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三年,李長陵對我吼道家里不養閑人,
讓我滾我麻溜的收拾東西拿了合離書滾了可兩年后他卻后悔了,
想讓我繼續回去和他過日子我對他說,對不起,滾遠了,回不去了1我叫靳小花,
八歲的時父母先后過世。我成了吃百家飯的孤女,東家嬸子給口粥,西家婆婆塞塊餅。
村里的女人們可憐我,教我針線活——紡紗、織布、裁衣、繡花。我手巧,學得快,
十二歲就能替人縫補衣裳換口飯吃,十六歲時,已經成了村里數一數二的繡娘。
2李長陵來提親那年,我剛滿十七。媒婆說他家窮,但人老實,三兄弟早沒了爹娘,
他是老大,底下兩個弟弟還小,得靠他拉扯。我沒嫌他窮。我自己也是苦水里泡大的,
知道窮人家的日子怎么過。我想,兩個人勤快點,日子總能熬出頭。成親頭一年,
確實有過蜜里調油的光景,他下田回來給我捎把野花,我熬夜給他縫制新衣。
我靠著繡帕子、繡鞋面、繡帳檐,花樣越繡越精細,漸漸有人從鄰村專程來找我做活。
李長陵也勤快,地里收成好時,會從鎮上給我捎回一包桂花糖,或者一截紅頭繩。那時候,
日子雖緊巴,心里卻是暖的。可后來才明白,這世上能靠得住的,終究只有自己這雙手。
那些以為找到依靠的念頭,不過是年少時的一場癡夢。3靠著我和李長陵沒日沒夜地操持,
兩年間竟真把日子熬出了些光亮。新糊的窗紙映著朝陽時,我摸著用細葛布裁的帳子,
看院子里新搭的雞棚下攢著三十個雞蛋,恍惚間覺得這日子要開出花來。
我的繡繃子從早到晚轉個不停,枕上鴛鴦能引得新娘子臉紅,
帳檐的纏枝蓮讓鎮上的掌柜都來訂活。攢下的銅錢用麻繩串著,在陶罐里叮當作響,
先給二弟三弟各裁了身青布衫,送他們去張秀才家開蒙那日,長陵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秋收后谷倉堆得冒尖,長陵蹲在門檻上磨他的鐮刀,忽然說要去跟西村王貨郎跑商。
"聽說往北邊販皮貨,一車能掙這個數。"他沾著泥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眼里閃著光,
"等攢夠錢,咱們也起三間大瓦房。"4可販皮貨的營生要的本錢實在不少。
我們攢的那罐銅錢倒出來數了三遍,李長陵蹲在炕沿上撓頭:"還差著老大一截呢。
"那幾日他腳不沾地地串門子。東家借三吊,西家挪五錢,
連村口磨豆腐的瘸腿老吳都打了欠條。我坐在油燈下給他改冬衣,
聽著外頭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針尖在發髻上蹭了又蹭。北邊風刀子似的,
我把壓箱底的舊棉襖拆了改作護膝,往新縫的夾襖里絮了雙層棉。趁著灶膛的火光,
在里襟暗袋縫進兩串銅錢——針腳密得連風都鉆不進去。十月初七,啟明星還釘在天上。
秋露凝在窗紙上洇出大片水痕,灶膛里新添的柴火噼啪炸開顆火星。
我往他褡褳里塞進最后一摞炊餅,夾層抹著豬油的餅子能存半個月不壞。"這么早?
"他嗓子還帶著沙。我往他手里塞了碗滾燙的黍米粥:"趁熱喝。
"灶火映著他低頭喝粥的側臉,蒸騰的熱氣在睫毛上凝成露。村口老槐樹開始落葉時,
王貨郎的騾車碾著滿地金黃來了"路上遇見劫道的,舍財別舍命。""家里就辛苦你了,
等瓦房蓋起來,東屋給你當繡房。兩個弟弟的束脩在陶罐里,三弟要再逃學,
你就拿笤帚疙瘩抽他。"我攥著衣角忍者淚意點頭,看著李長陵把褡褳往肩上一甩。
騾車轱轆碾過土路的聲響漸漸遠了,霜打過的野菊花在晨風里簌簌發抖。
三弟抱著書袋從堂屋竄出來,嘴角還沾著沒擦凈的飯粒:“嫂子,大哥真能掙夠蓋瓦房的錢?
”5臘月里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我正蹲在灶臺邊熬豬油。
三塊肥膘在鐵鍋里蜷縮成金黃的油渣,我拿鍋鏟小心翻動著,忽然聽見院門哐當的響聲。
三弟背著書袋沖進院子,積雪在他的棉鞋上簌簌往下掉:"嫂子!大哥和王貨郎回來了!
