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楊花掠過青石板路,蘇婉正低頭琢磨著束發巾的系法 —— 這具十五歲書生的身體太過單薄,寬大的襕衫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倒像偷穿了兄長衣裳的孩童。
“放開我,求求你們了,放過我....”
忽聞前方巷口傳來女子的哭喊聲,如雛鳥墜巢般凄厲,手中的羊脂玉筆洗 “當啷” 落地。
蘇婉迅速轉過斑駁的照壁,朝著聲音的來源處望去,眼前景象令她瞳孔驟縮:六個潑皮無賴將少女逼至斷墻下,為首那人腰間懸著半塊衙門腰牌,靴底碾著滿地槐花,正用刀尖挑起少女的發辮。
那女子不過及笄年紀,粗布衣裙洗得發白,卻掩不住脖頸處觸目驚心的指痕。她渾身發抖,像一只被老鷹啄食下的小雞,瑟瑟發抖。
“小娘子這般標致,以后就跟著爺吃香喝辣可好?讓爺好好疼你” 黃牙惡漢的笑聲混著酒氣撲面而來。
少女抱著包袱蜷縮成團,發間的木簪已斷成兩截,露出耳后豌豆大小的朱砂痣 —— 與蘇婉前世貼身婢女的胎記分毫不差。蘇婉瞳孔瞬間放大,一個激靈大喊一聲。
“住手!” 蘇婉沖上前時,袖中暗藏的柳葉刀已滑入掌心。為首惡漢見是個書生打扮的少年,涎著臉伸手來抓:“哪兒來的小白臉……”
可話未說完,卻覺手腕已被卸力擰到身后,伴隨一聲脆響,刀刃抵住咽喉。
“唉...你…… 你敢傷我?你可知我是誰,我表哥可是……”
“可是什么?” 蘇婉壓著嗓音冷笑,刀鋒又進半寸,“是京兆府的捕快,還是鎮北王府的家奴?”
她剛才只掃了一眼,見那幾人腰間參差不齊的佩飾,心中已有計較 —— 不過是些仗著衙役名頭招搖撞騙的地痞。
三招兩式間,幾個潑皮們已哭爹喊娘地抱頭鼠竄,為首的那個“大黃牙”被小弟扶著,向手下的幾個嘍啰把手一揮,轉眼跑的不見蹤影。
墻角的少女顫抖著整理衣襟,忽然 “撲通” 跪下,額頭觸地時,斷簪的木刺扎進青磚縫里:“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她抬起頭,淚痕在灰撲撲的臉上劃出兩道清痕,“小女茴香,父母雙亡后被牙婆賣入青樓,逃出來已三月有余……”,說完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
蘇婉趕緊用手扶起她的手臂,望著她腕間磨出血的繩索勒痕,忽覺喉間發緊。
前世她被囚在詔獄時,隔壁牢房的少女也曾用這般怯懦又滾燙的眼神望著她,直到斷糧的第三日,那雙眼再也沒睜開過。
“起來吧。” 她別過臉去,從袖中掏出塊碎銀塞給茴香,“先去買身干凈衣裳換上。” 指尖觸到少女冰涼的皮膚時,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暖爐 —— 那時她還不知道,那是蘇家最后的余溫。
暮色四合時,兩人來到松柏林中的農戶家。老婦人盯著茴香的粗布衣裳直皺眉:“如今世道亂,你們小夫妻……”
“不是夫妻!” 蘇婉脫口而出,耳尖發燙。
茴香卻忽然福了福身,指尖悄悄勾住蘇婉的袖口:“公子是讀書人,帶我去京城尋堂兄的。”
她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像振翅欲飛的蝶。
夜宿西屋,土炕上的被褥帶著陽光的味道。
蘇婉假寐到三更,聽見茴香躡手躡腳起身,用口水沾濕帕子,輕輕擦拭她白日里打斗時蹭破的膝蓋。
月光透過窗紙,在少女新換的青衫上織出銀線,她后頸的碎發被汗水粘在一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 —— 與記憶中被斬首的婢女,臨死前露出的那截一模一樣。
蘇婉翻了個身,強迫自己沉沉睡去。
次日途經集鎮,蘇婉在成衣鋪前駐足。貨架上的男童裝束令她想起大哥的舊衣 —— 那年她偷穿大哥的箭袖,被父親抓個正著,卻破天荒地沒挨罰,只聽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阿婉,原該是個 男子的。”
“老板,拿套小廝的衣裳。” 她捏著二兩銀子,看著茴香在屏風后換上月白短打,束發用的青絳還是她親手編的。
少女轉身時,寬袖中掉出塊干硬的餅子 —— 那是今早她偷偷藏在袖中的干糧。
“公子,看我像不像個書童?” 茴香轉了個圈,木簪換成了竹制的方勝紋,笑起來時,耳后的朱砂痣若隱若現。
“嗯,不錯,還真是俊俏。”
蘇婉忽然伸手替她整理衣領,觸到衣領下凸起的鎖骨 —— 比她前世養的貓兒還要硌人。
“以后別叫公子了,” 但又轉念一想“算了。還是叫我公子吧”話一出口,心中竟泛起苦澀 —— 這具身體的主人,本該是真正的書生林玄羽,而她,不過是借尸還魂的復仇者。這小丫頭和她也是有緣,就隨她好了。
暮色中,兩人繼續趕路。茴香背著書箱走在前面,偶爾回頭,發梢上沾著的蒲公英輕輕顫動。
蘇婉摸了摸袖中的柳葉刀,又觸到貼身藏著的血書 —— 那是前世臨刑前,母親用簪子刻在綢緞上的證詞。
遠處傳來更聲,驚起歸巢的寒鴉,她望著茴香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母親常說的話:“阿婉,真正的報仇,不是讓自己沾滿鮮血,而是讓仇人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一切。”
風卷起道旁的落葉,蘇婉握緊了拳頭。這一世,她不僅要為蘇家洗冤,還要護著眼前這個像極了前世婢女的少女,在這吃人的世道里,開出一朵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