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jié)這天，我將癱瘓的父親推進了一家養(yǎng)老院。
我用缺了小指的左手在他腿上放上厚厚的幾本筆記本。
“這里記錄了很多需要我孝順您的理由，您可一定要看一看。”那些日記本，
記錄了從小到大他打罵我和媽媽的次數(shù)。還有，
八歲時父親壓著我手指按下的契書：【沈招娣自愿將福運轉(zhuǎn)贈胞弟沈?qū)殬洌K身不爭家產(chǎn)。
】001 斷指鎮(zhèn)宅八歲那年，有個云游的風水先生來到我家。
指著我對我父親說：“此女命中帶煞，需以指骨鎮(zhèn)宅。
”又看了我弟弟沈?qū)殬湟谎郏骸版?zhèn)宅后此女的福運可轉(zhuǎn)贈給他。”父親聽話照做，
把我左手的小指切下來埋在了老宅院里的棗樹下。那個契書就是那之前被簽下的。
彼時我和我弟弟都懵懵懂懂，父親說是對弟弟好的，我就自愿了。后來被切掉小指，
我又痛又怕，哭得滿臉是淚，完全不懂為什么我已經(jīng)很聽話了卻還這么痛。
弟弟偷偷給我遞了塊糖安慰我，那是我唯一的慰籍。我不怨弟弟，
但是……我翻開最上面的日記本第一頁，頁面有些皺褶，這是被淚水滴濕后干涸了。
回想起以前小小的自己一邊流淚一邊記錄，那種痛苦無助仇恨到現(xiàn)在了還未能減輕半分。
第一篇日記，寫的就是我缺失的小指的事情。我想讓自己記住。不能忘記。
我朝父親攤開左手，給他看我的手指。“你看，這里，少了一根手指，
父親一定還記得是怎么少的吧？”我笑，“忘記了也沒有關(guān)系，我會重新告訴你。
”我從隨身的盒子里取出一個布袋，布袋上印著什么符咒的樣式，已經(jīng)有所磨損缺失，
即便有效，也早因為時間過長而失去了效力。里面裝著我的小指指骨。“這個袋子，
你一定記得很清楚吧？”我揚了揚袋子，“是你最寶貝的兒子親手挖出來的，
他還毀掉了風水先生留下的所謂陣盤。”聽到這話，他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像是用盡全力想要站起來，嘴里不停發(fā)出了“嗬嗬嗬”的聲音。可惜中風導(dǎo)致他臉歪嘴斜，
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癱瘓使他手腳都無法聽從他的使喚。
我猜他這個時候想說“原來是因為你們把鎮(zhèn)宅的指骨和陣盤毀掉我才發(fā)病”。那不重要。
“我的手指取出來好長一段時間了，家里除了你中風癱瘓，也沒有其他事情發(fā)生。你說，
真的有必要聽一個風水先生的話，說需要我小指就真的砍我小指嗎？”我永遠也忘不了，
周圍的小朋友們看我缺失了小指之后的奇異、古怪、嫌棄、恐懼的表情。
沒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們會說：【沈招娣，你怎么少了根手指頭？】【你走開！
你少了根手指頭，你就是個怪物!】【我們不跟怪物做朋友！】【哦，沈招娣變成怪物咯！
】【快跑！小心怪物會噴火燒死你！】然后一哄而散，獨留我在原地難過地哭泣落淚。
小學時候的老師是個好老師，她幫我跟同學們解釋，可惜沒有同學愿意聽她的。
我從此變得特別自卑，走在路上頭也不敢抬，我的左手永遠放進我口袋里躲藏。見不得人。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沒有半點羞愧后悔，反而說了一句，【那就別上學了，反正是個賠錢貨，
認識幾個字不就行了嗎。】那一次，我差點連小學都沒能念完。母親據(jù)理力爭，
同時表達了學歷高以后彩禮收得高，花在我身上的錢早晚都能拿回來，我才能繼續(xù)念書。但，
少不得還是挨了一頓揍。002 家暴日記我繼續(xù)翻看我的日記。
小的時候父親在喝多了之后會爆打母親，還想連我一起揍一頓，但母親都護住了我。
那次數(shù)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后來長大了，比母親還高，就變成了我也一起挨打。一邊打，
父親還一邊罵母親和我：【生不出蛋的老母雞！】可是，
明明是他多次爆打母親導(dǎo)致母親在生弟弟之前流產(chǎn)了三次。【喪門星！ 自從娶了你，
老子就沒走過運！】可是，明明是他自己好賭成性，十賭九輸。堵伯本身就是錯誤的！
多少沾上這個賭字的人都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賠錢貨！】可是，
