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風雪鎖庭第一章 冰冷的繭1982年的臘月,
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北方小城“清河”,卷起地上最后一點殘雪碎屑。
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煤煙味和年關將近卻捉襟見肘的焦躁。國營清河紡織廠的家屬院里,
蘇錦下班推開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駁的朱紅大門時,屋內的空氣似乎比外面更冷幾分。“媽,
我回來了。”她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平和,試圖在冰面上投下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
婆婆孫桂香正盤腿坐在火炕里側,納著鞋底,眼皮都沒抬一下,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算是回應。公公周大河在一旁吧嗒著旱煙,煙霧繚繞里看不清表情。
丈夫周建設窩在靠墻的椅子上,抱著收音機聽單田芳的評書《隋唐演義》,聲音開得老大,
仿佛只有那方寸之間的英雄氣概能暫時隔絕現實的瑣碎。蘇錦脫下沾了雪星的藍灰色棉襖,
掛好圍巾。她沒有直接進自己那間狹小、終年不見日頭的后屋,而是先去廚房的大灶上,
看了看溫在鍋里的飯菜——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棒子面糊糊,
兩個凍得有點硬邦邦的粗糧窩頭,一點咸菜絲,這就是她和女兒楠楠的晚飯了。心,
像被那冰冷的鍋沿狠狠刺了一下。家里不是沒有細糧,大米白面都鎖在婆婆的板柜里,
是招待客人或者小叔子周建軍回來時才肯拿出來的。她和楠楠,屬于這個家,又不屬于。
“死哪去了?回來這么晚,煤也沒搬完!等著我這把老骨頭去弄嗎?
”孫桂香尖銳的聲音穿透評書聲,像針一樣扎過來。蘇錦垂下眼睫,沒爭辯,
放下提包就去了院子角落。那里的煤堆快見底了,北風刮得人臉生疼。她拿起簸箕,
一鏟一鏟地將濕冷的煤塊裝進去,再吃力地端回廚房角落堆好。
粗糙的煤灰很快弄臟了她的藏藍色工裝褲和棉鞋,手指凍得通紅僵硬。
她的手指在翻賬本時極其靈巧,此刻卻笨拙地在寒冷與粗糙中掙扎。做完這些,
她才輕手輕腳地推開后屋的門。三歲的楠楠正坐在小炕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
怯生生地望著門口。屋里沒生火,冷颼颼的??吹綃寢專⌒〉难劬Σ帕疗饋?,
伸開小手:“媽媽!”蘇錦心頭一酸,快步走過去把女兒冰涼的小身子摟進懷里,
用自己還帶著寒氣卻蘊含著體溫的外套裹緊她?!伴?,凍壞了吧?媽媽回來了。
”她把臉貼在女兒柔軟的頭發上,汲取著這寒夜里唯一的微暖。她擰開一個舊暖水瓶,
倒了小半杯熱水,
又從口袋里摸出兩塊用油紙包著的水果硬糖——是廠里關系好的同事偷偷塞給她的,
自己一粒也沒舍得吃。她把糖小心地化在熱水里,一點點喂給女兒。
看著女兒小口小口喝著甜甜的熱水,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蘇錦緊繃了一天的心弦才略微松弛。她是國營清河紡織廠財務科的會計,憑借細心和努力,
業務能力連科長都夸贊。每月發工資的日子,是她既期待又煎熬的時刻。
剛領到的四十二塊八毛,轉手就得交給婆婆孫桂香“保管”?!皨?,工資都給您,
我留幾塊錢買飯票就行。”這樣的話,蘇錦說了**年,從楠楠出生前說到現在。
孫桂香接錢的動作永遠是理所當然,接過就塞進那個從不離身的藍布口袋,從不多說一句。
“一家人,錢放一起,才能辦大事。你年輕,手里不能有錢,亂花!”這是她的鐵律。
什么是“大事”?蘇錦心里明白。在孫桂香眼里,最大的事就是小兒子周建軍能娶上媳婦,
給周家生下大胖孫子。她自己和周建設、女兒楠楠,不過是供養這個終極目標的工具。
周建設對此視若無睹,他是廠里的技術員,工資比蘇錦高,
但同樣被母親以“存錢給你弟弟結婚”的名義收走大半。他似乎從未想過反抗,
反而在母親要求他更“節約”給蘇錦母女時,顯得理所當然的沉默。這個家,
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繭,將她們母女一層層束縛,喘不過氣。第二章 風暴前夕春節剛過,
年味還未完全散去,一聲驚雷就在周家炸響了。周建軍回來了,
還帶回來一個重磅消息:“爸媽,哥,嫂子,我要結婚了!
