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的夜，是滲入骨髓的冷。慘白的吊燈打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
映照出空曠走廊里孤零零的影子，腳步聲空洞地回響，像敲在棺材板上。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更深邃、更難以言喻的氣味。沈墨推開停尸間厚重的門，
寒意撲面而來，比走廊更甚。一排排不銹鋼的停尸柜沉默地嵌在墻壁里，
泛著金屬特有的冷硬光澤。正中央的推車上，蓋著一方嶄新的白布，
勾勒出底下人體僵硬的輪廓。死者姓張，非自然死亡，怨氣重得連入殮師老李都不敢靠近，
隔著門把鑰匙塞給張墨時，那張布滿褶子的臉煞白煞白的，手抖得不能自已。“沈墨，
就…就靠你了啊。”他聲音嘶啞，帶著驚魂未定的顫音，“邪門，太邪門了！
”我看了看他沒說話，也是見慣了生死場面的人，居然也能被嚇成這樣。這種“邪門”，
對于我們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說見得不少。走到角落一個上了年頭的老式鐵柜前，
拉開最底下的抽屜。一股陳舊木料混合著奇異藥香的復雜氣味彌漫開來，
沖淡了停尸間里那股濃重的腐臭味兒。抽屜深處，躺著一只毫不起眼的銅香爐，
爐身線條古樸，布滿了歲月摩挲的包漿。爐底壓著一個同樣古舊的油紙包。
指尖觸到那油紙包，一種難以言喻的微溫便透過薄薄的紙張傳遞過來。打開紙包，
里面是一小段色澤深褐、質地致密如骨的香料——生犀角。老祖宗留下的規矩：生犀不可燒，
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在我這里，卻是唯一能和他們溝通的媒介。
我拈起一小塊犀角碎屑，輕輕放進冰涼的銅爐里。啪嗒一聲，打火機的火苗跳躍著湊近。
碎屑邊緣瞬間卷曲、焦黑，隨即，一股奇特的青煙裊裊升起。那煙起初極淡，
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青色，盤旋著，扭動著，細看它卻不像煙，倒像某種活物的觸須。
異香隨之彌漫開來，它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甜腥氣，又混雜著雨后森林腐爛根系的濕潤土腥，
奇異而霸道，瞬間壓過了停尸間里所有的氣味，直往人天靈蓋里鉆，
仿佛能勾出靈魂最深處的記憶碎片。青煙越來越濃，不再盤旋，
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朝著推車上白布覆蓋的尸體緩緩流淌過去，絲絲縷縷，纏繞滲透。
我退開幾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睛。
耳邊那種無形的、仿佛無數指甲刮擦金屬的尖銳怨念，在那奇異的香氣包裹下，
竟真的開始一點點消融、平復，如同沸騰的水被悄然注入了冰泉。
這片刻的寧靜并未持續太久。停尸間里似乎更冷了。并非物理溫度的降低，
而是一種陰寒的氣息憑空滋生，像無形的冰水，悄無聲息地漫過腳踝，浸透褲管，
直往骨頭縫里鉆。我猛地睜開眼。銅香爐上方，那原本流向尸體的濃稠青煙，
此刻詭異地凝滯、旋轉，形成一個不斷向內塌陷的旋渦。漩渦中心，
空氣像水波一樣劇烈地扭曲、蕩漾起來。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從這扭曲的旋渦中心，
由淡而濃，緩緩凝聚。月白色的緞子，在慘白燈光下流淌著清冷的光澤。高聳的立領，
精致的琵琶盤扣一路蜿蜒向下。身影纖細得如同秋日最后一抹將散的輕煙，
卻又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時光的沉重執念。她低著頭，一頭烏發在腦后挽成舊式的發髻，
簪著一支素銀的簪子，幾縷發絲垂落，遮住了側臉。青煙繚繞，
如同為她披上一層流動的紗幔。她慢慢抬起了頭。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像是上好的細瓷，卻透著一股的死氣。然而這死氣卻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柳葉般的眉，
小巧挺直的鼻，唇形優美，只是顏色淡得幾乎與臉頰融為一體。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
大而空洞，她就那么定定的看著我，深情，好像在訴說著百年的孤寂與迷茫，穿透我的皮肉，
釘在我的靈魂上。寒氣更重了，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皮膚上。我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地定在她抬起的手腕上。一只鐲子。通體是深邃的湖水綠，翠色濃郁得幾乎要滴淌下來。
玉質溫潤通透，燈光下，能看到內里仿佛有云霧般的絮狀物在緩緩流淌。
那鐲子松松地圈在她纖細得幾乎透明的腕骨上，顏色對比得驚心動魄。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呼吸瞬間變得困難，不可能！幾乎是踉蹌著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停尸柜上，
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這聲音在死寂的停尸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我抖著手，