明明決定孩子性別的關(guān)鍵在父親，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沒出息的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明明是我和母親在做洗衣做飯照顧家庭，家里最沒用的應(yīng)該是他！
【當初就不該生你！早知道是個丫頭片子，生下來就該掐死了！】可是，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又不是我選的父母。如果可以選擇，我肯定不能要這種父親呀！
【賤丫頭！ 跟你那沒用的媽一個德性！】可是，明明就是母親勤苦勞作開店掙錢，
還要抽空回來照顧一家人的吃喝，他不僅沒有貢獻，還會搶走家里的生活費出去鬼混！
【讀什么書？ 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屁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浪費老子的錢！】可是，
明明學費都是母親掙出來的……跟他有關(guān)系嗎？
【……】這樣言語上的貶低、否定、侮辱、甚至是威脅日日在我耳邊反復(fù)不停。
我從剛開始的哭泣，被他恐嚇【再哭就把你賣山溝溝里】，到后來我的眼淚都流干了，
只一筆一劃記錄他對我們的毆打辱罵。是的，我早就決定好了，等以后他老了，
這些都要一筆一筆跟他算清楚。“你看，你打我罵我的數(shù)量多得我一個本子都記不過來。
”所以我很多時候都在同樣的說辭后面加正字。我快速翻了幾頁日記。
“說我再哭就要賣掉我，這句話在我小時候說得特別多。后來我不哭了，
長成了十幾歲的大姑娘，你就改成了不聽話就把我嫁到山溝溝，”我譏諷地扯扯嘴角，
“山溝溝的人能有能力給你你想要的彩禮？養(yǎng)女兒的本都回不來，腦子不會用建議你捐掉呢。
”我翻到日記的某一頁：【今天一個碗被打碎了，那個男人氣沖沖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的臉到現(xiàn)在還疼。他又罵了我死丫頭，說我只知道糟蹋東西，就是一個賠錢貨。
】其實我沒有寫全這個事，當時只氣憤悲傷到記錄了結(jié)果，甚至連父親也不愿意喊。但其實，
父親只是一個代號，生物學上的父親，又不是爸爸。這個世界所有男人都可以做父親，
但卻不是每個父親，都能成為爸爸。實際上，那個碗不是我打碎的。從小就幫母親干活，
我早就習慣了端盤子洗碗，知道怎么規(guī)避摔碗。但父親應(yīng)該是故意的，可能是正好需要發(fā)泄，
正好我在眼前，正好我的臉貼了上去。003 大學夢碎都過去了，現(xiàn)在只要我想，
我可以給他很多個巴掌還回去。但是，手會疼。【今天弟弟車禍了，
父親帶著我去給弟弟輸血，抽了200CC時，護士說不能再抽了，因為我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
【可是父親說“女娃血不值錢！抽干也得救我兒子！”雖然知道父親一直只喜歡兒子，
但還是覺得心好痛。】好在，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矩，不會無視捐血者的身體狀況，
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響。小時候的我啊，不太懂什么是重男輕女，什么是語言暴力，
什么是家庭暴力。可能我讀書的唯一作用，就是讓長大的我懂得了這些道理。
我懂得父親一輩子都在PUA我和母親，
他在語言上、行動上都讓我們盡可能感到屈辱和自我懷疑。
他對母親的PUA遠比我的更深刻。
比如說【除了我沒有人會要你】【你活該被打】【都是你的錯】等等。可惜即使懂了，
也沒有用，我沒有早點逃脫。在那個壓抑的家里，我和母親兩個人互相安慰，又互相牽制。
她為我留在家里，我為她留在家里。如果，當時能早點醒悟，或者，我現(xiàn)在會完全不一樣。
但人生從沒有后悔的機會。我只念完了高中。高考成績相當不錯，但是，
父親轉(zhuǎn)手就把我的錄取通知書燒毀。我只來得及搶回了通知書一個邊角。【你看看你弟弟！
他才是我們家的香火，你算個什么東西！還想讀大學？】【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條狗！狗還能看家，
又不費錢，你還想浪費錢去念大學，你怎么不上天！】【趕緊出去找個工作，
拿到工資了給你弟弟做零花錢！】高中畢業(yè)的我，
在父親兇狠的眼神、猙獰的表情、揮舞的拳頭下，明白了自己讀書無望，
就將讀大學的念頭深深掩埋。我在日記本寫下“這將是我最后一次流淚。我發(fā)誓。