對象是機械廠廠辦的宣傳干事林麗梅,她家是縣城的,條件可好了!”周建軍興高采烈,
臉上洋溢著年輕的光彩。“哎喲,我的小兒子喲!真有出息!”孫桂香喜出望外,摩拳擦掌,
“快說說,人家姑娘啥要求?”周建軍搓著手,臉上露出一絲赧然,
又帶著點得意:“麗梅說了,不圖我家富貴,就是看中我人好。不過……按規矩,
該有的體面得有。嗯……要‘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另外彩禮嘛,
得要八百塊?!薄鞍税??!”孫桂香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驚得差點從炕上蹦起來,
“咋這么貴?這不是搶錢嗎?”連一直悶頭抽煙的周大河都咳嗽了兩聲。
周建設也被這數字震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站在角落默不作聲的蘇錦。
周建軍梗著脖子:“媽!人家可是城里干部家庭的姑娘!八百不多!現在外面都這個價!
麗梅說了,這些東西拿出去,她在同事朋友面前才抬得起頭!再說了,
人家還陪嫁兩鋪兩蓋呢!”他把目光轉向周建設和蘇錦,“哥,嫂子,我的終身大事,
你們可得幫我?。 睂O桂香拍著大腿,仿佛剛才的震驚瞬間化作了決心:“幫!必須幫!
砸鍋賣鐵也得幫!建軍可是咱老周家的指望!”她眼珠子轉了轉,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向蘇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蘇錦!”蘇錦心頭一緊,
抬起頭。“你嫁進周家也幾年了,建設他爹又退休了。家里現在這情況,
建軍娶媳婦是頭等大事!你這當大嫂的,得有覺悟,長嫂如母!”孫桂香理直氣壯地說,
“你趕緊,把你這幾年‘存’我這的錢都拿出來!有多少拿多少!
”蘇錦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竄起。存?她何曾有過“存”這個字眼下的歸屬感?
那分明是她和女兒節衣縮食,一次次上交的血汗錢?!皨尅彼ぷ影l干,
“我……我這幾年交給您的……”“我知道!”孫桂香不耐煩地打斷她,“不就是那點錢嗎?
加起來夠干啥?建軍的事最重要!你先拿出來!不夠的部分,你想辦法!你不是還有娘家嗎?
回去借!就說建軍結婚用,讓他們多少支援點!”“親家條件好,
幾個舅舅總不會看著外甥女一點忙不幫吧?”周建軍也在一旁幫腔,語氣理所當然?;厝ソ??
蘇錦想起娘家那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嘴臉,哥哥嫂嫂們各有各的算計,
為了幾十斤糧票都能吵翻天。向娘家借錢,無異于自取其辱?!皨專彼D難地開口,
試圖掙扎,“錢都在您那‘保管’著,您也清楚一共多少。
我娘家那邊……情況您也知道……”“知道知道!”孫桂香猛地站起身,指著蘇錦的鼻子,
“我這不是跟你算賬的時候!現在是要你想辦法解決問題!蘇錦,我告訴你,
建軍這婚結不成,就是你當嫂子的不稱職!你不想辦法誰想辦法?建設,你說句話!
”周建設被點到名字,渾身一抖,避開蘇錦投來的目光,含糊道:“嗯……媽說的對,
是得想辦法。蘇錦,你就……聽媽的,回去問問唄?!碧K錦看著丈夫懦弱的側臉,
心一點點沉入谷底。她感到一種窒息的無力感。就在這時,
一個更可怕的聲音從孫桂香嘴里吐出來,輕飄飄,卻像淬了毒的冰針,精準地刺向蘇錦命門。
“錢的事,蘇錦你上點心?!睂O桂香重新坐下,盤著腿,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語重心長”,
“還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你看你,生了個丫頭片子,這都好幾年了,肚子也沒個動靜。
建軍馬上要結婚了,不能讓他媳婦一進門就添堵?!碧K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了,
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空洞的胸腔里狂跳。孫桂香的聲音繼續悠悠傳來:“我想了想,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楠楠這孩子,跟著咱家也遭罪。我娘家那邊的遠房表姨,在省城,
家里條件可好了,兩口子都是工人,就是沒孩子,想要個孩子養著玩。人家說了,
愿意給點營養費。”她抬眼看著蘇錦驟然煞白的臉,加重了語氣:“蘇錦,為你好,
也為楠楠好,更為了咱老周家的香火!你把楠楠送過去給她們帶著,先養個一年半載。
等你身子養好了,給建設生個大胖小子,再接楠楠回來!”轟——!