"我胡亂在圍裙上抹了把手,迎出去正撞見長陵裹著件翻毛皮襖跨進門。領口鑲著圈灰鼠毛,
倒襯得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越發青黑。"北邊雪大封了路,這趟就走到青州。
"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甜香味撲面而來,"給,杏仁酥。
"我接過紙包時碰到他皴裂的手背,冰碴子似的冷。我心疼的紅了眼,長陵卻笑的開懷。
灶上熬的熱湯咕嘟冒泡,他卻說要先去里正家:"馬上過年了,得把借鄉親們的錢先還上。
"6還完鄉親們的欠債那晚,油燈芯結了朵大大的燈花。
長陵把剩下的銀錢倒在炕桌上數了三遍,"刨去本錢,這趟凈賺了八兩七錢!
"長陵的興奮的眼睛亮得像偷了油的老鼠,"夠給瓦房起地基了。""后日鎮上大集,
給你裁身細棉布衣裳。"我正往陶罐里裝最后幾串錢,聞言"還是攢著蓋房吧。""怕什么!
"他突然從背后環住我,下巴上的胡茬蹭得我頸窩發癢,"按這個利錢,再跑兩趟北邊,
三間大瓦房就能蓋起來了。不差這點!"他抓起兩枚銅錢叮當對敲,"你瞧趙鐵匠的媳婦,
逢年過節就屬她穿得鮮亮..."臘月寒風在窗紙外嗚咽,我卻覺得有股暖流從腳底漫上來。
這晚的夢都是甜的,夢見新起的瓦房檐下,掛著我繡的纏枝蓮門簾。7逢集這日,
霜花還在窗欞上開著,灶膛的火光已經舔亮了廚房。我揉了雜糧面烙餅,特意多放了勺豬油,
烙得兩面金黃。二弟扒著門框吸鼻子時,鍋里正煎著最后兩個荷包蛋,
蛋黃顫巍巍的像要流出來。"嫂子,我要一支兼毫筆。"二弟眼巴巴望著我。
"張秀才說我的'永'字寫得有筋骨了。"三弟趁機把粥碗刮得唰唰響:"我要松煙墨!
上次張小貝說我寫的字發灰,像餓了三天的灰老鼠..."長陵一口粥差點噴出來,
笑罵著去揪三弟的招風耳:"你當松煙墨是灶膛灰?"轉頭卻對我眨眨眼,"記著,
待會兒到鎮上給他倆買。"晨光透過寒氣漫進院子時,我替三弟緊了緊書袋帶子。
他棉襖袖口又短了半寸,這孩子長得太快,去年裁的冬衣今年就捉襟見肘了。我暗自盤算著,
待會兒扯布時得多買半尺,給兩個讀書郎的袖口都接段護腕。
8搭著張叔家到鎮上送山貨的牛車,車輪碾過凍結的土路,
車軸發出的吱呀聲混著老牛脖間掛著的鈴鐺聲打破了山道上的寧靜。
長陵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指著路邊矮崖上的野山楂樹:"等開春兒,
給你在院角栽兩株這個,秋天能摘來做糖葫蘆。"到鎮口時,日頭剛爬上屋脊。
和張叔約好申時末在老槐樹下碰頭,他趕著牛車去貨棧送山貨,我和長陵肩并肩往集上走。
青石板路打掃得干干凈凈,兩旁攤鋪的幌子輕輕搖晃,有賣糖炒栗子的炭爐飄來焦香,
混著糕點鋪子和食肆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鉆。先拐進西街的書齋。
二弟要的兼毫筆裝在紫毫筆筒里,
筆桿上刻著 "文運昌" 三個字;三弟的松煙墨是胡開文的老字號,墨錠上鏨著松鶴紋。
長陵往柜上拍銅錢時,我瞥見書齋墻上掛著幅《耕織圖》,畫里的婦人坐在織機前投梭,
身旁的竹筐里堆著新織的素絹,竟和我屋里的繡繃子有幾分相像。9出了書齋便是布莊。
雕花木門推開時,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長陵拉著我掀開棉布簾子,
指著貨架上淺粉底色繡著碎菊的棉布對伙計說:"給俺媳婦量五尺。
" 我剛要開口說省著錢蓋房,忽見柜臺內側擺著個笸籮,里面放著幾方繡帕、半幅帳檐,
還有一只半成品的鞋面。那繡帕上的并蒂蓮用色濃艷,
花瓣卻少了幾分靈動感;帳檐的纏枝紋走針倒是齊整,可葉尖的回紋轉得太死,
像是用尺子比著繡的。"這位娘子瞧著面生?" 布莊掌柜見我盯著繡品打量,
笑著從柜臺后走出來,"可是想買現成的繡活?" 我搖搖頭,
從袖袋里摸出隨身帶著的帕子 —— 那是前兩天剛繡完的,帕角的玉蘭用三藍配色,
花瓣邊緣還沾著露水似的,"不知您這兒收不收散繡?"掌柜接過帕子對著光細看,
手指摩挲著針腳忽然眼前一亮:"這玉蘭花用的是摻針吧?花瓣層次竟比畫里的還鮮活!
