嗎?思念像野草般瘋長。我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化成人形,
能走能跳,能擁抱沈硯...醒來后總是悵然若失,看著自己粗糙的樹皮發呆。"你完了。
"小黑幸災樂禍地說。"相思病入膏肓啊!"我一片葉子甩過去:"閉嘴!
""別怪我沒提醒你。"小黑靈活地躲開。"人類壽命不過百年,你一個妖,
動真情就是自討苦吃。"我知道他說得對。可心如果能受控制,那還叫心嗎?
等待的第三百天,沈硯終于回來了。那是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我正昏昏欲睡,
突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抬頭看去,沈硯穿著便服站在我院門口,月光描摹著他挺拔的輪廓。
他瘦了,也高了。眉骨上多了一道疤,卻襯得他更加英氣逼人。我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樹干。"阿梨。"沈硯撫上我的樹干,掌心溫度透過樹皮傳來,
"我回來了。"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歡迎回家。"沈硯靠著我坐下,
從懷中掏出個小布包:"給你帶的禮物。"我好奇地看著他一層層打開,
露出幾顆奇特的種子。"這是西域的梨樹種子,據說開的花是粉色的。"他輕聲解釋。
"我想著你沒見過,就..."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讓我有同伴。
這個認知讓我既甜蜜又心酸。傻瓜,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同類啊。"謝謝。
"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高興。"等它們長大了,我們就能做鄰居了。"沈硯笑了笑,
仰頭望著我的樹冠:"你好像長高了。"月光穿過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看著他疲憊卻滿足的神情,突然很想問問他在戰場上的日子,
問問他有沒有想過我...可最終什么也沒問。能這樣靜靜相伴,已經很好很好了。
沈硯很快睡著了,頭靠著我的樹干,呼吸均勻綿長。我輕輕用枝葉為他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