蘇錦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一聲巨響,眼前發黑,耳朵嗡嗡作響。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把楠楠送過去給她們帶著”這句話在反復回響,每一個字都像帶倒刺的鉤子,
狠狠地撕扯著她的神經。她猛地抬頭,撞上婆婆那雙冷酷算計、毫無一絲溫情憐憫的眼睛,
還有丈夫周建設臉上那副事不關己、甚至隱隱認同的麻木表情。最后,是她的小叔子周建軍,
為了自己娶城里姑娘,就要用她女兒的骨肉分離來鋪路!這不是愚孝!
是赤裸裸的、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毒!
一股從未有過的狂暴怒意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沖垮了她那根忍耐了近五年的神經。
喉嚨里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她想尖叫,想質問,想撕碎眼前的一切!
但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此刻失控,
只會被扣上“瘋婦”、“神經病”、“不知好歹”的帽子,
被強勢的婆婆和整個家族的口水淹沒,她和楠楠的處境只會更糟!她必須冷靜!
蘇錦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用尖銳的疼痛逼回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和喉嚨里的嘶吼。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屋里冰冷刺骨的空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正常,
盡管每個字都在打顫?!皨尅ㄔO……”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這事……這事太大了。
我……我得想想……讓我想想……”她說完,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幾乎是踉蹌著,
轉身撲進了那間狹小的后屋,反手關上了那扇薄薄的、根本無法阻擋任何東西的木門。
門板阻隔了堂屋的燈光和目光,蘇錦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像一條瀕死的魚。她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抖動,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
瞬間浸濕了棉褲。黑暗中,一個小小的、溫熱的身體摸索著爬過來,小手笨拙地摸上她的臉,
怯生生、帶著哭腔地問:“媽媽……你怎么了?
不哭……楠楠乖……”蘇錦猛地一把將女兒緊緊、緊緊地抱進懷里,抱得那么用力,
仿佛要把女兒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女兒柔軟的氣息拂過脖頸,
那小小的、完全依賴著她的生命,是她在這冰冷世間唯一的珍寶和軟肋!不能!絕不能!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力量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破殼而出。想把她唯一的女兒奪走?
用她和女兒的血淚去成全別人的體面?做你們的春秋大夢!這個冰冷刺骨的繭,
她要親手打破!為了她的楠楠,她必須拿起武器,成為最強的戰士!
卷二:暗涌無聲第三章 無聲的彈藥那一夜,蘇錦幾乎沒合眼。她抱著熟睡的女兒,
小小的胸膛規律地起伏著,像微弱卻頑強的火種,照亮她心底濃得化不開的黑。
婆婆那番話帶來的沖擊,像冰錐反復鑿擊著她的心臟,
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警惕和冰冷的恨意,以及……一種絕境下被逼出來的、近乎恐怖的冷靜。
哭?沒用。鬧?只會被鎮壓。她要贏,就必須有足夠分量的籌碼。在這個家,
在這個信息閉塞、觀念陳舊的年代,什么才是最有力量的武器?錢?她沒有。權?她更無。
情?在這個冰冷的周家,情義是奢侈品。但蘇錦明白兩樣東西在這個時代,
尤其在這個國營大廠的環境里,具有無可辯駁的分量:證據和規矩(政策)。她是誰?
她是會計!她的工作就是和數字、和票據、和規則打交道!婆婆能理直氣壯克扣她的工資,
不就是仗著沒有白紙黑字,全憑一張嘴?婆婆敢動送走楠楠的心思,
不就是篤定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媳婦,不敢、也沒能力反抗周家這種“家務事”的權威?
那她就用證據和規則砸碎這套吃人的邏輯!蘇錦開始在記憶的泥沼中奮力挖掘。
每一次孫桂香拿走她的工資,說了些什么?當時在場的還有誰?