”然后將被燒毀的通知書夾在這一頁日記存放。我找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每一份都是銷售，
每一份都靠提成，每個行業(yè)都涉足，每一份工資我都留了一份存起來。
父親眼里沒有我的位置無所謂了，我能自己給自己拼一個位置。父親自己學歷不高，
他也不看重這些，因為他從家里繼承了一些，更因為他娶到了一個好老婆。
他老婆在外面開店掙錢，
他則化身街上的混混、**里的賭鬼、飯桌上的酒鬼、家庭里的暴徒等等。
他對母親唯一的好，是打人沒打臉。因為臉能被人看到。母親還需要拋頭露面去掙錢。
有一次沒忍住，我問母親：“媽媽，你為什么不跟他離婚？”母親沉默，隨后長長一聲嘆息。
“這是我的命。”她認了命，但也曾努力幫我爭過命。只是，沒爭過。
“我只是覺得你明明自己能掙錢，為什么還要看那個男人的臉色？”我確實不理解，
這樣的家庭給母親帶來了什么？傷害、辱罵、剝奪、毆打等，有什么意義？
“那個店是你爸的，”她思索了一番說，“那個店本來是你舅舅在做，
可是你姥爺病重后需要很大額的手續(xù)費，“那時就算把店抵出去，
再加上家里的存款也還有很大的缺口，只有你爸站出來給了這筆錢，條件是要了店和我。
”004 母親之死我：“……”因為救治及時，姥爺現(xiàn)在還健在，只是時不時仍需要吃藥。
如果是為了家人，那么這條束縛的繩子就會一直在。就如同我和弟弟，
被父親和母親束縛在了家里一樣。我和弟弟因為還小，無法掙脫。而母親呢？除非，
母親能斬斷這根線。可我很明白，舅舅和姥爺對母親都不壞。就沖著生恩和養(yǎng)恩，
母親也做不出丟下他們就跑的事。所以，母親是被父親“買”下來的。她不能去想離婚，
也不敢想。我抱著母親，好像這樣能給她一點力量。我的力量還很微弱，我知道。
但我會成長，直到擁有堅不可摧的力量。“媽媽，等我長大，我一定會替我們報仇。
”那時我對母親這樣說，但其實更像是對自己說，我有一天會報仇。
這句話也被我寫進了日記里。把那些無法明言的、不允許遺忘的事情，通通都記下來。
小小的我什么也做不了，連反抗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
是保有這一片只有我自己的宣泄之地。而現(xiàn)在，這片土地有一棵大樹已經(jīng)長成，并且，
強壯到足以替人遮風擋雨，或者，讓“愛的暴風雨”落在應(yīng)得之人身上。雖然，
我最想要替她遮風擋雨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總之，事情肯定慢慢做，一步步來。
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我也不缺這點時間。只要，他能扛得住。而我，會讓他扛住的。
我抽出被燒毀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角放在父親眼前：“看看，我的錄取通知，你燒毀的。
我搶回這一角的時候你還給了我一腳。”父親又發(fā)出了“嗬嗬嗬”的聲音。“你當時，
會想過你也會有這么一天嗎？”我不需要他回答，就算他會后悔，做過的事情也無法撤回，
我也不可能改變主意，“人都是會老的，也是會死的。”我說，“就像媽媽，我一直以為，
她能陪我到最后。如果不是因為你……”母親在一次父親對她的家暴中大出血，一尸兩命，
沒能救回來。父親一直想母親多生幾個男孩，因為家里的弟弟不太聽他的話。他自己不想想，
他除了播種，還做過什么？在家里，照顧弟弟的人，是我，是母親。
吃喝拉撒睡無一不關(guān)照到位。他呢？想起來的時候隨手抱起弟弟，給顆糖，摸摸頭，
夸贊幾句。弟弟在我們兩母女的關(guān)心呵護下，明顯跟我們關(guān)系更近。事實證明，
我們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很不錯，沒有被父親那種重男輕女的思想影響，算是沒有長歪。
而父親他本人根本無法控制自己酒后的家暴傾向，每每母親懷孕都會因此流掉。就這，
他還覺得是我母親的問題。問題最大的人從來不會去反省。沒關(guān)系，
就讓他在養(yǎng)老院好好反省吧，最起碼十幾二十年的時間，相信足夠他“享受”的。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你也會死。”我笑，把母親已去的悲傷藏起來，“在那之前，
我一定保證你好好活著。005 弟弟的背叛“對了，還有這個，”我放下日記，
點開手機的某個視頻，視頻里播放的，是弟弟對著鏡頭露出溫柔的笑意。他說，“姐，
我剛給你打了錢，父親的養(yǎng)老院賬單我付了雙倍。”父親看到沈?qū)殬洌?/p>