" 他抬頭上下打量我,"咱這小地方幾家繡莊的活計都太板正,難得遇見這么靈秀的針法。
您看這樣成不?以后繡好了只管往我這兒送。工錢嘛就按帕子五文,帳檐十二文,
其他繡品按難易程度另算。"我笑著點頭說:“好!”等掌柜轉身取布料時,
長陵忽然用指節碰了碰我手背:"這下好了,往后咱這繡娘的名號,怕不是要傳到州府去。
" 陽光透過布莊的雕花窗格落進來,
在他肩頭織出片菱形的亮斑 —— 倒與家中陶罐里的銅錢一樣,泛著暖烘烘的活氣兒。
10年關的腳步踩著積雪咯吱作響,轉眼就到了除夕。臘月二十九那日,天剛蒙蒙亮,
灶膛的火就旺得映紅了半邊墻。吃過了早飯收拾停當,長陵去集上采買。
我舀出白面摻了溫水細細揉成團,面團在掌心里溫順地發著光。二弟蹲在灶下添柴,
火光跳躍在他專注的臉上;三弟則踮著腳,眼巴巴瞅著案板上我新炸的麻葉和油果子,
那金黃的色澤混著芝麻香,勾得他喉頭直滾。“嫂子,這個炸好了能先嘗一個不?
”三弟的小手悄悄伸向笸籮。“啪!”二弟眼疾手快拍開他的手,“饞貓!
這是祭祖和守歲用的!”他板著小臉,頗有幾分長兄的架勢。
我笑著把剛出鍋、還滋滋冒著油星的一小碟推過去:“喏,這幾個炸過了火候,
你們哥倆分著吃了。” 三弟歡呼一聲,抓起一個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吸溜氣也不肯撒手。
二弟到底穩重些,小心捏起一塊,吹了又吹才咬下一小口,滿足地瞇起了眼。
長陵從集上回來時,肩上扛著半扇豬肋排,
手里還拎著條凍得梆硬的大鯉魚和一串用草繩拴著的紅紙炮仗。冷風把他的臉頰吹得通紅,
眉毛上都結著細小的冰晶。他把魚塞給二弟,又小心翼翼放下那串炮仗,
“今年咱也聽個響動,崩崩晦氣!”他脫下帶著寒氣的外襖,搓著手湊到灶邊烤火。
我遞給他一碗滾燙的姜湯,他咕咚咕咚灌下去,額角立刻沁出汗珠。
他變戲法似的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喏,你上回在布莊多看了兩眼的那個水紅頭繩。
”我心頭一暖,接過來。那水紅的顏色鮮亮得像早春的桃花骨朵,
在滿屋的煙火氣里格外顯眼。我把頭繩仔細收進梳妝匣,轉身去拾掇那半扇肋排。
11年夜飯的香氣在黃昏時分濃得化不開。鐵鍋里燉著油亮的紅燒排骨,咕嘟咕嘟冒著大泡,
醬香裹著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鉆。那條大魚被我收拾干凈,用鹽和姜片腌了,準備待會兒清蒸。
案板上還堆著切好的白菜、泡發的干蘑菇、新磨的豆腐塊兒。“嫂子,你看!
”三弟獻寶似的舉起一張紅紙,上面是他寫的“福”字,“張秀才教的,說貼門上能招福氣!
”“好,好!”長陵笑得開懷,拍著三弟的肩膀,“等會兒讓你哥貼堂屋門上!二小子,
去把院里的凍柿子拿幾個進來,溫水拔一拔,待會兒解膩!”二弟應聲跑去。窗外天色漸暗,
遠處的村莊零星響起炮仗聲,噼啪的脆響在寂靜的空氣里格外清晰。屋里,
灶火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水汽在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朦朧的白霜。我系著圍裙,
將熱氣騰騰的蒸魚端上桌,魚眼睛還鼓鼓地瞪著。長陵拿起筷子,沒急著動,
目光掃過滿桌的菜,又落在兩個弟弟嶄新的青布衫袖口——那是我前幾日熬夜接上的護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