具體的金額、時間……哪怕一句“媽給你存著,以后連本帶利都是你的”這樣的空頭支票?
昏暗的燈光下,她拿出那本做工作筆記用剩的小半本便箋紙,開始以驚人的冷靜和細致,
一筆一筆地回憶、記錄:1980年3月,工資37元整,上交婆婆35元。
婆婆言:“建軍找工作要花錢。”1980年8月,高溫補貼3元(全廠統一),
婆婆言:“攢著給你爸買好煙抽?!?981年1月,工資40元,春節前夕,上交38元。
婆婆言:“過年開銷大,媽先拿著。”1981年6月,工資39元,上交37元。
恰逢楠楠發燒,蘇錦低聲問可否多留5元買藥,婆婆呵斥:“小孩哪有那么金貴,
喝點姜水發發汗就好了!錢要緊著建軍相對象用!”1982年1月至今,
工資穩定在42.8元,每月上交40元。理由千篇一律:“存著建軍結婚,周家添??!
”密密麻麻寫滿了一頁。數字和冰冷的話語,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指尖。
這些都是她們母女被無聲盤剝的鐵證!但僅有她的記憶不夠。
周建軍的彩禮像一塊巨石懸在頭頂,婆婆一旦決心送走楠楠,就不會再給她時間喘息。
她需要更直接、更無法辯駁的東西。白天,她在廠里依舊一絲不茍地工作,賬目清晰,
報表無誤。眼神卻變得更加沉靜,也更敏銳。她不再只是埋頭計算,
開始留意周圍的“風吹草動”。廠紀委最近確實發了文件,
強調要“嚴肅財經紀律”、“打擊經濟領域違法犯罪”。車間里工人私下議論,
機修班有個老師傅好像因為私賣廠里的廢料配件被查了。周建設在做什么?他是車間技術員,
手里經常要經手一些維修零件、材料的報損和領用。蘇錦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動聲色,
下班回家后,當全家都圍著即將“一步登天”的小叔子轉時,
她借著收拾屋子、照顧楠楠的機會,仔細地觀察丈夫周建設的動作。機會很快來了。
一天晚上,周建設似乎喝了點酒回來(大概是為建軍的事出去應酬了),
草草洗漱就一頭栽倒在后屋唯一的小炕上呼呼大睡。
那個他從不離身、磨掉了皮的棕色人造革公文包,就隨意地扔在破舊的床頭柜上。
蘇錦的心跳驟然加速。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兒,屏住呼吸,走過去輕輕拉開了公文包的拉鏈。
里面除了幾本技術手冊、一個印著廠名的筆記本外,
赫然露出幾張折疊的紙張和一些零散的票證。她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不敢開燈),快速翻看。那是幾張廠里的維修申請單和費用報銷單!
目、使用材料型號和數量、維修工時、費用總計……最后是周建設和車間主任錢大海的簽字。
蘇錦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掃描儀,
瞬間捕捉到了幾處不合常理的地方:一次普通機床齒輪箱的維修,
更換的軸承型號屬于高精度配件,費用欄填寫的數額高得離譜,竟超過正常維修費近三倍!
另一次是更換普通機床照明燈管,竟然填寫了更換“進口專用特種燈管”?
還有幾張不同日期的單子,維修項目和所填耗材牛頭不對馬嘴……最關鍵的是,
這些報銷單背后粘貼的所謂“發票”,都是些極其模糊的手寫收據或者早已作廢的舊版單據,
經辦單位名稱更是語焉不詳,有的甚至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紅戳!蘇錦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以她對廠里設備維護費用的了解,以她作為會計的敏感性,這些報銷單,絕對有問題!
數額也許不大(每筆二三十塊),但頻繁出現,積少成多!而且手法粗糙,膽子很大!
她把這幾張關鍵的報銷單小心翼翼地折好,夾在女兒的識字圖畫書里。
又把其他東西按原樣放回公文包。做完這一切,她抱著女兒,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除了她記下的“賬”,現在她又有了指向周建設經濟問題的“實證”!但還不夠!
婆婆那個記錄日常開銷的本子,才是她工資被盤剝最直接的證據鏈!必須找到!