慌亂地從貼身襯衫口袋里摸出那個小小的、邊緣磨得起毛的皮質錢夾子。
手指因為恐懼而僵硬笨拙，幾乎捏不住夾層里那張薄薄的、泛黃發脆的舊照片。
照片被猛地抽了出來。上面是一個穿著同樣月白旗袍的年輕女子，
站在一座江南庭院的花窗下，巧笑倩兮，眉眼彎彎，充滿了那個時代特有的溫婉鮮活。
而她的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只鐲子！同樣的湖水般的翠色，同樣的溫潤通透，
同樣的形狀與大小！隔著近一個世紀泛黃的相紙，與此刻青煙中那女鬼腕上的翠鐲，
分毫不差！照片背面，一行褪了色的、蠅頭小楷的墨字，
在慘白的燈光下無比刺眼：“贈晚晴。沈知言。負卿。”轟！
像是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顱腔內炸開！一股無法抗拒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意識里某道堅固的閘門。
不再是模糊的預感或猜測，是確鑿無疑的撞擊！沈知言……那是我祖先的名字！
照片上的女子……蘇晚晴！眼前這個從香爐青煙里走出來的月白身影……就是她！
那個被“沈知言”負了、最終投井的蘇晚晴！怎么會？不可能？我猛地弓下腰，
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墻壁，指甲刮擦著金屬柜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眼前的一切開始劇烈地旋轉、模糊，慘白的燈光扭曲成光怪陸離的旋渦，
青煙和那月白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你……終于來了……”她的聲音幽幽響起，
飄渺得像從極遠的地底傳來，每一個字都裹著徹骨的寒冰，清晰地鉆入我嗡嗡作響的耳朵。
“……前世，你答應了會娶我的……可你卻負了我……”聲音斷斷續續，
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和怨毒，像生銹的鐵片刮過骨頭，
“這鐲子……是你送的聘禮……”“沈知言……我一直在等你……”每一個字，
都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混亂不堪的腦海。聘禮？
一幅畫面猛地撞入意識：冰冷刺骨的井水，
倒映著殘月和一角絕望掙扎的月白旗袍……還有……還有一雙垂下來的手！
那手……那手……恐懼和劇痛瞬間吞噬了所有思考能力。“嗬……嗬……”我張大嘴，
卻吸不進一絲空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不規則地抽搐、痙攣，
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滅頂的劇痛。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眼前徹底黑了下去，
天旋地轉。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像一截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最后殘留的感官里，
只有那縷奇異的生犀異香，甜腥得令人作嘔，
還有地磚上迅速蔓延開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寒意。黑暗、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
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碎片，
時而模糊地感知到刺耳的鳴響——是心電監護儀尖銳、急促、毫無間歇的長鳴，
如同死亡的倒計時，在耳邊瘋狂地嘶叫。時而感知到身體的晃動，
似乎是擔架輪子碾過冰冷地板的震動，還有周圍人模糊而焦灼的呼喊：“快！除顫儀準備！
”“血壓垮了！”“腎上腺素！快！”每一次意識稍微浮起一點，
那尖銳的“滴——”聲就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穿我試圖凝聚的思維，
將我重新拖回黑暗的深淵。身體像是被遺棄在冰窖里，凍得麻木。“……沈墨……沈墨！
堅持住！”好像是老李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搖晃。堅持？有什么意義？
前世債，今生償。蘇晚晴那雙沉淀著百年怨恨的空洞眼睛，那只翠得滴血的玉鐲，
還有那口倒映著殘月的冰冷井水……無數碎片在黑暗的虛空中翻滾、碰撞。
親手將愛人推入絕境的負心人……那流淌在我血管里的罪孽之血……絕望如同最沉重的鉛塊，
壓垮了殘存的求生意志。就這樣沉下去吧，墜入永恒的黑暗，或許才是唯一的解脫。意識，
在尖銳的死亡警報聲中，再次滑向更深的冰窟。
“……我要你沈家……世代不得安寧……你欠我的……”一個聲音，冰冷、清晰，
帶著一種淬煉了百年寒冰的怨毒，直接穿透了心電監護儀那歇斯底里的嘶鳴，
直接灌入我即將徹底熄滅的意識核心。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靈魂上。是蘇晚晴！
她就在這里！我看不見她，但那股陰寒的氣息，那濃烈的、屬于生犀燃燒的奇異甜腥，
還有那刻骨的恨意，如同無形的蛛網，牢牢地纏繞著我正在崩潰的身體。
心電圖的尖嘯聲似乎更響了，仿佛在應和著她怨毒的宣言。身體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