蘇錦的腦子飛速運轉。婆婆孫桂香非常寶貝那個用孩子作業本訂起來的“家用賬本”,
面歪歪扭扭記錄著她每一筆“入賬”(兒子兒媳上交的錢)和“出賬”(為周建軍花的錢)。
平時都鎖在她的炕柜抽屜里,鑰匙貼身掛著。第二天,蘇錦表現得更順從,
甚至有些“認命”的麻木。她主動對婆婆說:“媽,建軍的事是大事,
我……我明天就請假回娘家一趟,看能不能借點……總要盡盡力。
”這番話讓孫桂香和周建設都松了口氣,臉上的緊迫感也松動了些,仿佛看到了她終于屈服。
就在這天下午,機會出現了。
個相熟的老姐妹叫去幫忙裁剪過年的新衣裳(那是為了幫周建軍在林麗梅家面前裝點門面),
千叮萬囑周建設看好家門。蘇錦又借口去廠里衛生所給楠楠拿點預防感冒的藥,
周建設不耐煩地擺擺手讓她快去快回。蘇錦沒有走遠。確認周建設又沉浸在評書世界里,
她立刻折返,
利用婆婆藏備用鑰匙的習慣(婆婆會把不常用的另一套鑰匙塞在東屋窗臺一個破罐子下面),
快速打開東屋門,
地拉開孫桂香的炕柜抽屜——那本她無比熟悉的、臟兮兮的小本子果然就在幾件舊衣服底下!
她心臟狂跳,以最快速度拿出本子,翻到記錄她和周建設交錢的那幾頁,
掏出早就備好的鉛筆和一小塊白紙,飛速地將關鍵日期和金額清晰地謄抄下來!
鉛筆芯劃過紙張的聲音細小而急促。做完這一切,她把本子按原樣放好,恢復抽屜,
鎖好柜門,放回備用鑰匙,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屬院門口,等了幾分鐘,
才佯裝剛從衛生所回來。她手中的“彈藥”庫,終于初步成型!
第四章 催命符與寒夜血蘇錦揣著那份謄抄的證據,如同揣著一團灼熱的火炭。
她開始了計劃中的拖延戰術?!盎啬锛医桢X”的任務,她確實做了。
頂著娘家人冷嘲熱諷的目光和嫂子“我們家哪有余糧救濟城里人”的尖酸話語,
蘇錦沉默地聽了一下午訓誡。離開時,只帶走了嫂子李秀娥趁人不注意,
偷偷塞到她口袋里的十塊錢和一小包給楠楠的花生米。李秀娥低聲勸:“錦兒,忍忍吧,
女人都是這么熬過來的……”這微薄的溫暖讓蘇錦眼眶發熱,
卻也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絕不做無底線忍耐的犧牲品!
她將這次失敗的“借錢”之旅添油加醋地在孫桂香面前描述了一番(只略過嫂子那十塊錢),
著重強調了娘家的冷情和不易。孫桂香聽著,臉色越來越陰沉,罵罵咧咧:“一群白眼狼!
沒用的東西!”看向蘇錦的眼神更加鄙夷和不耐。但催逼并沒有停止。
隨著周建軍婚期的日益臨近(林麗梅家開始頻頻施壓),孫桂香的耐心消耗殆盡。
家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蘇錦的拖延在孫桂香眼里成了“不識好歹”、“故意磨蹭”。
她開始變本加厲地折磨蘇錦:飯桌上,
故意將僅有的一點葷腥放在周建軍和周建設父子面前;指派給蘇錦的活計從洗衣做飯擦地,
煤灰(那是整個家屬院公共煤棚燒剩的廢渣)、去遠處更臟的河溝挑水;對楠楠也愈發刻薄,
孩子饞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白面饅頭,被孫桂香一巴掌拍開小手:“賠錢貨,也配吃細糧?
”更讓蘇錦心驚的是,她發現抽屜里那份記錄開銷的小本子竟然不見了!
婆婆孫桂香似乎察覺到什么,或者僅僅是因為心虛,
將這本最關鍵的“賬本”藏得更深甚至銷毀了!蘇錦暗中翻找多次,一無所獲。禍不單行。
她匿名投到廠紀委的舉報信(內容主要針對周建設的異常報銷單),如同石沉大海,
毫無波瀾。周建設每天依舊準時上班下班,
甚至還從車間拿回來一個不知從哪搞到的嶄新小鬧鐘,得意地放在飯桌上。
他完全沒有被調查的跡象!反倒是廠里另一個涉及私賣公家材料的小案子,
在紀委處理大會上被公開點名批評。這消息傳到家屬院,孫桂香和周建軍反而松了口氣,
覺得風頭是沖著“那些沒靠山”的小人物去的。
周建設甚至酒后跟鄰居吹牛:“……咱上面有人!錢主任手眼通天……”這一連串的打擊,
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蘇錦精心構筑的希望堤壩沖垮。難道婆婆的關系網真這么厲害?
難道真就告不動?難道她和女兒注定要任人宰割?
就在蘇錦內心最焦灼、最不安的這一天傍晚,末日審判終于降臨。
孫桂香徹底撕下了偽裝的耐心。周建軍紅著眼闖進家門,說林麗梅家下了最后通牒,
三天內彩禮不到齊,婚事就吹!孫桂香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狼,臉色鐵青,雙目赤紅。
她沒理會飯桌上剛盛好的稀飯,直接沖進蘇錦的后屋。蘇錦正給楠楠脫衣服準備睡覺。
“蘇錦!”孫桂香的聲音尖利刺耳,“你那個寶貝丫頭片子呢?收拾東西!
今晚就跟我去車站!”她身后跟著一臉為難又帶著幾分躍躍欲試的周建軍,“嫂子,
車我都聯系好了,表姨家那邊人就在招待所等著呢!孩子過去是享福!”蘇錦像被雷電擊中,
瞬間將楠楠死死護在身后,聲音都變了調:“媽!你不能這樣!建軍的事,我們慢慢想辦法!
”“想辦法?你想個屁的辦法!”孫桂香指著蘇錦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就是因為有這個賠錢貨拖累,才誤事!送去人家好人家養著,是她的造化!
你敢耽誤建軍終身大事,耽誤給周家傳香火,我跟你沒完!建軍!抱孩子!
”周建軍應了一聲,擼起袖子就要上前來拉楠楠?!皠e碰我女兒!”蘇錦尖叫一聲,
像護崽的母獅,用盡全身力氣推了周建軍一把。周建軍沒防備,被推得踉蹌一步。
“反了你了!”孫桂香見狀勃然大怒,上前一步,
枯瘦的手像鐵鉗一樣抓住楠楠的胳膊就往外扯,“賤骨頭!還敢動手?建設!你是死人嗎?
管不管你媳婦!”一直畏畏縮縮站在門口觀望的周建設被吼得一個激靈,也沖上來,
不是拉架,而是雙手用力去掰蘇錦緊抱著女兒的手?!疤K錦!你放開!聽媽的!別鬧了!
”拉扯之間,場面混亂不堪。楠楠被嚇得魂飛魄散,凄厲地哭喊著“媽媽!媽媽!”,
小臉憋得通紅。蘇錦死命護住女兒,頭發被孫桂香扯散,手臂被丈夫的指甲劃破,
劇烈的拉扯讓她重心不穩。“砰!”一聲悶響!
蘇錦的額角重重地撞在門口那個冰冷堅硬、方方正正的木制桌角上!劇烈的鈍痛瞬間襲來!
蘇錦眼前一黑,金星亂冒,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緩緩流下,蜿蜒而下,
滴落在懷里女兒棉襖的領子上,瞬間氤氳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卷二終章:黎明前奏劇痛讓蘇錦有剎那的失神,但下一刻,
女兒的哭嚎、臉上粘稠溫熱的液體、額角炸裂般的痛感,
以及孫桂香和周建設手上絲毫未減的力道,像無數根淬了火的鋼針,狠狠扎進她靈魂深處,
點燃了最后一點殘存的、名為理智的引信!不!絕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決絕瞬間席卷了她全身!
所有的算計、隱忍、等待……在女兒生命受到威脅(身心皆如此)的此刻,
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戰斗沖動!“啊——!”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從她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她不再僅僅是護著楠楠后退,而是猛地用盡全力,向鉗制著她和女兒的兩人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的孫桂香和周建設被撞得同時退開一步。趁著這瞬間的空隙,
蘇錦不顧頭上汩汩流下的鮮血,一手緊緊抱住嚇得幾乎失聲的楠楠,
看也沒看愣在當場的孫桂香和周建設,也完全無視額角淌下的血模糊了視線,用盡全身力氣,
像一頭沖出牢籠的野獸,頭也不回地、猛地撞開堂屋虛掩的大門,頂著凜冽刺骨的寒風,
沖進了外面被昏黃路燈籠罩、飄著零星雪花的黑暗里!“媽媽!血!血!
”懷里的楠楠驚恐地看著媽媽額頭的血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楠楠不怕,媽媽沒事!
媽媽帶你去個地方!”蘇錦的聲音沙啞急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和力量,
腳步沒有絲毫停留。去哪兒?她的目標在疼痛和血液的刺激下異常清晰——廠里!
直接去找領導!去找工會!去找組織!要鬧,就鬧個天翻地覆!她再也不要什么匿名舉報!
她再也不要那套所謂的“家丑不可外揚”!冰冷的北風灌進喉嚨,
額頭的傷口被寒氣刺得陣陣發麻,溫熱的血還在流,模糊了她的視線,
可她抱著女兒的手臂卻穩如山岳。跑!快跑!在孫桂香和周建設反應過來之前!
在有人阻攔之前!黑暗中,母女二人奔跑的身影,像一道悲愴而決絕的閃電,
劈開了壓抑的夜幕。沾血的腳印,在稀疏的積雪上留下斷續而鮮明的痕跡,
一步步踏向命運的分水嶺。卷三:寒梅綻放第五章 驚雷天還沒大亮,灰蒙蒙的。
正是國營清河紡織廠早班工人上班的高峰期。廠門口人來車往,自行車鈴聲清脆,
穿著各色工裝的人們頂著寒氣,互相打著招呼,步履匆匆地涌向各個車間的大門。
空氣中飄散著熱包子和豆漿的香味。就在這時,
一個人影突兀地沖進了這片熱鬧卻有序的洪流里,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是蘇錦!
她此刻的樣子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頭發凌亂不堪,幾縷被凝固的鮮血黏在慘白的額角上。
那傷口雖然被一塊臟污的手帕草草捂住,但刺目的鮮血依舊在帕子上蔓延開大片的暗紅,
甚至沿著鬢角流到下巴,有些滴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藍灰色棉襖前襟,觸目驚心。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女孩(楠楠),孩子顯然受了極大的驚嚇,小臉煞白,
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身體還在瑟瑟發抖,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這對渾身透著慘烈氣息的母女,像兩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天爺!
那不是會計科的蘇錦嗎?” “這是咋了?被人打劫了?” “不對啊,
她不是住廠家屬院嗎?在家屬院能傷成這樣?” “她女兒咋嚇成這樣?
” 竊竊私語瞬間在門口匯聚成一片嗡嗡聲。認識蘇錦的人無不震驚。她平時沉靜溫和,
工作細致負責,怎么會變成這樣?蘇錦對周圍的議論充耳不聞。她目標極其明確,
無視所有投向她的驚愕目光,抱著楠楠,穿過人群,步履沉重卻異常堅定,
徑直沖進了廠區的辦公大樓!
她的目標清晰而致命:廠長辦公室 和 工會辦公室(在同一層)!
廠長馬國良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干部,剛在辦公桌前坐穩,準備處理文件。
廠工會主席孫大姐是個熱心腸的大媽,正泡著一杯熱茶。
樓道里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和一片嘩然騷動。砰!辦公室門被猛地推開!
渾身浴血(視覺沖擊)、抱著可憐巴巴女兒、眼神卻銳利如刀、燃著熊熊火焰的蘇錦,
樣出現在了廠長和聞聲趕來的工會主席以及眾多堵在門口的、驚疑不定的干部、辦事員面前!
滿室皆驚!空氣仿佛凝固了?!皬S長!孫主席!給我做主?。?!”蘇錦的聲音嘶啞凄厲,
帶著孤注一擲的悲愴,清晰地穿透了寂靜。她松開捂著頭的手帕,
那猙獰流血的傷口在眾人眼前暴露無遺!懷里的楠楠也“哇”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更添震撼!她不再低頭,不再隱忍,用盡全身力氣,
將心中積壓了五年、醞釀了月余的憤怒、屈辱和證據,如同爆發的山洪,
傾瀉而出:“我是財務科的蘇錦!我婆婆孫桂香,還有我愛人周建設!
他們為了小叔子周建軍娶媳婦要八百塊天價彩禮!拿不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